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见面(下) 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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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院子里的宴席还在继续着。

    客院中, 门边杌子上坐着的婢女听到声响,忙站起身来,见是陆家三郎穿过院门, 正朝这边走来了。

    郡守夫人领着陆双羊快步往里走, 一边同他着:“幸有婢女提醒我, 瞧我急得都忘了, 你是最善医术的。”

    她信得过自己的侄儿,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慌张, 方才简单地将窦瑜的情况讲给他听了。陆双羊学医多年, 听姑母描述了窦瑜的症状,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只是还没能见到人, 无法下论断。

    等到他们进屋时, 窦瑜正由茂娘陪着坐在榻上, 而苏木贞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窦瑜听到动静看向了门边。

    垂帐微微掩住了陆双羊的身形,他隔着几步远便停下了脚步,守礼地站定。郡守夫人先上前来向窦瑜及苏木贞:

    “我这个侄儿自幼学医,还懂些偏门医道, 很是厉害。便带他过来瞧上一瞧, 兴许能诊出病症的源头。”

    才过了约有一刻钟,窦瑜身上的症状已经又加重了一些, 除了脸上, 衣裳遮不住的地方都能看到一些痕迹,脖颈上最为严重, 红痕一直蔓延到了耳后,还伴随着明显的痒意和肿痛。

    她强忍着才没有用手去碰。

    窦瑜点点头,陆双羊才走上前来为她查看。他之前在席上待人时、话时都冷冷淡淡的, 此刻表情却认真严肃,一番观察询问后,结论果然是窦瑜误食菊芽草以以致忽然发病。

    对于她不能吃菊芽草这件事,陆双羊格外不解,问道:“听闻窦娘子是从奉都来的。”

    这在河阴郡中不是什么秘密,从窦瑜的一口官话中也能听出。茂娘等人即便会,得也远不如她那样地道准确。

    从前窦瑜的官话可是被人嘲笑过的,没想到如今已是别人一听就知她来处的程度了。

    “是的。”

    陆双羊道:“菊芽草在冀州虽少见,在奉都城应当是再寻常不过的菜肴了,从前竟从未吃过么?”

    窦瑜肯定地回答:“从未吃过。”甚至在窦家她也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菊芽草。

    “据我所知,不能食用菊芽草的人极少……”陆双羊沉思片刻,又命人拿来纸笔,开了方子,既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

    “这方子是自我师父处得到的,应当有效。这类病症虽然看着厉害,尽早治疗见效也快。”他的话还留有几分余地。

    “此后菊芽草需忌食,回去也要注意饮食清淡。”这句话时他转脸朝向了茂娘,又另外补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

    他嘱咐完之后,视线在茂娘的身上一扫便很快移开了,茂娘回过神来后连忙应下。

    讨厌他是一回事,得他帮助又是另一回事。

    窦瑜也和他真诚地道了声谢。

    陆双羊看向窦瑜。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还以为是不会主动和他话的。

    当即眼中带了笑,道:“不必谢我。”

    苏木贞插进话来夸赞他医术上佳,不愧是陆家三郎。陆双羊自谦道:“不过略知一二,算不得精通。”

    ……

    此事却不算结束。

    窦瑜自郡守府回到将军府后第二日,在陆家下人的指引下,有两人带着陆双羊的帖子来到了府门前。

    陆家下人向苏木贞转述了陆双羊的话,他才疏学浅,生怕不能为窦娘子根治病症,留下隐患,因此特意引荐了一位医术远在他之上的人,来将军府再为窦瑜细看。

    苏木贞面上自然是感激不已的,将人请进门来。

    她先见过了这位大夫,瞧他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却很清明,言行也有气度,只是身边还带了一个身形瘦矮的女人。女人低垂着脸不话,双手在身前交错看起来有些紧张。

    苏木贞难免觉得奇怪。

    那大夫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她是我的徒弟,平日常随我一同出来为夫人娘子看病。若有不便之处,也好请她代劳。”

    这话得也有道理,虽然行医者不避讳男女,可总有人更加谨慎。且有陆三郎作保,苏木贞也就不再阻拦了,痛快地命人将他们带去了窦瑜的院子里。

    茂娘被唤出门,经由苏木贞身边的下人得知了二人的身份,立即恭敬道:“二位随我进来吧。”着转身撑住门扉,慢慢又将门推开。

    女人率先紧随着她踏入了房门。

    熏香的气息连着屋内的暖意扑到面上,女人一时恍惚,脚下不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险扶门稳住。

    “莫急。”大夫落后半步,轻声。

    女人又回过身来扶他的手臂。

    茂娘将二人领至屏风前:“劳烦先在此等候。”

    女人忙低低连声应着:“好的好的。”然后老实听话地驻足。

    等待的工夫她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想将衣裳拉得更为平整些,又捏紧了手指,复又放松,焦躁地在衣缘处磨动。

    窦瑜正披衣坐在榻上看书,听到屏风外的响动,抬头见茂娘走了进来,对她:“是陆三郎因为上次的事,又请了大夫来为您看病。”

    “上次的方子用着很有效啊。”窦瑜搁下书,更加疑惑了。但她还是换了衣裳,带着茂娘走出屏风去见这二人。

    女人的视线直直落在屋中这扇巨大的山水屏风之上,隔着这道虚蒙的阻挡,主仆的对话声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墨色山脉起伏蜿蜒,那道婀娜纤细的身影慢慢起身,越走越近,直至现出了完整的身形来。

    窦瑜抬眼望过来。

    随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茂娘不觉异样,只对窦瑜介绍道:“这便是陆三郎的擅治此症的大夫了,还有他的徒弟。”

    窦瑜站在原地,没有动。

    见对面的人似乎已经激动得不出话来了,只能匆忙低头掩饰着情绪。她忽然冷静道:“茂娘,我想吃你做的凉糕了,去做些来给我吧。”

    茂娘不明所以,但见窦瑜转头望向自己露出了渴望神色,怔怔点头道:“……好。”

    又朝两位医者点了下头,便开门离开了屋子。

    等茂娘一走,窦瑜手指轻颤,眼眶跟着红了。

    面前的人,竟是佰娘和吕高子。

    “佰娘……”她唤道。

    佰娘强忍半晌,此刻也早就满脸是泪了,迎上前两步,喃喃道:“娘子……奴婢可算是找到您了!”

    过来的路上她只恨自己没有生出翅膀来,又患得患失生怕念想落空,见不到娘子。

    她紧紧握住了窦瑜的手,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才缓缓向下跪,哭道:“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要如何和老爷交代啊,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窦瑜将她托住,扶起来。

    这段日子佰娘日夜担忧,听闻那个胡王升闹出那样的荒唐事,都已经相信了娘子真的遭了赵野的毒手,死在了城外。幸而郭大人坚信娘子还活着,才让她又有了希望。

    窦瑜又看向吕高子,问:“吕公也是和佰娘一同从奉都城来的?”

    吕高子却叹道:“我可是算上了郭素这子的贼船了。”

    自从上次帮窦瑜成功解毒,郭素便以保护他安全为由诚恳相邀,他也竟真的被动,选择跟在了他身边,又随他离开了奉都城。

    佰娘却听不得他诋毁郭素,庆幸不已地道:“真是多亏了郭大人!”自从郭素带她离开了窦家,她也自然而然地改了对他的称呼,学着他身边的人如此称呼他。

    听他们提到郭素,窦瑜问:“那表哥呢?他在哪儿?”

    “郭大人一直在找寻找您的下落,也是他查出您如今在冀州。只是他在奉都还有些事亟待处理,便让我们先来了此处见您,好令您安心。”

    至于是什么样的急事,她也不知该不该和娘子细。

    吕高子却在她身后幽幽道:“郭素在奉都城有个儿子,是被儿子绊住了脚步。”

    他是故意这么的。吕高子越来越觉得郭素对窦五娘上心过了头,此前就肯为她舍命,后来把她在窦家的“灵堂”烧了个干净,更是荒唐。

    不过他也没想到窦瑜竟真的还能活着。

    佰娘不知“郭素有子”背后的内情,吕高子却知道一二。谢述的长姐谢敏嫁进侍郎府中却受了薄待,生产本就亏了身子,后来又郁结难消。他已替谢敏看过了,回天乏术。谢敏见过郭素一面后与他密谈,命忠仆将儿子从婆母那里偷了出来,交由郭素带走。

    吕高子不明白谢敏为何执意让儿子离开关家,到底是关家的血脉,总不至于如她那样也被关家苛待。可谢敏似乎完全信不过夫家,宁愿将孩子托付给与自己全无关系的郭素。

    看来谢家人都对郭素有着极深的信任。从前是谢述,如今又多了个谢敏。

    “表哥的儿子?”窦瑜十分意外,看着吕高子,又看向了佰娘。

    表哥什么时候有的儿子?

    和哪家娘子有的?

    窦瑜满脸震惊。

    佰娘支吾:“大约是的。”郭大人虽没有明言,身边人都是这么传的,他也从未为此澄清。

    未婚有子,实话郭素在佰娘心中高大的形象略有倾塌。不过这不该是她担忧在意的事,也就渐渐想开了。

    佰娘又将徐月被贬为庶民的事和窦瑜讲了,还了奉都城内如今的情形。

    新帝徐寿登基前手持圣上的旨意半逼王射风带兵离城,暗指他有不臣之心。圣上驾崩后,徐寿登基不过几日便开始血洗朝堂,二皇子徐显骂他弑父夺位,也被斥责后幽禁府中。

    佰娘长叹:“总觉得奉都城不安稳了,怕还有大事要发生。”

    叹后又开心地:“差点忘了和您,春珊和崔秋也带着女儿一同来了。”

    窦瑜听徐月被贬为庶民,不出心中的滋味,总归是复杂的。生母几度将自己抛弃,不过好在自己也从未在她身上得到过母爱,不至于有太大的落差。

    又听闻侍女春珊也来到了冀州,惊喜道:“当真?”

    佰娘用力地点点头。

    崔秋的身契本就在自己的手上,因为念着窦老太爷的旧情才一直没有离开窦家。与春珊商议后,崔秋决定离开奉都城来投奔妻子的旧主。

    郭素在其中施以援手帮他们尽快将居住的宅子卖掉了。

    “那你们如今都在何处落脚?”

    “我们都在陆三郎的府上住着呢。”佰娘有些不好意思。他们那么多人都住进了陆家,好在陆家家大业大,陆三郎也对他们格外照顾。

    “陆三郎?”

    佰娘提及这个陆双羊,一直夸奖不断:“那陆三郎是吕公的徒儿,是个极好的人!”

    她还不知道陆双羊给自家娘子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凑近一直能闻到窦瑜身上的药气,担忧道:“听闻您误食了菊芽草,身上不适。”

    窦瑜拍拍佰娘的手臂,安抚道:“已经好多了,无碍的。”

    吕高子却让她坐在桌边,重又为她把脉。他也和陆双羊有着同样的疑惑:“以前没有发现自己吃不得菊芽草么?”

    窦瑜摇头。

    佰娘也摇头:“在通州时没见过,到了奉都城后窦家的厨子也从没有用它做过菜。”

    奉都城中的人家常会吃菊芽草,这也不算什么低贱的菜品,而窦瑜在窦家居然没有食用过。

    吕高子沉吟了一会儿,又问:“是否家中有人也不能碰菊芽草?”

    吕高子知道有些子女会继承父母的体质,若父母对某种食物或草木,子女往往也会如此。

    窦瑜不知。

    佰娘却像是突然回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好像是……窦二爷,也就是娘子的父亲自幼便吃不得菊芽草。窦老夫人怕他误食,此后就不许府中再出现这种东西了。二爷过世后,这习惯仍保留了下来。”

    她曾听府中老人偶然提及过这件事。当时也没有想过娘子会和窦二爷一样吃不得这东西。

    没想到如今在冀州误误撞食用了。

    佰娘又茫然道:“可徐月不是……您不是二爷的亲生骨肉么?”

    窦瑜失神了一会儿。

    没想到最后会是以这种方式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确实是父亲的女儿,而非赵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