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归天 生死有命,殿下节哀。
即使谢临徽身量修长, 看起来是个男的,也没人阻拦。
产房外听不到莺娘的声音。
我实在忧心。
“求你……求你救救她。”
谢承安重重跪在谢临徽身前,眼中血丝密布。我实在难描述他此刻的神情, 仿佛要失去比生命更贵重的东西, 想抓紧, 又无力。
“只要能救她, 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承安嘶声求道。
“……”威宁侯夫人高氏欲开口,终究呐呐。
“就算是我亲自动手, 只怕此刻也无力回天。”谢临徽似有些动容, 然而也低低一叹。
“求你。只要有一线希望……”
谢承安低头欲磕,被谢临徽拉起。
“我尽力。”
谢临徽在一边净手, 正要进去, 我追问:
“我能不能看看莺娘?”
“殿下, 女人生孩子是很可怕的, 殿下还是别看的好。”他声音压低,不想在谢家人面前暴露,与平时很不同。威宁侯仍然不着痕迹量了他好几眼。
“我不怕的。”
“那殿下进来吧。”
“我……”谢承安也想进来,被谢临徽一个眼神瞪回去。
我跟着谢临徽, 头重脚轻跟进去。扑鼻的血腥味叫我胃里只冒酸水。上一顿是什么时候吃的, 想不起来了,睡前还喝了两大碗粘稠苦涩的药汁子, 翻涌着, 十分难忍。
莺娘穿着素白软衣躺在床上,胸下盖着一层薄锦, 没露出什么,只是薄锦上泅开大片血迹,触目惊心, 她脸色白得发青,阖着眼睛,躺在那里,叫我心里一颤。
谢临徽取出银针,不知是止血还是什么,匆匆扎下。他先是握住莺娘手腕探脉,又看莺娘的眼珠,愈发严峻。
事急从权,也没人什么要悬丝诊脉的傻话。
我心知不好,定定站在那里。
“最好的情况,也只能保。”
谢临徽低声道。
莺娘似是听到,费力睁开眼睛,然而她一双眼睛里,半点光彩也无。
“那就……保……”她唇动了动。
我听到微若蚊呐的声音,心里一疼,问谢临徽:
“我这里有一根千年人参,百年人参也有,能不能用上?缺什么好药,我都找来。”
“我先开方子,殿下,你陪她会儿话,对了,千年人参可以切一片。”
我看向甘棠,她点点头。
谢临徽几针扎下,转身出去,我站在莺娘床边,眼有些花,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没多久,谢临徽就端了一碗药过来。
我接过,手有些发颤。药汤份量不多,我喂莺娘喝下。
她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双眸含笑,然而那笑也带着无尽的凄然。
这一碗药,可是能要莺娘的命?
我欠她良多,我还要好好照顾她,虽然不能给她正统公主出身,也能叫她享尽荣华富贵……太晚了,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喂她喝这碗药。
“郡主,用力,把孩子生下来。”
稳婆连忙去揉莺娘的肚子。
“孩子朝向很好,郡主一定能生下来的。”谢临徽鼓励道。
莺娘点点头,咬着软布,跟着稳婆的话使力。
我握着莺娘的手,只觉得冰冷枯瘦,不像一个妙龄少女,心酸至极。她已经顾不得太多,也死死抓住我的手。我不觉得痛,这一抓,反倒叫我安心,万一莺娘能救回来呢?
“看到头了,郡主,再使把劲……”
莺娘额头上纤细的血管暴凸,表情狰狞,口中的白布也染了血,怕是已咬伤唇齿。
连呼痛也不准,谢临徽就怕莺娘泄了这口气。
“出来了,出来了……”
我听到稳婆欢欣的声音,稳婆突然脸色一变,谢临徽接过浑身鲜血的孩子,剪掉脐带,声音温煦:
“郡主,是个漂亮的男孩儿,我先带孩子出去清理清理,你若有什么心里话,只管叫人,别憋在心里。”
莺娘点点头,目光涣散,软布被取出,果然嘴唇被咬破了,齿缝里都是血。
“再喂一片人参。”谢临徽转头吩咐。
莺娘含着切下的千年人参,就着热汤咽下去,歇了会,才问:
“殿下,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丑。一点也不丑,我再没见过比莺娘更好看的姑娘。”一下子,我就看不清了,眼泪涟涟。
“殿下又哄我开心。”莺娘笑了起来,声音虚弱无力。
“殿下,我活不了多久啦,你以后要保重自己……为殿下绣的鞋,还差几针,殿下不嫌弃一定要穿一穿……”
“我的孩儿,要是承安待他不好,求殿下照抚一二。”
我握着她的手,使劲点头。
我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殿下,我活得太不光彩了……我真想像殿下一样开心的活着,吃花,喝雪,殿下还欠我一只猫,下辈子,殿下要还我……”
“好。”
“殿下,我还没找到父母,我想见他们,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莺娘呜咽出声,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哭得像个孩子。
“你是我的妹妹,双生不祥,所以你养在宫外,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接你回家……”
“原来殿下,是我的姐姐啊……难怪我这样喜欢殿下……”
莺娘笑起来,眉眼弯弯,脸上还有汗,我见她笑过好多次,这回,烙在心上,痛得五脏六腑都难过。
“姐姐,你能不能抱一抱我?”她问。
“好啊。”
我俯下身去,轻轻抱住莺娘。
她泪水亦冰凉,声音也低下来。
“姐姐,我痛。”
“全身都好痛,殿下,姐姐,救我,救救我……”
“姐姐……”
她极委屈,又无助。一声声姐姐,缠着我,绕着我,叫我痛彻心扉,直催肝肠。此刻心如刀绞,仿佛坠入深渊。
“谢——快来!莺娘痛。”
我想喊谢临徽进来。
“莺娘,莺娘!”
谢承安在外拍门。
“叫他进来吧……”我往那边看去。
谢承安已把门推开。
“莺娘!”
谢承安颤抖着,一句话也不出。
“你要长大了,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莺娘声音微弱,交代他,笑起来,:
“以后续娶,不要欺负人家。”
谢承安摇头,声音含混不清,
“莺娘,我只要你,我不续娶。”
“生孩子真痛,下辈子我要当男子,不嫁人,不娶亲,上山当和尚,必不会如此……”
“我不要埋在谢家,姐姐给我选个好地方……”
莺娘低声呢喃,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温柔、恳切,其中亦有无尽留恋。
“真想跟姐姐回家……我看到娘了,她真好看,她来接我了……”
莺娘开始呕血,我拿手捂着,接着开始流鼻血,不止耳朵,都在流血,血越来越多。
那碗药太烈,生完孩子,她就不行了。
天已大亮,正逢日出,久雨得晴,她看着窗缝投进的白光,止住呼吸。
“莺娘——”
谢承安失声痛哭。
八月的早,莺娘被她娘接走了。
我越过痛哭流涕的谢承安,去房间外,问起莺娘的孩子,抱进宫养也不错。
“生下来就断气了。”谢临徽哑声道。
“埋在一起吧。”我满手鲜血尚且温热。
“水进来,给莺娘整理仪容。”我命令道。
软帕被温水沾湿,拂过她好看的眉眼。她静谧睡着,可再也不会睁眼冲我笑了。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她着绿衫时,在佛前阖目,虔诚静谧,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口中念道:
“一愿天下太平,二愿双亲康健,三愿莺娘得化春风,千里匆匆。”
那日隔得不远,我看口型,读出她的心愿,真无法讨厌她。
她跟我一样大。没人给她办及笈礼,没人给她取字,我早想着以后补给她,以后以后,她再也没有以后了。
谢承安跪那儿哭,我不想理他。
我替莺娘擦掉身体上的血污,越发怜惜她的瘦弱。
她与我一般大,今年十五。
平素多病,长得也不高,威宁侯夫人便减了两岁,也无人诧异。
侍女换了干净的素色被褥。
莺娘身体尚且柔软,我与侍女合力,为莺娘换上新衣。她穿着十分宽大,像个孩子。
我又为她细细描眉,敷粉,涂上唇脂。
平时她素面朝天,已是婉转可人。
好生妆扮,亦有倾国倾城之美。
本为红颜,奈何薄命。
我画两笔就一缩,怕把眼泪砸在她衣裳上,怕花了她的妆容。
她身体渐渐冰冷下来。
像那日被雨落的单薄桃花。
我只知花能吃、能赏,却不知要如何能让落地的花重上枝头。
我救不了她,我没能救她。
我不想回宫,也不想留在威宁侯府。
“生死有命,殿下节哀。”
谢临徽轻声劝我。
我待莺娘实在不算好,哪像同十二,言语百无禁忌,有好东西一并分她,好的坏的都担着。
我最初善待莺娘,只是怜惜她年幼而命途多舛。
如今想对她很好很好,也太迟了。
即使手已经清洗干净,鲜血的触感,仍然留在我心里。
那是因美好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却无法挽留的悲恸。一场烈火,在我心里久燃不灭。因无力改变而愤怒,因无法挽回而痛苦。
莺娘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即使命途多舛,也未怨天尤人,即使有负十二,也非她本意。
她年纪这样,为何上天要早早收走她的命?
许是她已如愿,得化春风。
“丧事有威宁侯夫人操办,殿下回宫吧。”
“让我再坐一会儿。”
果儿捧出一双粉色绣鞋,两边各镶嵌着东珠,绣工精致。莺娘让圆润的东珠做了花蕊,粉白的桃花栩栩如生,有一只鞋前的桃花缺了两瓣,没有绣完。
这样心思精巧的绣鞋,绣起来要很久。
“殿下,郡主还未绣完,让奴婢补上还是……”果儿没完,已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好生收起来,我要带回宫。”
“是。”甘棠行礼,跪着接下那双绣鞋。
“这些……都是郡主为殿下做的衣裳。郡主殿下瘦了,尺寸要改改,等改好了再送进宫。”
厢笼里,整整齐齐叠着好些衣裳。
“都收起来。”
我止住了泪,不敢看箱笼里的衣服,怕会在这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