第82章 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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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有一家餐厅,是我带童妗来过的地方,今天带我的老师也到了这里。

    这么多年没见,的确应该好好地叙叙旧。

    不过为什么是餐厅而不是酒店呢?

    我更喜欢私密,那才是我们俩应该待的地方。

    进来后,他请我在一个地方坐下,服务员送上菜单,他转递给我,老师对我还是很好的,你看,多照顾我的感受。

    我像模像样地点了几个菜,就赶走了服务员,不要来扰啊,这可是我的贵人。

    “我刚以为,不是你……”老师局促地:“你模样变化挺大的。”

    “那您老也认得出,不愧是我的恩师啊。”我阴阳怪气,他不是孩子,定能听懂。

    他没有看我的眼睛,盯着桌面,对我地暗讽也没有回击,只是关心地:“你这些年,怎么样?”

    “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还不错。”我量着他,眉目间没有了当年的风采,“您倒是变化很大啊。”

    曾经他是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音乐人,是校长花高价聘请来的教师,在我们学校享有很大的声誉,他的专业过硬,对音乐也十分热爱,所有上过他课的学生都对他赞不绝口,二十几岁啊,这么年轻,享有这么高的地位,过硬的实力,一度让他不愿意与别人同流合污。

    看起来总是趾高气昂的样子。

    他那会眉目可是锋利,一个眼神,就能震慑全场,他的课,他的表演,他带出来的学生,不管喜不喜欢他的教学方式,都不会诋毁他这个人,只是会比较奇怪而已,音乐人嘛,艺术家嘛,总是和平常人不太一样的。

    现在不行了,他的眼睛震慑不住人了,别全场,一个我也不吃了。

    “我……这些年挺复杂的。”他的手在桌子底下一定握成了拳头,因为他的右臂看起来突然僵硬。

    “妻离子散?”我端起桌子上的热茶,“要不就不能是复杂。”

    他抬起头,印象中二十多岁的面庞在这十年里也老得太多,现在我到了他风华正茂时的年纪,他却看起来比我爸还显老气,脸上有褶子了。

    “我知道你没原谅我,”他的右臂稍稍放松了一些,“我这次来见你,是托了人听了的。”

    “想我了?”我不正经。

    他好像很难适应我,听话的学生和顽劣的青年是两回事,每一个认识我的人见到现在的我,都要论着我的变化上两句,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管他如何不解,也得慢慢想明白,可能是长大了,人就会变得不同,我也一样,只是变化更大一点罢了。

    他想明白后,这才继续:“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我那天喝酒了,所以……”

    “所以认错了?”他主动提起来的,不能怪我,我要是不回话,有失礼貌。

    “不。”他看着我,好真挚的目光,“没有认错这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搞得我很不好接啊。

    他好像在做什么心理建设,一个人情绪复杂地沉默着,他抛给我的话让我很难往下接,所以我不算回复,听他,看他局促不安的样子,我表示很稀奇。

    也很好看。

    “我现在已经不做老师了,”他低下头,两手放在腿上,握成拳头,“也没有再碰过钢琴了。”

    “呀……不喜欢了?”我道:“犹记得您对钢琴可是真爱呢,这么轻易放弃……”

    “是因为你,”老师突然抬头,对上我的视线,他的眸子再也不似之前的凌厉了,“抱歉,我不知道该些什么了,除此以外……”

    我怎么觉得,他快要哭出来了似的?

    他的声音颤抖,光线下的脸有几分沧桑,配上他这副表情,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流浪的乞丐。

    “不知道什么了,那就听我来?”我征求他的意见,他保持沉默,那我就当做是同意了。

    我望着他,问道:“您妻子知道吗?”

    他道:“她知道。”

    我继续问:“怪过您吗?”

    他没有回答。

    我突然想起来似的,道:“哦,我忘了,她应该只会怪我,怎么会有人怪您呢?当初学校里流传着我们师生恋的绯闻时,您还是有家庭有地位的名校毕业高材生,而那会,我正在跟一个男生谈恋爱,无论谁听了我们的绯闻,也只会觉得是我不老实,在勾搭您吧?”

    他可是有家庭,有师德的教师,清高在上,除了授课方式严厉些没有什么值得诋毁的地方,而我是和全校为敌,别人嘴里不伦不类的同性恋,勾搭杨骁的是我,勾搭我的老师的也是我,还有顾铭,为什么顾铭愿意跟我玩?到后面大家一直认为,我的本事很大,就是因为我会勾搭人呀。

    这些声音我都装作听不见,未曾出来否认过,那么多张嘴,我澄清不完啊,何况后面家里出了那件事,我就离开了,正好是和老师地偷情被撞破不久,我的离开等同于潜逃。

    名正言顺地坐实了我勾搭别人,没脸在这个学校待下去的传闻。

    没被杨骁揭穿之前,就有同学问过我,为什么音乐老师对我格外关照,以及他看我的目光都那么深情,后来这件事一出,他们一定有答案了。

    老师保持着沉默,是因为我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我道:“真好,毕竟你是老师,还有家庭,你的名誉更重要……”

    “我已经离婚了。”他突然,断了我,这让我没想到。

    他捏紧手,“你不用妄加揣测,这件事已经澄清了。”

    他被送进医院,来了这么多的人,音乐室里没有监控,所有的真相只能从我们口中得出。

    我没,杨骁走了。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就不知道这件事发酵成什么地步了,我想来也知道,杨骁不会,挺丢脸的,他肯定只字不提,老师又会怎么呢?总不会……他是自己摔的吧。

    “他们当时来问我,我没,我有点怂了,我不敢,我有家庭你知道的,”他艰难地向我起之后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后面,大家还是发现了异常……”

    我从学校里消失,杨骁从那天起变得反常,暴躁易怒,甚至好几天没来学校,很多同学碰见他和社会上几个人混在一起,不是聚众抽烟就是聚众斗殴,谁也不敢接近他。

    聪明的同学们一口咬定,那天晚上的事没那么简单,前前后后联合在一起,一场师生恋的猜疑在学校广为流传。

    “事情发酵地越来越厉害,我不吭声不行了。”他道:“有次放学,他跟好几个人在路边堵了我,威胁我去澄清事实。”

    “等等,”我抬起手,“他让你澄清?”

    老师心虚地看了我一眼,道:“对,当时你的脏水最多,而你又不在……所以这件事,只有我最可信。”

    我收回目光,桌面在我眼里也是模糊地,我的脑子里想的是其他事。

    澄清?为我?是吗?

    他不是不相信我吗,还让别人澄清什么的?难怪啊,难怪老同学们见了我没有一个人提当年这件事,韩一洲也没有起过,这背后的原因,原来是因为脏水不在我的身上。

    让一个事业有成的有夫之妇公开自己干了这等子事?杨骁是用了什么手段呀,我可真是好奇,我不觉得我的老师惧怕这种毛头子,他可是比我们大十几岁的人呢,怎么会拿杨骁没办法呢?

    “他用了什么法子?”我问,表明态度:“别是因为你怕他,我不觉得是那样。”

    老师叹了口气,陷入了回忆,让我失望地:“就是那样,就是怕。”

    我眯起眼睛,挑眉道:“怕?你怕他?老师,你还记得你当年跟我过什么吗?学校的老师只是不愿意跟你们计较而已,否则,哪个能逃过去。”

    “这的确是我的,但也要分什么事吧,”他神情变得紧张,“他是个疯子,他拿我女儿的命威胁我。”

    我当时,以为自己耳朵失聪了。

    老师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还陷入在惶恐的情绪里,他端起桌子上的茶,紧紧地捏在手里,“这件事很复杂,总得来,他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是看在他是一个学生,是看在……”

    他看了眼我,停顿了下,继续:“看在你跟他的关系上,我毁了你,不想再毁了他,所以我没有报警,否则的话,他一定没有好下场。”

    他没有把后果出来,不用挑地那么明白,否则就是进局子,就这么简单,绑架,勒索?具体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

    他继续道:“他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在学校的大会上澄清,澄清是我自己不守师德,对你行了不伦之事,不这么做的话……”

    老师闭上了眼,“他就烧死我女儿。”

    韩一洲,在我离开后,杨骁就疯了,具体怎么一个疯法,我从来没问过,我想,也就是多架,多违了校规而已,这样的发泄方法了,却没有想过,会是这么劲爆。

    我就应该多问的啊,我也应该猜到的啊,他的脾气烈成那样,发泄的方式哪有这么简单。

    别威胁老师的女儿了,就是当时,他当着我的面,杀心都藏不住,我不就是被他那样刺激到了吗?他还问我在慌什么,他以为那是我对老师地担心,他自己知不知道啊,他那会不亚于杀人的狠劲,地板上的那些血,多像犯罪现场啊。

    我在慌什么?慌你杀了人,入了狱,这辈子再也没有你。

    我目光空洞,灵魂出走,机械地着:“所以不是他,你还是不算澄清的。”

    “不,我想过,只是那会没想,”老师苦笑道:“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像是借口,但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从你消失之后,一直在找你的人不止你那个男朋友,还有我,可是老师一无所有了,找个人都很费劲,不像他,早就找到了你,而我现在才托人问到你的行踪。”

    老师看着我,满目怜惜:“如果当年你在,我会承担,会去澄清,不管你如何质疑我的人性和师德,有一点你永远不用怀疑,那就是我对音乐的热爱,对你的期待。”

    我是他带过这么多的学生里,最满意的作品,他还,以后我一定学有所成,走上大舞台,闯出自己的名堂,他曾在我的耳边嘀咕了好些期待的话语,无不真挚。

    而如今,他不再育人,我没有成就。

    我的梦想,他的期待,通通在一个酒醉的夜晚,被扫进了垃圾桶里。

    “我相信你能做出成就来,或许比我走得更远,你有天赋,也愿意努力,我不允许任何人阻止你前进的路,你那个男朋友不许,我也不行,所以,只要你还在,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去澄清这件事,为你扫平所有的阻碍,”他满目遗憾地望着我,“为什么你离开了呢?”

    付诸东流的心血,身为他最得意的作品,寄托着他的无限期望,却突然离开,对一个老师不是击,对一个痴迷于音乐的人,才是。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碰钢琴了,心不纯粹了,就不配再弹了,”他喃喃自语,“家庭我也解散了,所有的东西,也都留给母子俩了,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好好的,算是我的赎罪了。”

    他抬起头,那目光已经不似看一个学生那么简单,他的胡子几天没有刮了,流浪汉的气息很重,他懊悔地:“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就像那些同学的那样,我弹琴的时候像个疯子,我前妻也这么,女儿也很不理解,除了你以外……好像没有人懂我。”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是。

    我只是看着这张沧桑的面颊,不带同情,怜悯,也不带嘲讽,俯视,只是像看一个老去的人。

    “生命里除了音乐,没有真正能吸引我的东西,可世界太复杂了,我要结婚,必须生子,养家,养父母,好多繁文缛节的规矩,如果可以,我真想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像斯特里克兰德那样,抛弃一切,去追求想要的东西,一无所有也没关系……”

    “你现在不就是吗?”我的面前,坐着的不是吗?在他还没完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为了追求月亮的勇士。

    他摇摇头,僵硬地一笑,“我什么也不是了,家没了,声誉没了,梦想也丢了,被世俗搞得一塌糊涂,早就不配提什么梦想了,可是你不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信心,是他热爱的音乐吗?是他未曾圆满的期待吗?他抬起头,竟然跟我提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温知行,你不一样,你还有机会,你可以像斯特里克兰德一样,抛弃一切去追求梦想,好吗?不要管从前那些事情了,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一起为了当时的梦想,再努力一次,好吗……”

    “不好,”我果决地断了他,他越来越激动了,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癫狂,我看着对面满眼惊慌的男人,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心里早就把他当成了一个疯子,我道:“第一,我喜欢过音乐,也曾真挚热爱过,但从来没有你这么痴狂,第二,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第三,我没有只追求月亮的勇气,也没有必要,我不会抛弃我现有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里,比音乐重要的东西太多了,好些人是我放不下的,你觉得这样的我,能陪你去流浪吗?”

    他疯了,现在疯了的是他吧?

    我对他的敬意没了,爱戴也完全消失,曾经我对他萌芽过感情,是因为他对音乐这份容不下沙子的态度,现在这态度却让人恐惧,甚至带了点恶心。

    他我是他的作品,他想把我推上舞台,或者更高的程度,用心栽培我,我感谢,可是现在,他要我为了他的梦想放弃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现在拥有的一切,去追一个缥缈虚幻的梦,我觉得可笑,也觉得恶心。

    他们总是这样,为了自己的目的,不顾我的死活,好像从生来就是工具,好像我所有发光的地方,都是为了成就别人。

    我是为了自己,不想在泥土里挣扎,不想为物质生活忧虑,我才要向上爬,我想要的就是一个有保障的未来,带着温知栩,衣食无忧而已。

    可总有人,要给我附加梦想,附加生命的重量,附加活着的更高意义。

    “您找我这些年,竟是为了这事,到底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信心,让你相信我对音乐的热爱始终如一。”我站了起来。

    他脸色深沉,目光跟着我的动作走。

    “老师,能做斯特里克兰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自己。”我走到他身边,扶住椅子,弯下腰去,在他耳边,吹着风:“因为现在,梦想什么的,对我来一文不值。”

    他仓皇地回过头,盛着水汽的眼睛透着迷惘和无措。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我,29岁的我。

    他努力在寻找什么的目光,快要把我吃透,拆解,可即使那样,也不会让他找到半点记忆中,最得意作品的模样。

    人是会变的,就像他一样,令人费解。

    我的手背擦着他的面庞,顺着他的脸走了一圈,拖住他的下巴,我欣赏这张比我爸还要老气的脸,道:“曾经,我还曾对您懵懂过心意,你可知?”

    他大气也不敢出,自从我否定了他的提议,他就变得木讷了。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一定不知,不知你心爱的学生,也对您产生过爱意。”

    我遗憾地:“可您已婚了,真可惜,害我只能去选择一个不被看得起的子,您可知,我是多么爱您。”

    “真的……”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和他鼻子都快碰到一起,这么近的距离,让好些人投来了视线观摩,直到我在跟他地对视中突然笑开,“您还真信呐。”

    我顽劣地笑了几声,生怕刺激不到别人,我在他耳边继续追踪,“怎么会呢?您想想,他再不济,相貌和年龄也是更胜一筹吧?那会我们血气方刚的,控制力又低,几次忍不住,我还曾瞒着您,跟他在琴房里搞过……”

    他的瞳孔顿时放大。

    一个不容人践踏的神圣之地,就是那间琴房,同学们不敢在里面吃东西,甚至多话都会被赶出去,全是我们这个怪老师的规矩,如今他一听有人搞过这等子下流的事,他怎么忍得了呢?

    终于有了生气,眼里的情绪不再呆滞,极端的愤怒顶了上来,红血丝的眼睛里,艰难地透着杀气。

    “你胡!”他抓着我的衣领,好想给我一拳似的,我一动不动,也不调侃这张日渐苍老下去的脸了,防备的姿态也没有做出,只是因为我知道,现在的他,威胁不了我。

    我看着他,学着他的样子,真挚地:“真遗憾,这件事情,我没有谎哦。”

    他抓着我,已然崩溃。

    最完美的作品,从来也不纯粹。

    逼死一个成年人,不需要大动干戈。

    逼死一个狂热的艺术家,也只需要三言两语。

    他的作品,他的心血,他的厚爱和期待,不同他一般——尊重音乐。

    作者有话要:

    狠人温知行。

    狼人杨骁。

    总结:都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