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何以寄人间(七)
——不再有陈诗怡此人?
傅瑾的神色带了一分恍惚,亦有可能是迷茫。他好像没有听懂时霊的话一样,只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
陈诗怡,不就是秦乔松吗?
为什么,这个自称为“霊”的存在会出这样的话?
时霊几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疑惑,他略一思考,如先前一样扣住了傅瑾的手腕,然后踏前一步。
雾气又不知从何处弥漫了起来,融合了前世的记忆,傅瑾已经不会因为这样的变化而失措。他随着时霊的脚步又一次踏进了那座华丽的宫殿,同样的玄衣纁裳,可是,如今坐在上面的人,已经换成了那个温润公子、仁慈帝王,以“仁”之名被后世颂扬千年的公子乔松——华仁帝。
傅瑾的眼神在落在他身上时多了怀念和缱绻,他几乎未曾好好看过这样的他,即使侥幸从天谴中争出了三载寿岁,可是逆天改命,到底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后那三年,他缠绵病榻,只从旁人的话语中,听到过这人端坐于皇座上的模样。
不过被世人视若传奇的逍侯显然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影响到智商的存在,只是片刻的失神,他几乎很快就注意到了这段记忆与自己先前经历的有何不同。
“诗怡,你怎么在这儿?”
看着站在玉柱旁怔怔地注视着御座上帝王的少女,傅瑾不由得失声问道。
这段记忆应当是他留存下来的乔松的记忆,诗怡应该同之前的他一样,重新经历一遍作为公子乔松、华仁帝的一生。
“傅大哥?”
看到突然出现在她旁边的两人一狗,陈诗怡也是一惊。不过惊讶很快化成了担忧,
“你们也被困在这里了吗?”
她那天注意到那座断崖的奇异,带着几分好奇探查,却发现了崖下有一座洞穴。只是,没等她走近几步,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卷进了这里。
她看着深宫之中激烈辩论的两个少年,神采飞扬,惊才绝艳,明明是应该尚在玩耍的年龄,却都有着指点江山的豪情与与之相匹的才华;
她看着独自镇守帝都的青年,一边忧心着随军远征的挚友的安危,一边面对着朝堂内外暗藏的锋机;
她看着被亲人、重臣逼迫的公子乔松,并非愚孝,只是因为仁善不曾疑心过曾经抱在怀中教导过的弟弟,猝不及防之下,被人硬逼着灌下了毒酒;
她看着星夜兼程奔波而来的逍侯,双眸赤红,几番呕血,终于救得友人性命,挽救华朝于危亡;
她看着终于登基称帝的公子,每每想到这王座之下流淌着的亲人、友人的鲜血,就无可避免的自责与悔恨;
她看着失去了逍侯的仁帝,将全部的精力投于国事中,明明该是享近尊荣的帝王,然而年岁愈长,竟是形销骨立,心力衰竭;
……
她被这一幕幕画面所吸引,原本找不到出路的恐慌渐渐化作心疼与敬佩。
——为英年早逝的逍侯,为死而后已的华仁帝。
“……这不可能。”
听到陈诗怡的回应,傅瑾不敢置信地倒退一步。他看了看端坐在皇座上的乔松,又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陈诗怡……
“为什么会这样?!”
傅瑾不曾失态,然而嘴唇却有些发白。他布了两千年的局,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此时华仁帝的记忆已经接近尾声,时霊望着渐渐浓郁起来的雾气,开口:
“因为,他没有那样的执念。”
所以——
“以安。”
轻轻浅浅的两个字,却在傅瑾的心头激起千层浪。他迟疑地回头,看到了那个一身玄色常服的温雅青年。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不同于逍侯的容色出众,公子乔松的外貌是那种毫无侵略性的温和,中上之姿,不超脱于世,亦不陷于平庸。然而他有着极为出色的气质,是能让人忽视一切,只觉得身心舒畅的温和。
也只有他一个人,会叫自己以安了……
以安,这本是他加冠之前与乔松一起商量好的字。然而,朝会之上始帝突如其来的赐字却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所以,除了乔松,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字,为“以安”。
于是,傅瑾微微地笑了,便如曾经在华皇宫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样,轻声而坚定地唤道:
“殿下。”
乔松略一颔首,然后将视线移到了时霊和陈诗怡身上。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许久,却终究是没有什么,而是望向了仙子,然后才开口。
“这是以安新养的宠物吗?”
“……是的,殿下。”
傅瑾看到仙子的时候,又一次想到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他是他今生难得的好友,然而那一日却突如其来地向他诉了爱意。
这大概是那人这一生唯一一次任性吧?他震惊错愕之余,却升起几丝感动。只是情爱一事并非有感动便可以的。他委婉地拒绝了那人,措辞谨慎,用语斟酌,唯恐伤了那人的一片真情。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竟是他与周苏叶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他为了避免尴尬而略微疏远了两人距离的时候,周苏叶已经悄无声息地随队出国,奉命执行一个任务。然后,为了保护队友死于异国他乡,甚至因为任务的机密性,连尸骸都不曾留下。
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也不由得怔然。后来才知道,那个任务周苏叶本是可以选择留在国内进行技术支援的,只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周苏叶最终选择了更为艰难地随队支援,虽然这样将原本只有50%成功率的计划提高到了80%,但无疑,作为技术人员,周苏叶必须承担更大的风险。
布兰特是周苏叶养的萨摩耶,视若珍宝,便同家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然而周苏叶却喜欢叫它“仙子”,是这样更为可爱。可是也不知道仙子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除了周苏叶、周连召和傅瑾,其他人若是叫它“仙子”,就完全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
在周苏叶死后,似乎知道主人永远地离开了,仙子开始变的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短短几天就瘦弱了下去。
直到知道弟弟心思的周连召不忍地将之送给了傅瑾,仙子的状况才一点一点好起来。大概是因为,从一开始,周苏叶就将“傅瑾=主人”的念头灌输给它的缘故吧。
傅瑾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乔松并不是没有发现,他了解他的以安,冷血无情、理智冷漠,几乎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动一点情绪。他担忧过这样的他,如今见到现在的傅瑾,倒是略略放下了心来。
转世轮回,总该是会有些影响的。
那么……
他的目光扫过陈诗怡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没想到自己变成女子会是这般模样,自己的转世啊……
“以安。”
他叫着这个独属于自己的称呼,然后,看到他的以安如过去不知道多少次那般回望。
“那位先生的对,吾却是没有如汝那般的执念。”
即使他照着以安信中之言不入皇陵,与他同葬,可他确实没有如以安那样,想要来生再续的执念。
那一场云雨,两人都装作自己醉了,却也都知晓对方没有醉。只是,一夜沉沦,再醒来,亦不过是知己相对,君臣得宜。
他其实不觉得他们此生有过错过,他只觉他亏欠以安许多,所以,不愿来生再做他拖累。
傅瑾闻得此言,手心微颤。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然后,他听到乔松继续道:
“只是,若以安希望吾留下,吾愿意为以安重回人世。”
乔松笑得温雅从容,带着一丝宠溺与纵容望着傅瑾。然而傅瑾却突然想起了时霊之前的问题,“即使,这世间不再有陈诗怡此人”。
他对上乔松千年不曾改过的目光,然后猛地转头,望向陈诗怡。
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迷茫,或许听懂了不少他们的对话,只是因为事情太过荒谬,所以才有点震惊和不敢置信。
然而,她至少听懂了一点。
“陛下,”她看着乔松,又看看傅瑾,目光还带有一丝好奇,“既然可以,为什么不留下来?”
乔松并未介意她的突然插话,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陈诗怡,亦是他。他只是温和地望着陈诗怡和傅瑾,然后对陈诗怡:
“汝乃吾之转世,若要吾留于人世,汝之身为最好的容器。”他复对傅瑾言道:“以安,事无两全。她与吾之间,汝只能选择一个。”
是选择因为前世的记忆苏醒而成为执念的乔松,还是选择在尚还懵懂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恋上的陈诗怡?
傅瑾本以为这个问题与他而言是不需要纠结的,因为他就是姜宁,姜宁就是他,带着那份执念转世轮回,纵使全无记忆,本能追逐的,也是那个人的模样。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犹豫了。
他已经看出来,陈诗怡和乔松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相互独立,或许有几分相像,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了。
他不懂这中间的变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大概就如霊所言的那样,是因为乔松没有和他那样的执念吧。
一碗孟婆汤洗净前尘,趟过三途河,本就是全新的一段人生。
乔松。
诗怡。
看到这一幕,秦乔松温柔地笑了,他冲时霊点点头,下一秒,陈诗怡与傅瑾两人已经消失在了这片空间。
“前尘已逝,惟且问心。”
他的话语响起在傅瑾的耳畔,然而人,终究是不曾与傅瑾一起离开。
转眼之间,这片由记忆形成的空间中只余下了时霊和秦乔松两人。
时霊望着秦乔松略带怀念的眉眼,开口:
“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有办法帮你重塑身躯?”
“便是了又如何呢?不过是又生一段执念罢了。”
“……可你爱他?”
“是。”
秦乔松的神情温柔而眷恋,“吾没有执念,只是因为不信来生。可这并不意味着吾对以安不曾有过真心。”
时霊沉默,然后摇摇头。
“我不懂。”
秦乔松望着他毫不掩饰的迷惑,掩唇轻笑。
“汝如今,自是不懂的。兴许待得来日,会有一人让汝懂得吧……”
时霊望着秦乔松愈发黯淡的身形,看着他时不时停留在先前傅瑾站立位置的目光,心中依旧有疑惑。只是,如今,总归还是要先还他因果。
神念一动,无数尚未诞生灵魂的婴儿被他尽数寻到。
“对于投生之所,你可有要求?”
秦乔松一怔,然后眉眼舒展。
“华国子民,家庭安乐即可。”
带着记忆而生,哪怕是再有兄弟阋墙、外忧内患他也不惧,只是,他不愿再过一遍那样的人生。
不妨平凡,不妨康乐。
时霊颔首,几息之间已经寻得了目标。
性命勾连,孕妇腹中尚还未成形的婴儿便与秦乔松之间有了一座心桥。秦乔松感受到这份联系,冲时霊无声地道了声“谢谢”,便消失在了这片空间中。
在他的意识即将沉沉睡去之前,他恍惚感受到了一双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他的全身。
“你,我们的宝宝现在在干嘛?”
手被换成了脑袋,有人贴着腹部侧耳倾听。
“真是的,医生现在孩子还,要四个月后才能感受到胎动呢。”
而随着秦乔松的消失,这片由他的记忆形成的空间也随之崩塌。在离开空间的刹那,时霊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神魂巨震,原本维持的身形瞬间化为虚无,只余下一支失了光泽的玉笛“哐当”一声掉落在傅瑾面前。
作者有话要:
啦啦啦,一点都不虐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