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同游 灯上画了一只抓花球的小猫。……
取血入药之法果真有效, 才过五日,窦瑜身上的毒就慢慢解了。
面色逐渐红润,除了因连日卧床沉睡而越发消瘦的身体暂时还养不回来, 整个人的精神都重回到了健康的状态。
美貌变得锋利许多, 仿佛画中人。
这五日, 她和佰娘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宅子, 因为外面酷寒不减,连屋子都极少出, 每日都能见到的人只有吕公。
都瑞雪兆丰年。可今年的风雪数日不停, 莫城外人畜冻死无数,听连奉都城内都死了许多人, 还有不少房屋被积雪压倒。二皇子带着军士建棚施粥, 收容受灾的百姓, 民声极好。
朝中开始有大臣试探着进谏, 推举二皇子为新任储君。失去嫡孙的痛不再写在圣上的脸上,这给了大臣们更多劝谏的勇气,只是圣上对此既不好,也不不好, 很快这类折子就堆满了案头。
佰娘没有告诉窦瑜善兰琼就在偏厢住着。郭素来得并不频繁, 有时入夜才冒雪前来,只站在门外询问佰娘窦瑜的身体情况。问过了, 略站一会儿, 就走了。
今日窦瑜精神养足了,迟迟不肯睡下, 抱着一把伞坐在桌边等。
佰娘知道她这是在等谁,点了油灯,将暖炉塞进她手中, 火炭的余热烘得手炉极暖,佰娘轻声:“娘子别等了。表郎君并非日日都来的,兴许今日事多,来不了了。”
屋外一只麻雀半埋在雪枝上摇摇晃晃,抖抖羽毛想要飞走却已经被冻僵了,猛地头朝下一栽,直接掉进了厚雪中,很快又被一只细瘦的手挖了出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窦瑜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她猛然抬起头,望向门边。
佰娘也欣然快步走过去,用力将门开,不过却叫主仆二人失望了,来人并非郭素,而是他留下来负责保护窦瑜安全的守卫云宁。
云宁身穿一件黑色劲衣,面上戴着一个棕黑色皮制面具,腰间还配了一把刀,手长脚长但生得瘦弱,一眼便知是少年身量。从前家中护院皆是人高马大的,佰娘最初还悄悄在心中信不过他。但自从见到云宁一点脚尖,轻松一跃丈高攀上院墙,就心服口服了。而且每日都能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功,一把大刀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完全不受瘦弱的体型限制。
云宁是个哑巴,不会话,也看不到表情。他的黑发高高梳起,头顶落了一层白雪,手上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碗,佰娘一开门,他便将碗凑到佰娘面前。
佰娘垂眼一看吓了一跳,碗里居然盛着一只拔光了毛,掏了内脏烤熟的鸟。连忙推拒,客气地:“你吃吧,娘子和我都已用过饭了!”她家娘子哪里吃过这种东西。
云宁却强将碗塞进佰娘手里,指指她身后走过来的窦瑜,哑声:“给她吃,很好吃。”
他居然能话!佰娘吃惊非常。不过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仿佛被火焰燎过,或许因为如此,之前才一直不肯话吧。
窦瑜也同样惊讶。她将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站起身靠近,从佰娘手里接过了碗。碗里都快没什么热乎气了,她以手笼着,温柔笑着谢他的好心:“谢谢你啊,云宁。”
看到她不嫌弃,面具之下云宁双眼微弯,十分开心。
窦瑜早猜出他年纪不大,一直很感激他保护自己。想起上一回郭素来看她时给她带了许多白糖糕和元宵饼,就让云宁进屋来暖暖,折身去取。
“请你吃糖糕。”
云宁看了看她手上的油纸包,抬手摸摸自己胸口,衣裳内侧口袋里塞得鼓囊囊的,舔舔牙,还记得吃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我也有的。哥哥也给我买了。”
他一直都叫郭素哥哥。郭素对他也很温柔,见了他总要摸摸他的脑袋。
窦瑜的屋子里温暖馨香,云宁呆不惯,完话就转身要走。
等他走了,佰娘将门合牢,想再次催促窦瑜睡觉。一回头却见窦瑜坐到桌边,以帕子仔细托着,真的吃起了那只烤熟的鸟。碗里还给她留了一半。
佰娘无奈摇头,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也跟着吃起来。
其实这鸟肉烤得没滋没味的,但佰娘见窦瑜吃得开心,吃进嘴里也觉得香甜了。
窦瑜已经不抱希望郭素今夜会来了。之前她身体还很虚弱,早早就睡下了,有心想撑一会儿,也坚持不住,总也赶不上他来。谁知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净了手漱了口,连头发都拆了,通过发后披在肩头,郭素竟然来了。
佰娘正给她铺床,窦瑜开了门,就见他站在门口,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
“你果然又没带伞。”佰娘他不爱带伞,常常落了一头一肩的雪,此刻亲眼印证了,她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好看。之前恹恹可怜,眼里都没什么光彩,终于好起来了。
见她如此,郭素心中轻快许多。
“进来吧,屋里暖和。”窦瑜催他进门。
他没话,带着一身寒意,微微避开她的身体迈过门槛。
走进来后才问她:“怎么还没有休息?”
窦瑜给他倒了热茶暖手,声:“我听你很快就要出征了,忽然想起我在窦宅房中的多宝阁上放了一面护心镜。来奉都城祖父塞给我许多珍宝,这东西我也用不上,送给你正好。”
郭素和吕高子提过自己后日要随三皇子出征的事,佰娘听到了,随口和窦瑜提及,窦瑜就记在了心上。心中想着若今日见不到他,她便让佰娘转达。
郭素微微一怔,没有推拒,真心实意道:“谢谢。”
“我还没谢你呢。”窦瑜飞快接话道,“我这一命都是你救下的。往后你有所求,我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郭素轻轻笑出声来。笑她心性始终如一,连谢语都不变。
这句话窦瑜也对谢述过,一字不差。
当年通州遭兵祸,他带兵救下窦瑜一家,见到她的第一面,她穿着一身大红色喜服,头上的冠不知失落在何处,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像林中的鬼魅。暗夜里唯有火把跳动的光,胡王升受重击后昏倒在地,她为了保护他,握着长剑深深刺进对面士兵的身体里,泪盈盈地坐在地上,表情却异常坚毅。
火光照亮她的面庞,也照着满脸清莹的泪。
另一个士兵高高举着刀,顷刻就要将她斩杀。她也不躲不让,大睁着眼睛,坚持护在胡王升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他纵马提枪将举刀的士兵深深贯穿,生生提起甩到一旁。热烫的血飞溅了她一脸,木木地仰脸看着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才开始放声大哭。
后来他喊她上马同乘,繁复的喜服束缚了她的手脚,他等不及便一把将她提上马,感觉到她坐在自己身后一直在发抖,也不敢抱他的腰,只死死揪着他的腰带。
他无奈笑着同她:“你都快把我的腰带扯下来了。”
她就慌忙放手,险些栽下马。
那天夜里后来还下起了雨,她被雨水得瑟缩,紧紧贴着他的甲衣。扎营躲雨时,她手忙脚乱地想自行下马,结果踩在地面湿滑的石头上,脚下一窜,几乎是以四脚朝天的姿势仰倒在泥地里。
她丢脸丢得耳根都红了,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猫,胡乱地蹭脸上的泥水,反而越抹越花。
见她手软脚软站不起来,他掉转长/枪,用被自己握得温热的一端,朝她递过去。她这才拉着长/枪接力站起身。
郭素盯着窦瑜看了片刻。
看得窦瑜不知作何反应,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脸,还以为吃东西时蹭上了,疑惑地问:“怎么了?”
郭素道:“吕公你身体里的余毒已清,等我走了,你也可以回窦家去了。记得要带上云宁。”
话一顿,又:“明日带你出去玩。”
窦瑜眼睛一亮,自中毒起在房里也憋得实在太久,十五的花灯她都错过了。“好!”
见她喜悦,郭素表情更加柔和,身上已经暖和了许多,慢慢:“那我先走了,你早些睡吧。”
窦瑜忙将手炉塞给他,又把伞递给他。“下次可要记得带伞,别生病了。”
之前在药铺,她苏醒后的第一反应也是让他不要生病。
郭素一手握着伞,一手握着巧精致的手炉,低低“嗯”了一声。
……
第二日午时,难得风雪暂停。佰娘笑着趣,表郎君难不成是个神算子,这确实是个出门的好天气。备好的伞也不必了,车马轻简,同乘上了街,云宁也挤进了车里一起出门。
城内受灾的人在这两日也安置妥帖了,街上却依旧热闹,照旧有达官显贵,富家娘子郎君外出游玩。街头巷尾烟火气十足,摊位上都是些琳琅满目的物件,如冠梳、锻匹、还有绒花一类。窦瑜见得多了,也不觉得稀奇。
郭素几次以为她想买,不自觉抬手摸上钱袋子,又见她只是看看,扭头就走了。
十五已经过了,灯棚却还没拆。里面挂着布画,上面画着一些神仙故事。走马灯的灯屏上画着的人、马渐渐走动起来,有的花灯上还画了各类典故。
窦瑜虽不爱读书,话本典故可是看了不少。佰娘若有疑问,她就在一旁声解释,讲时妙语连珠,云宁被她逗得隔着面具闷闷直笑。郭素唇边也微带笑意。
佰娘又指着另一个灯面问:“那幅呢?画的是什么?”
窦瑜定睛一看,画的是出孟浪公子翻墙夜会姐的戏码,人物栩栩如生,一人攀在高墙上,一人在墙下遮脸轻笑。窦瑜神色如常地讲了,还能举话本上的例子来细致解读。佰娘倒闹了个大红脸,声嘟囔:“您整日净看些什么书!”
“不是你问我的么?”
佰娘见她心情好了许多,笑着道:“近来少见娘子这么多话,往后可要多拉你出来了。”
郭素见她一直在摸那个红彤彤的金鱼灯,掏钱同摊主买了下来。云宁也想要,但张了张嘴,又觉得这花灯都是姑娘家才会提在手上的,到底也没好意思开口。可郭素扫了他一眼,却懂了,也主动给他买了一个的荷花灯。
又看看佰娘,也给佰娘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见他如此“公平”,窦瑜提着金玉灯,噗嗤一声笑出来。被画笔点缀得流光溢彩的灯在她手上摇摇晃晃,她却笑得比灯还好看。
“我们都有了,表哥却没有,岂不可怜?”她歪着头,笑颜妍妍地,“表哥你也挑一个吧,多贵我都买给你!”
她语气好不阔气,扭头时,耳垂坠下来的一颗珍珠被细细的金线勾着,在午时氤氲的光影里微微摇晃。
郭素一怔,眼底笑意弥漫,顺着她挑了一盏灯。灯上画了一只抓花球的猫。
萧夏已经在这儿驻足半刻了,盯着不远处挑选花灯的四人。一旁的亲随孙明秋一头雾水,悄悄扭头,见主子嘴边居然带了一点笑意。
入宫时孙明秋没有随行,自然认不出对面的人。萧夏却立刻认出,穿紫裙的是那日在宫中比马的庆云郡主窦瑜。她骑在马上英姿勃勃,不输男儿,此刻却娇俏柔婉,实在一人千面。
恰好窦瑜转过身来,孙明秋见此容色,倒吸一口凉气。暗叹主子好眼力,方才只看侧影便知是绝色。
萧夏屈起手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走,跟上去瞧瞧。”
这对主仆随他们四人进入了奉都城的寻春阁。
这地方乃城中第一茶舍,共分上下两层,有玉牌者方能上楼就座。窦瑜郭素四人径直上了二楼入座。起了帘子,窦瑜就看到二楼靠近围栏处坐着一道熟悉的纤细身影。
窦瑜脚步一顿,“妙儿?”
谢妙儿虽然带着帷帽,但一侧轻纱撩起,露出半张脸来。
郭素和云宁对视了一眼,云宁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攥紧了,又慢慢松开。
谢妙儿正出着神,听到有叫她的名字脸色顿时一变,猛然抬起头,见是窦瑜,喃喃:“阿瑜……是你啊。”
从前两人算不得闺中密友,但凑在一处时也较旁人亲近一些,能上一些话。谢家出事后,窦瑜也听过她的近况,那时谢家闭门谢客,任何外人都不见。
她走到谢妙儿身边坐下,郭素三人则坐在了另一桌。谢妙儿轻轻握住她的手,眼底湿热,几欲落泪,颤抖着声和她着话。
原来谢家被判流放,谢妙儿早在圣旨送达谢家之前就悄悄出嫁了,嫁的是她亲姨母的儿子。门户颇,但过去曾得她生母接济,因而以报恩之心迎她入门。
嫁出去的女儿不必随谢家人一同流放,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或许都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号人,也就得以被放过。
听闻亲人已经被远远流放了,她郁结难消在家中闷出一场病来,近日刚好些。今日寻春阁有诗会,郎君带她出门散心,留她在二楼喝茶。
楼下斗诗台渐渐热闹起来,有人以“马”为题填词,几个来回后起了争执,起旧事:“老将军唐天风披挂上阵,神勇无比。忽然天降大星,得巴舒大军仓皇而逃,我大周乘胜追击,大获全胜!可谓天佑我大周!”
一人接道:“都那谢谏云有救世之才,大周军中有他才保得常胜不败,我看未必。”
很快就有人附和他:“可不是吗!如今他死了,我大周仍可大败巴舒。过去便是将他捧上了神坛,实则没多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