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的代价

    这个南方镇比想象中要热闹得多，从西到东坐个公交也花不了半时，巴掌大的地方差不多聚集了上百家鞋服加工厂。

    顾晰一路上都有些恍惚，订票、登机、车几乎全是沈旭一手包办，他就像个木偶似的被拽来拽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无力。

    合同上注明的厂房地址的确是火星工业园12号。

    为了确认接到的不是诈骗电话，他当场给陶礼拨了过去，对方的号码已经停机，明明昨天还能通的，怎么这会儿忽然就联系不上了。

    沈旭第一时间把合同拍了下来，咨询了律师事务所的朋友，里头的条款相当严谨，甚至可以是无懈可击，乙方签字后即视同为接受了厂子的所有资产和负债。

    这他妈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出租车直接开到了园区门口，顾晰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围墙那边耸立着几十栋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经过12号库房的时候，他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六扇紧闭的卷闸门顶端挂满了白底黑字的横幅，内容大同异。

    还我血汗钱！

    无良老板不得好死！

    我们要工资，我们要吃饭！

    闻讯而来的工人们把正门堵得水泄不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虽然穿着扮风格迥异，但眼神里的怨恨却如出一辙，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跟着带头人高呼口号。

    “直接去租赁处……”沈旭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这边先放一放。”

    顾晰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这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也是受害者，甚至巴望着那点儿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可他现在给不了任何承诺。

    园区的办公室在食堂后面，一栋简易的三层楼房，租赁处在二楼走廊的最右边，门是开着的，靠窗的那张桌子前面坐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

    看到他俩进屋，矮胖男立马起身迎了过来，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是顾先生吧？”

    听声音这人应该就是王负责人，沈旭提前跟他约好了碰面时间，今天是休息日，其他房间都门窗紧闭，只有他依然恪尽职守。

    “你好，叫我顾就行了……”顾晰跟他了声招呼，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请问库房门口的那群工人是怎么回事，厂子为什么会停工？”

    “陶先生没有告诉你吗……”王负责人犹豫了几秒钟，掏出手机点开了通讯录，“具体情况我还是叫周副厂长来跟你吧，我怕讲不明白。”

    顾晰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

    有什么讲不明白的，多半是不想得罪人，担心那笔欠款要不回来吧。

    王负责人去走廊上了个电话，经过饮水机旁边又顺手泡了两杯茶：“周副厂长马上就过来，顾看着挺年轻的，你和陶先生应该是同乡吧。”

    “大学同学……”沈旭清了清嗓子，“那间厂房是陶礼租的？不是他家买的吗？”

    “我们这块地属于生产工作自用土地，只能租赁不能买卖……”王负责人，“厂房也是咱们修建的，由园区管理处统一负责管理。”

    顾晰皱起了眉头，提气的时候感觉胸口扯着疼，之前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冲动的情绪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以至于陶礼什么他都深信不疑。

    五分钟后，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瘦高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口，刚才在示威的人群里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能这么快赶到现场，只能明一件事。

    这位周副厂长就是讨债集会的幕后策划者。

    “顾先生，您好……”他激动地凑了上来，声音里带着喘，“希望您能给我们这群工友一个法，大伙已经好几个月没领到工资了。”

    “周副厂长是吧……”沈旭抬手拦住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先别激动，有什么话坐下，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肯定会负责到底。”

    “厂子到底出了什么事……”顾晰直截了当地问了句，“为什么会忽然停工？”

    “是这样的……”周副厂长叹了口气，撑着桌沿坐了下来，“咱们厂经营了十几年，在镇上一直有着不错的口碑，几个外商的订单也非常稳定，但是半年前生产的那批货出现了严重的瑕疵，陶老板还赔了不少钱。”

    顾晰愣了愣，继续追问：“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瑕疵？”

    “也不是无缘无故，当时陶老板把采购部交给了一个亲戚负责……”周副厂长，“那人估计是收了回扣，忽然提出要更换成价格更低的面料，是能控制成本，提高利润。”

    “这个提议很合理啊……”沈旭表示不理解，“做生意的谁不想多挣点儿？”

    “如果在同等质量下降低成本当然没问题……”周副厂长，“关键是这批面料是次品，做出来的成衣有严重的缩水和掉色现象。”

    顾晰陷入了沉思，又一个被自家人坑了的。

    “你们当时就没想过及时补救吗？”沈旭叹了口气。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周副厂长很无奈，“外商最重视诚信，而且订单上也明确规定了交货日期，就算重新赶工也来不及了，这不是赔偿违约金就能解决的。”

    “然后呢……”沈旭问，“总不至于付完违约金厂子就运转不下去了吧？”

    “出事之后有几个同行在外头大肆宣扬，厂子的信誉受损，几乎所有的客户都和咱们终止了合作……”

    周副厂长，“接下来的几个月都没接到过一张订单。”

    他的应该是实话，老外做生意和国内的习惯不同，确定了合作关系就会无条件的信任，只要没出问题，哪怕有人恶意压价也不会贸然更改供应商。

    一旦对方出现了重大纰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就很难再扭转局面。

    “你们可以再找其他客户啊……”沈旭啧了一声，“陶老板就这么放着不管了？”

    “镇上这么多家工厂，平时竞争就很激烈，招牌都砸了谁还敢上门谈业务……”周副厂长叹了口气，“厂房要交租，工人要领工资，每天都只出不进，谁能扛得下去呀。”

    “这样的状态持续多久了？”顾晰皱起了眉头。

    “差不多大半年了吧，一开始手头上还存了几张散客的单子，出完货以后工人就无事可做了……”

    周副厂长，“前不久陶老板忽然关闭了厂子，人也不见了，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也没发，有好几个工人已经去申请了劳动仲裁。”

    这些事陶礼只字未提，从头到尾都捡好的，瞒得滴水不漏，而且被骗了还他妈有冤无处申，毕竟是愿者上钩，并不存在强买强卖。

    顾晰非常懊恼，如果能事先了解清楚，哪怕只是过来看一眼，他也不至于被人坑成这样，不过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愿赌服输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周副厂长，麻烦你让工人先回去，然后尽快发一份员工信息给我……”沈旭给他递了张名片，“每个人的姓名，身份证号，职位，薪酬待遇，工资卡号都得详细备注。”

    周副厂长伸手接了一把，没有话，坐在椅子上不愿起身。

    “您放心，我们会根据职工最后缴纳社保的日期来给大家补发工资……”沈旭耐心地解释着，“你也得给我几天时间核实，总不能现在就放张桌子把人叫过来挨个领钱吧？”

    “行，我替大伙谢谢你们了。”周副厂长的语气缓和了不少，勾着嘴角走了出去。

    多亏有沈旭跟着，公司运营方面的事顾晰几乎一窍不通，要是让他独自处理，恐怕早就发生暴动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挺废物的。

    “顾，那陶先生之前拖欠的租金……”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的王负责人终于开口了。

    “您给算算要交多少……”沈旭断了他的话，“我们一起结清。”

    “好的好的，明细我早就列出来了……”王负责人递了张清单过来，“厂房是按每天每平米价格核算的，六个月的租金合计是96万。”

    沈旭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眼，然后塞进了兜里：“您存一下我的电话，最好给我个对公账户，这个月底之前我会把钱转给你的。”

    “能带我进厂房看看吗？”顾晰立马补充了一句。

    王负责人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12号库房门口的示威群众接到通知后仿佛被风吹散了似的，现场只留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横幅和满地的烟头。

    “是不是得找人来开锁？”顾晰看着紧闭的卷闸门，烦躁的情绪瞬间达到了顶峰。

    “不用不用，我有备用钥匙。”王负责人在包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了贴着相应编号的几片钥匙，哗啦一声开了最边上的6号闸门。

    里头光线很暗，大白天也得开着灯才能看清全貌，地面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尘，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纹路清晰的鞋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

    顾晰沿着通道绕了一圈，设备上的蜘蛛网被他带起的风吹得飘飘扬扬，除了缝纫机，许多器材他连见都没见过，根本弄不明白作何用途。

    隔行如隔山得一点儿也没错。

    “顾，这间厂房你还要续租吗？”王负责人试探性地问了句。

    “不租了……”沈旭摇了摇头，“王先生，这些设备转手的话大概能卖个什么价钱？”

    “哎呀，设备都很旧了，大厂肯定是不会要的，点的厂子又出不起价……”王负责人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最多也就七八十万。”

    “都卖了吧。”顾晰咬着牙了句，转身走出了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