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何以孤凤鸣(三六)
当日自基山归来,楚泽与楚渊岚曾有过一番细谈,大抵是顾及叶微衍的心情,楚渊岚并未叫上他,而是单独向楚泽解释了当年的那段旧事。
两人究竟了些什么商时序并未知晓,只是于楚渊岚而言,当年之事亦是心结,即便复述,约莫也不会讲的太过细致吧。毕竟伊人已逝,罪魁祸首也已消散于天地间,魂魄不存,又还有什么可以多言的呢?
所以,楚泽不知道布青山,自然也是正常的。
既然并无别的意见,几人自是往乌苏而去。雪忘禅师和风止也在意这突然出现的邪咒,在与几人商量过后,便决定同行。
一路上,雪忘与风止两人的亲昵行为难免让江明兰等人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尴尬之余,却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羡慕。
纵使理智告诉你这不应该,可是感性上,女子大抵总是希望能够遇上一个甘为你袖手天下的男子吧……
——不论世人如何看待,有你一人,便足矣。
越接近乌苏,城镇村庄越是贫瘠。商时序一行人本就不是凡人,索性也不再在客栈、酒楼落脚,而是直接露宿于荒郊野外。
此时已近海宴,有着昔年瑶池之称的措温布湖滋润着这一方土地。因此虽然此地人烟寂寥,但山水草木却是兴兴向荣。
虽然众人都不畏寒属,但夜幕降临之时,大家还是升起了一堆篝火。
雪忘禅师一袭白色法衣素净如佛前的那一株白莲,然而在几人各自盘坐休息之时,却为了风止挽起袖口、裤脚,从不远处的溪水中捞上了几尾湟鱼。
湟鱼状似鲇鱼,但通身无鳞、皮质金黄,鱼身粗壮肥满,肉味鲜嫩丰腴,一年方才生长一两,在凡鱼之中算得上是极品。再加上它仅仅生长于措温布湖及其支流之中,来到措温布湖附近的人,几乎都忍不住要尝上一尝这难得一见的“鱼中之王”。
然而,在场的几人中,无论是谁想起来尝一尝这裸鱼,都不及雪忘禅师来的让人震撼。
修行之人不贪口腹之欲,佛门更是自俗家弟子起就不沾荤腥。雪忘虽为风止动了凡心,破门而出,然而几日同行下来,即使先前还有因为传言而生出的芥蒂,如今众人却具敬他为佛门大能。持中守正,流而不盈,除了对风止一人的温柔特殊,他待众生,皆是大慈悲。
也难怪最是重视弟子门风的禅宗也未忍心将他逐出门下了。
可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这般坦然地又犯杀戒?
或许是其中诧异的目光太过明显,风止突然笑了起来,
“和尚,你还没有忘记那件事啊?”
雪忘一心一意地剖洗湟鱼,只在风止出言时微微转头。唇角含笑,火光温柔。
“阿姊的话,我从来不会忘记。”
大约是幼时相伴成为习惯的关系,哪怕如今雪忘已经长成了远比风止高大的男子,却总还是会像时候那样称呼风止为“阿姊”。
而风止也始终记得自己当年误闯入那间破败寺庙时见到的那个傻乎乎的和尚,哪怕如今和尚已经长大了,却还是改不了旧时的称呼。
在遇到和尚之前,她是行止如风的妖,踏遍了千山万水,却不曾为任何东西停留。
遇到了和尚以后,她不知怎的便心底有了牵绊,几次想要举步离开那间破败的寺庙,但是每每看到和尚那双透彻的眼睛时,却总是忍不住顿足,应了他那一声“阿姊”。
她修为已至臻境,怎么看不出和尚慧根极深,一旦入了佛门,诸情皆断,她的留恋,误的只会是自己。
可她是谁?从来任性肆意的妖物,怎么能将自己一手养大的和尚白白拱手让给别人,于是借着这样的借口,在和尚身边停留了一年又一年。
和尚喜爱佛法,她自教他,只是独独耍赖让他允诺了不剃掉这一头青丝。
后来禅宗来人,她先一步有了感应,避开了那些人,与和尚定下了百年之约。
百年之中,她状似洒脱,过起了没有遇到和尚之前的日子,可是心底,未尝不是没有担忧的。
好在,和尚不曾负她。
那日她在禅宗门口,冲和尚伸出手时,见和尚一头青丝如瀑,游移了百载的心就这么安定了下来。
“我来了,你可要跟我走?”
“我等了你很久……”
雪忘素来超然物外的脸上带了一丝委屈,禅宗弟子尽是愕然,只有她,满满地得意。
她确实迟到了数日,妖月的邀约虽然可以推拒,但她难得愿意理会了一回。
迟到是女子的权力,百年都过去了,又何必在乎这几日?
可是,她没有想到和尚会那么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委屈。
于是那种长辈的骄傲就这么浮了上来,连带着有些后悔之前答应妖月的事。
可是怎么能表现出自己对和尚有那么在意呢?她装作嫌弃地模样,却是拉住了和尚递来的手。
“区区几日,和这百年一比,算得了什么?”
“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时和尚的眼睛透亮透亮的,她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脸红,只觉得身体整个都烧起来了似的。
于是顾不得嘲笑那帮秃驴们气得跳脚的模样,拽着和尚就去找了天玑。
以他们的修为,只是护法也不必贴身护着。她和和尚在那儿找个离天玑不远的地方结庐而居,也算完成了妖月的拜托吧。
接过和尚烤好的鱼,风止摇了摇头,把后面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甩了出去。
禅宗看着正经,内里一定没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就把她家乖巧可爱的和尚教坏了呢。
鱼肉鲜美可口,知道风止性格的雪忘更是将烤鱼放到了恰到好处的温度才将之递给她。此时看着风止吃的一脸满足的模样,雪忘便如很早之前那样,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偶尔帮她擦拭一番沾到嘴角的油渍。
看着莫名又开始秀起恩爱了的一对,一边静心修行的几人都感觉自己受到了暴击。
常仪抚着自己的心肝偷偷看了楚沁儿一眼,却发现人家正怔怔地看着你侬我侬的那对,即使时不时将目光移开,也是落在长青道友的身上。
而温愈言看着坐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独自修行、神思不动的裴愈书,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下一秒,他已经到了裴愈书的身边,大手一揽,将他扣在怀里。
“师弟,何必如此辛苦?你若是想尽快超过我,我们可以……”
最后的几个字改成了传音入密,结果自然是换得裴愈书的暴走。
以商时序的心性自然不会为这些外事所扰,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也不修炼,只是回顾着从来到这个世界起的所有事。
“藏,他们是你的同伴,对吗?”
目光自那对爱侣身上一掠而过,商时序逗弄着玄藏,漫不经心地出这么一句话。
玄藏的脑洞缩了缩,豆大的眼睛几乎惊成了一个圆。
以商时序的敏锐,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并不奇怪,但关键的是,他用的不是她,而是他们。
他虽然早已认可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被这样的存在所震慑。
记忆全无,力量尽失,然而有的人,依旧能让众生畏惧,通晓诸事。
他本以为自己是这当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如今看来,却未必如此。众生皆入棋局,即使少了一个他,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里,玄藏倒是怜悯起了封景。
他自以为算尽了天下,却不会想到,有人在万年前就已经定下了结局。
商时序自不会知道他无意中的一语又让玄藏有了怎样的联想,玄藏也不会知道,这局棋,其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久远和宽广。
时光长河在很久以前就被一“人”涉足,万千世界都做了那“人”肆意摆弄的棋盘,而他所求的又是什么呢?
恐怕只有注视着无尽世界的法则方能窥视一二。
只是,对于这位特殊的存在,便是连法则,也时常看不透,猜不尽。
乌苏只是一个乡,乡中人口不过三四百户,是以商时序等人对于此地竟会出现邪修颇为诧异。
几日赶路,他们已至乌苏乡外,然而不待他们进入,却已被几名游缴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
游缴中一人上前问道,话语中带着明显的乡音,望着商时序等人的眼中充满戒备呵呵警惕。
商时序等人皆是一身华服美饰,在这贫瘠的地方确实颇为突兀,虽有几次被沿途盗匪当做冤大头截住,但被人当做可疑之人拦下却还是第一次。
不待几人出言解释,远处以走来一位令楚泽、萧子尧等原明德书院学子颇为熟悉的人物。
“季谐兄,你怎么在此处?”
萧子尧有些诧异地问道,而楚泽、楚沁儿、常仪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当年明德书院虽然表面上平和,但暗地里却有两派互相争斗。一派是以萧子尧为首的世家子弟,而另一派则是以林季谐为首的寒门弟子。
不论哪个朝代,世家和寒门之间的矛盾总是难以协调。但能进入明德书院的都并非庸才,是以虽然两派互相较劲,但明面上,却还是能称一声“兄”的。
作者有话要:
注一:青海湖裸鲤,俗称“湟鱼”,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已列入《中国物种红色名录》,评估等级为濒危(EN),所以虽然据很好吃,但是千万不要去吃。
注二:林和,字季谐,就是在很遥远的时候出现的那位在明德书院同萧子尧并称的天之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