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冥婚 倒叫人觉得,善娘子这个义女,才……

A+A-

    这里是偏厢, 房中空空如也,只一方薄榻,连个炭盆都没有。善兰琼身上的披风都还没脱下, 鞋子也穿在脚上, 依然觉得周身冰凉, 仿佛一张嘴就能呵出白雾来。吕高子是来送炭火的, 来时想着,如果善兰琼不知情, 那就顺便也将真相告知于她。

    见她听了自己的话, 得知真相,面上所露出的震惊神色不似作假, 应当确实不知情, 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娘子心肠都软, 窦五娘因她之故无法解毒, 又算她半个妹妹,救一救是天经地义的事。

    善兰琼嘴唇颤抖了两下,嗫嗫问:“您的意思是,我用的解药, 其实是窦瑜的救命药?”

    吕高子点点头。

    羞愧感将善兰琼淹没。她面颊涨红, 泫然欲泣,忍着泪艰难地开了口:“那您是要我……怎样弥补?”

    自解毒后, 她满心都是胡王升, 全然不知他与母亲为了救自己做下了这等荒唐错事。阿瑜年幼时因家人看护不当而流落外乡,她们姐妹二人没能一同长大, 已经是窦家对不起她了,如今又伤她更深,实在不该。

    可善兰琼羞惭之余, 内心极深处却无法自控地生出一丝隐秘的甜意。胡王升为她抛弃了原则,宁愿犯大错也要救她,她也愿代他偿还阿瑜。

    吕高子指指她的手臂,“取血便可。”

    她摸了摸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

    短暂的沉默之后,善兰琼细声道:“我愿意留下来。但可否代我给长公主送去一封信?好叫她放心,放弃寻找我。这样你们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吕高子想了想,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便又去问过了郭素。也是奇怪,郭素身上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势在。吕高子本是应他所求来为窦瑜解毒的,遇到事情悬而未决时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找他商量。

    在他们往窦家送信之前,奉都城中寻找善兰琼的人都一无所获。

    徐月得知善兰琼被人截走,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确实没敢声张,六神无主了一会儿,便急急忙忙赶去求郑世芳帮忙找人。可这人之所以会丢,本来就是郑世芳施以“援手”,他表面与徐月着哈哈,应承下来会帮忙寻找,实则是在随口拖延。

    两人间确有阴私,她也十分信得过郑世芳的能力,但仍不敢完全放心,于是又去胡家想找胡王升相助。只是她此行扑了个空,回到窦家才发现胡王升已经先她一步找来了,就在府门外的阶下等候。

    他情绪沉稳,率先张口安抚徐月。

    与他同行的还有手臂带伤的赵克。他冷汗涔涔,皱着眉,苍白着脸色跪下来向她请罪。徐月年轻时对外矜傲,私下乃暴烈性子,嫁人后才稳重许多,爱女失踪正是怒火焚心之时,下车见到赵克,顿时咬牙切齿。劈手夺过车夫的马鞭,重重抽在他身上。

    这鞭子是迎面抽来的,力道不轻,赵克也分毫未躲,生生受下了。皮鞭在他左脸抽出一条深红的鞭痕,迅速蔓延红肿起来,看着骇人至极。一鞭顺下来,也波及到了脖子和前胸,火辣一片。

    赵克被得肩背一震,没有话,还直直跪在原地。

    胡王升皱起了眉。见徐月仍要继续扬鞭泄愤,抬手轻挡,拦下了她:“长公主殿下!”

    他一向是重仪态之人,此时长袍上褶皱繁多,面容微微憔悴,唇也干燥,看起来是一副生着病的模样。他以拳抵唇咳了两声,沉声道:“赵克有错自然要罚,当务之急是先找人。”

    徐月落泪,指着赵克厉声:“她若有事,我要你偿命!”

    胡王升派了亲信之人在奉都城四处寻找,但直至暮色四合都没能找到善兰琼半个影子。

    折腾了一圈的徐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猛地惊觉,女儿失踪八成与那郭素有关,一进府门便去了荷枝院,果然阿瑜和佰娘皆不在。她在窦瑜房里一直僵硬地坐到入夜,腿和腰背都坐麻了,也没能等到这对主仆回来。心里也就已经知晓,女儿大概真的是被郭素给掳去了。

    怪她关心则乱,居然没能立刻将女儿失踪一事与郭素昨夜的那番话联系起来。因为她实在没想到,郭素竟胆大至此,拼着狠狠得罪自己,也要强行用阿琦的血来救阿瑜。

    但郭素不再是从前那个任由窦家人看低一眼的假主子了。他如今升了官职,背后有郑千岁撑腰,就算徐月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去找他的麻烦,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给他定罪。郑世芳必然也要回护他。

    若去宫中借力,可她虽有公主之尊,与圣上一母同胞,但兄妹不在一宫长大,并不算亲近。阿琦如今的身份是善元景的女儿,圣上十分厌恶善元景,显然也不会待见他的女儿。

    也只能寄希望于胡王升和郑世芳了。

    徐月睁着眼熬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起身时,嘴边都急得生了燎泡。

    大清早窦府门前来了个乞丐,门房本想赶紧将他撵走,却从他手上得了一封信。查问一番后,忙不迭将信送到了徐月手上。

    徐月颤抖着手将信展开了,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上的字迹并非如过去窦琦所写的那样,应该是她怕被人认出来,稍稍做了变动,但徐月作为母亲还是能确认是出自女儿笔下。揪紧的心略微松了一些,可依然不安。

    听她吩咐一直蹲守郭素的下人匆忙回来禀报,郭素回来了,她便捏着信纸怒气冲冲地赶去他院子里兴师问罪。

    郭素朝她从容一礼,道:“长公主殿下。”

    徐月赤红着眼,怒气在腹中几番来回,咬牙问他:“兰琼到底在哪儿?”

    “殿下此言令人费解。”郭素抬头看向她,静静道,“您来之前,这间院子里唯有我一人,我又怎知善娘子在何处?”

    他一个河苑养马,又在战场上摸爬滚自最底层向上爬的卑贱之人,顶着她冲天的怒火,话却也不疾不徐,神态自若。盛怒之下的徐月竟然也压不住他,反被他不紧不慢的态度气得一噎。

    怒极反笑:“好,真是好啊。”

    她上下量着他,“你仗着有人撑腰,不将我看在眼里,是不是?”他运气好两度救了郑世芳的性命,得倾力引荐,在圣上那儿都露过脸,有了赞语,即便官职仍不算多高,她也奈何不得他。想来他就是仗着这一点。

    “殿下言重。”郭素垂眼,语气恭敬。话又一转,“您如此关怀义女,片刻不见便要四处寻找。但亲生女儿身中剧毒,无解药可用,却不曾关切。”

    他话时一直垂着眼,瞧着态度恭敬,话里话外却并不客气。轻轻一啧,低叹道:“倒叫人觉得,善娘子这个义女,才是您的亲生女儿了。”

    话音刚落,郭素便抬眼与徐月对视,眸光坦然又冷淡。

    徐月仿佛是被他这道税利的目光直探心底,心脏忽地一震,忍不住心虚起来,目光左右游移,转念又想:郭素怎么可能会猜出阿琦复生这种离奇之事?暗骂自己草木皆兵,心渐渐放下来,仍语滞半晌,才僵硬地:“阿瑜是我的女儿,我自然关心——她还好么?”

    郭素充耳未闻般,抬脚要走。

    徐月本以为听不到他的回答了,谁知他与她擦肩而过时,却微微停顿了一下脚步。

    “阿瑜好了,任何人都会好。”郭素轻声道。

    “果然你是!”徐月惊怒。

    郭素却只是侧首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被她误读了,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尚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殿下自便。”

    完便出了门,泰然离去。

    郭素一路绕至前院,见窦益失魂落魄地跪在院子当中,身体被麻绳团团捆着,衣冠凌乱,格外狼狈。其父窦晏海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正站在他面前斥责他。

    郭素在廊上站定,没有继续向前走。

    窦晏海又怒又急的声音清晰可闻:“你去梁家闹什么啊!”

    “我只是不想珍合受这样的侮辱。”窦益眼睛红得厉害,话时还又掉下了一滴泪。因受击,才几日的工夫他就瘦得双颊微陷。

    他与梁四娘梁珍合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马上就要定亲了,没想到梁珍合忽然中毒身亡。出了这样的惨事,他告了假,整日喝酒,浑浑噩噩许多日。

    原本总有一日能将这段感情放下。谁知圣上突然下旨,要为死去的皇太孙与梁珍合赐婚,将二人葬在一处,做一对“阴夫妻”。

    “什么侮辱?”窦晏海手上拿着家法,在他嘴上一抽,得窦益嘴里渗血,咬牙低声斥道,“莫要口无遮拦,连累一家人!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知他心中难过,却也不能放纵他闯下大祸。圣上近些年脾气不好,若这些话落进了他的耳朵里,窦益的前程也就废了。

    梁珍合与皇太孙配阴婚一事,于礼不合,朝中并非无人劝谏,但都掉了脑袋。

    宫中成年的皇子原本有三,即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圣上偏宠已故孝文皇后所生的太子,亲自教导其读书骑射,早早就将储君之位给了他。太子也不负圣上所望,文武皆备,勤勉宽和。可天妒英才,三十余岁便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嫡子舒儿。

    皇太孙身体向来很好,也聪慧过人,肖似父亲,很得圣宠,在太子故去后更成了圣上的心尖肉。半月前却生了一场怪病,始终不见好转。御药问题被查出来后,圣上便以为皇太孙是误服了宫里这一批有问题的药材,但斩杀了太医院数名太医,却一直查不出症结所在。

    这一场病生生将皇太孙熬死了。圣上悲痛欲绝,已经罢朝数日,除偶尔借郑世芳之口颁下旨意,等闲官员几乎见不到圣面。

    听就是郑世芳向圣上进言,皇太孙还未娶妻,九泉之下无人相伴,恐怕孤寂。圣上便想要效仿民间,为皇太孙举办“冥婚”。

    恰好梁四娘新丧,生前貌美柔顺,与皇太孙八字相合,又有其庶姐梁昭仪从中和,梁家竟也同意了。圣上当即下旨加封皇太孙为梁州王,梁珍合为王妃,还要亲自主持婚典。

    现在外面有传言,圣上为弥补梁家,要为梁家仅剩的女儿六娘指婚。还听,是属意胡王升。

    死去的心上人要以妻子之名与别人合葬,窦益如何能接受?好在他有些理智,没有直接进宫去闹,换了衣裳梳洗一番,强压愤懑跑去梁家讨法。

    梁家人既然已经接旨,自然不敢“悔婚”,因此与窦益争执起来。窦益势单力薄,撂翻几人后便被一拥而上的梁家下人捆了起来。梁家又派人来窦家请窦晏海过府,接走他胡闹的儿子。

    窦益口内生疼,血腥味弥漫舌尖。他默默垂泪,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没了半条命一般。

    窦晏海心里很不是滋味,将手缓慢地放在儿子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将此事忘了吧。你还年轻,往后还会娶妻生子,不要囿于旧人,伤人伤己啊。”

    窦晏海正直却不莽撞。他身负窦家家业,不敢行差踏错。

    郭素忆及先太子,心中复杂。

    他走下回廊。窦晏海听到脚步声,警觉回头,见是他,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再指责窦益,闭上眼,道:“去祠堂跪着吧,反省过错。”

    嫡孙被罚跪了祠堂。老夫人听闻后心疼不已,坐卧难安地几次派人去看,等人从祠堂里放了出来,当即就叫苏音去送了活血化瘀的伤药。

    善兰琼失踪的事,徐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苏音倒是知道,可老夫人接连几日心绪起伏过大,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唯恐她知道消息后伤身伤神,几番思量后还是选择瞒了下来。

    老夫人那日装病,一早却还是偷偷将善兰琼叫到身边,仔细问了。问过后祖孙二人抱头痛哭。才相认的孙女,若是又出了事,真会要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