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何以寄人间(六)
跨进洞穴,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手电筒的光芒在这样的甬道里显得过于耀眼了一些,于是傅瑾示意陈昊关上了手电,从怀中掏出一根蜡烛。蜡烛点燃,昏暗柔和的烛光照耀了他们身侧之地,时霊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蜡烛上精致的人鱼纹,不过倒是没有什么。
因为知晓逍侯精通机关术与阴阳术,傅瑾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谨慎而心的。虽然在他看来有逍侯跟着应该并无大碍,可是毕竟这个墓室应该在逍侯死后十七年仍被人踏足过,谁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会又添了些许玄妙。毕竟,华仁帝可是同逍侯一起长大的天才啊。
然而,傅瑾没有想到,机关来的那么突然。不,这已经不是机关的程度了,这大概,是哪怕两千年前都鲜少出世的阵法……
朦胧的雾气弥散在傅瑾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傅瑾试探着呼喊其它人的名字,却一无所得。无奈之下,他只得先行选定一个方向朝前走去,虽然他并未精修卜卦之术,但活了二十多年,他已经发现了,只要自己朝直觉的反方向选择,一般都是正确的。
果然,这一次也并不例外,随着他的走动,雾气似乎渐渐散去,他来到了一座华丽的宫殿之中。宫殿中有青石铺地,金线、玉石相缀,而在宫殿之上,则端坐着一位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衣纁裳的威武男子。
“姜卿可还记得昔日城下之约?”
见他走来,那男子似是有几分欣然,原本威严肃穆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和缓。他自玉阶上走下,扶住傅瑾不受控制下拜的手臂。
傅瑾一惊,还来不及思索什么,身体已经先精神一步做出了反应。不,或者,如今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他听到自己开口答道:
“臣自不会忘。”
“好。”男子抚掌长叹。“今朕得宝书《录图》,见其上有‘亡国者胡也’之言。故欲兵发四海,覆灭胡人。只是吾华朝将士,善水战者罕矣。朕曾闻卿有纵风御水之能,百越一行,劳卿随行。”
“傅瑾”躬身一礼,
“臣自当奉上百越,以贺帝辰。”
“好好好——”
被困在身体里的傅瑾听到这番对话,心下已是骇然。他并非不知历史之人,此段对答,分明是华朝一统诸国后,华始帝命逍侯征服百越之事。
然而不等他细思,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待得视线清晰,面前已经变成了一片广阔的海域。海面上,成片舫船依岸而列,每艘船上约有数十兵士,正以一种极为热切的眼神注视着他。
傅瑾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动了,他上前一步,举起手中酒碗,扫视海上那些楼船士。
“今南越、西瓯俱平,陛下亲旨,设南海、桂林、象郡三郡,自此,世间再无百越之地,皆为我华之疆土。诸位将士有开土扩疆之功,当共饮此酒,以待厚赏。”
他抬起手中酒碗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将碗摔在地上。于是泥碗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有酒助兴,众将士的眼神越发热切起来。
“谢陛下!”
山呼万岁之声想起,为那端坐于帝都的九五之尊,也为面前这位恍有仙神之能的上卿公侯。
于是“傅瑾”笑了起来,笑声爽朗,豪情洒脱,一改都城之时文雅风流的模样。
他右手掐诀,风起,帆扬,海面却如镜面般波澜不起。
“而今诸卿跨海远征,灵不得同往,便以风势相助,望诸卿凯旋,拓我疆土,再立不世之功。”
“拓我疆土!”
“拓我疆土!”
“拓我疆土!”
傅瑾的声音借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传遍所有舫船,于是,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诸位将士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大风,朝他们心中视若神祇的逍侯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未知的征途。
看着面前这一幕,傅瑾即便此时处于身不由己的状态,心中也不由得生起了一丝豪情。细数华国历史,华朝疆域或许算不得最广,然而,正是自华朝起,诸族皆归于华,历朝历代,暴霜露,斩荆棘,得今之偌大华国。
傅瑾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微微湿润,他本以为是自己哭了,却突然想到,如今这具身体,似乎是属于逍侯的。
一直守在逍侯身侧的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上前半步,
“大人……”
逍侯狠狠地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底的悸痛。他握紧了怀中那卷明黄的密旨,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备马。”
那人似乎还有他言,然而见了逍侯此时的神情,终是沉默着低下了头颅。
“是。”
于是,于傅瑾而言,又是一阵宛如天地翻覆的晕眩之感,待得再度睁眼,自己又回到了那座华丽的宫殿中。
只是,与前时不同,而今的他,半跪于寝宫之中,紧紧握住了一人冰冷苍白的手。
那躺在榻上之人脸色苍白,嘴唇泛着一抹紫意,只是眉眼之间,却总有几分傅瑾熟悉的味道。
他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力量操控着,轻轻地从那人的脸颊抚过,落在眉梢、鼻尖、唇畔,发尾……
第一次,他被束缚的精神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将心撕裂成两半的悔恨和伤痛。
傅瑾突然想起了那人是谁。
始帝三十七年,逍侯率大军一举平定百越。而也正是始帝三十七年,始帝驾崩,公子乔松为奸人所害,中毒濒死。
对于那时逍侯的做法,史书只是一句“携始帝密旨,星夜兼程”,可是,哪怕如今没有体验到那一路的奔波,且看逍侯送大军南下后竟是心头呕血,便可看出,其心痛不甘至斯。
更何况……
傅瑾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能动了,他抬起右手,按在左心房上,这颗心脏,竟似已经不会跳动了一番。是了,因为那颗与他同心相和的心脏,也已经不会跳动了。
他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伴着从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
若是当年,自己先一步遇到的不是始帝,而是乔松,会不会,不那么轻易地做出那个约定?
大概也不会吧……少年意气正恣睢,一个约定,换来一代皇者一世的信任,何其风发?
然而,如今,他却是后悔了。
那被师父再三叮嘱过不可动用的密卷浮现在脑海之中,傅瑾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手上沾染的血迹,然后帮那个仿佛只是永远睡着了的人轻轻按好被角。
然后,他被一个人扣住了手腕,轻轻一拉,面前睡着的那人也好,身处的华皇帝寝也好,便全都消失不见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满身神秘的人,和有些疑惑地望着自己的仙子。
“你是何人?”
傅瑾轻轻抹平袖口因为之前的拉扯而起的皱着,他那一身衬衫牛仔不知何时变成了华朝时上衣下裳的模样,而原本利落清爽的短发也已长至了腰际,被一抹玉冠束在脑后。
他如今已是明白自己先前被这人的言行误导了,因为,他才是逍侯。
时霊抱起仙子,安抚着它的心情。突然陌生起来的主人,对于这条被驯养的太好的萨摩耶来,总是有些令它不安的。
“我过,你可以称呼我为‘霊’。”
随着时霊的话语出口,半空中浮现一个神秘的图案,然而,得到过上古大能教导的姜宁却能认出来,这个,正是被誉为神文的上古文字中的“霊”之一字。
愈是古老的文字,愈包含着事物最本质的属性。这样的称呼……
傅瑾的心略微提起,那卷密卷,是被他师父再三强调过不可轻触的禁忌。
“放心,我无意干涉你的行事,只是,这世间,却再容不得那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便是记忆,也不行。”
时霊见仙子的情绪平静了下来,轻轻地松开了手。于是仙子从他怀中跃下,在傅瑾身边转了好几圈,然后才试探着,贴上了傅瑾的袍脚。
“汪呜——”
它低声地叫着,语气有点委屈,又有点担心。
傅瑾的身体略一僵硬,然而静立良久,终是微微俯下了身,拍了拍仙子的脑袋。
“陈叔在哪里?”
“自是在安全的地方。”
傅瑾问出了那句话便知晓多余,如今前世的记忆归来,他几乎只是抬眼一扫,便已经发现了陈昊的所在。
然后,他的目光便落到了一个地方再也无法移开。
时霊眼神微闪,他欠傅瑾或者逍侯的因果已还,而仁帝……
于是他走了上去,按动机关,那个用特殊手段封闭起来密室便暴露在了两人的眼中。
长发少女静静地躺在如玉如冰的材料雕琢而成的床上,闭目安然时的眉眼,在恍惚间,便带了几分昔年那个温润公子的模样。
可是,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了。
时霊看着沉沉睡着的陈诗怡,几乎已经看见了她苏醒时的模样。
“你真心想要那人醒过来吗?”
即使时霊没有指名道姓,傅瑾也知道,他的那人,并非指陈诗怡,而是那个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逝去的仁慈帝王。
“千年所求,不过如此。”
他眸色沉沉,当年与天争命的那三年,为的不只是华朝,也是秦乔松。
他在新收服、几乎完全视他若神祇的原百越之地建下这座墓穴,留下一支亲卫护佑此地,在留遗书托言于乔松,就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得以重逢。于是不再错过,不再迟遇,不再,如今生那般带着遗憾收局。
他想要做成的,从来失败过,便是最残忍的时间,也没能阻止他完成这个计划。所以,如何不是真心?
时霊神情漠然,眉目不动,似乎不曾听出傅瑾话语间的情深。
“即使,这世间不再有陈诗怡此人?”
作者有话要:
*《淮南子·人间训》: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 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 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驰弩,使临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谪戍以备之。
文中出现的百越之战化用自秦征百越,百越是春秋至秦汉时期对长江中下游及以南地区各民族的总称,也就是现在的苏、浙、湘、赣、闽、粤、桂等地,文中提到的南越、西瓯就是现在的广东、广西,从那里跨海会到哪里,大家就自己去查好了【一点私货:-D】
以及,阿时的出场好像又被我剪短了_(:з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