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菊芽草 今日窦老夫人称病没有赴宴,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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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河州王夫妇来到奉都城, 私下里的闲谈议论总也绕不开他们二人。至于之前关于赵野的言论,众人稀奇了一段时间后,渐渐也觉得更像是无稽之谈。

    毕竟窦瑜与早逝的窦琦长得极像, 即便可以二人仅是肖似生母, 可当年长公主徐月与窦家二郎也是羡煞旁人的一段神仙眷侣, 又怎么会和一贼首有纠葛?那赵野在阵前口出狂言, 兴许是仰慕年轻时容色倾城的长公主而生了癔症,也或许只是为了折辱河州王吧。

    可惜河州王妃平日从不赴宴, 想见一见都难, 就连前些时候永王妃办宴,她都没有到场, 更别其余世家的大宴席了。

    圣上成年的儿子唯有永王一个, 虽然是庶出, 可新帝才登基, 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嫡子出生。满朝新臣旧臣,除了河州王,怕是再无人敢不给永王面子。

    这一日是沈家老太公喜寿,他乃奉都城第一长寿之人, 沈家为庆贺自然要大办宴席, 就连王公贵族收到请帖的都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原本以为今日也不会见到河州王妃,众人才敢继续在席间议论。不过他们都不是傻子, 即便议论也都是挑好的话讲, 不然哪一日自己的话传进河州王耳朵里,平白得罪了天子之下第一等的权臣。

    河州王在外征战几乎战无不胜, 战绩传回奉都城,百姓都他乃战神下凡,比之当年的谢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为佐证这一法, 总有些奇奇怪怪、或真或假的故事传扬开。

    最离奇也是穿得最广的便是“战神附体”。由来是一人酒后与友人吹嘘,河州王还是窦家的表郎君时,与付家的郎君起了争执,被砸了脑袋,眼见着是当场一命呜呼了。

    那人得有板有眼:“气都绝了,我亲自在他鼻下探过!还以为窦付两家会因此结仇,当时还是我抬的尸,要送去窦家,谁知河州王半路忽然活了过来!”

    大家得正起劲,没想到沈家夫人亲自离桌去迎贵客,再回来时身旁站着的人竟是河州王妃秦珠。

    曾经见过窦瑜的夫人自然是一眼便认出来了,但也不敢提从前的事,更不敢称呼她过去的姓名。

    从前窦家做的事不光彩,虽然罪名大部分都落在了徐月及她那个义女身上,两人也在城中销声匿迹,窦家依然落不到什么好评价。在其余人看来,河州王妃不迁怒就已经算良善之人,顾念着旧情了。毕竟窦家也只养了她一年,连养恩都算不上。

    沈家夫人得知河州王妃肯来时,心里直夸女儿面子大。永王妃都请不到的人,却肯来他们沈家做客。

    窦瑜随表哥回到奉都城之前,就隐约预感到无难师父的皇位怕是坐不长久。不过他能顺遂心意,平安离宫,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表哥即便在新帝登基前不赶来,登基后也势必要来的。她又不想再和表哥长久地分离,所以拖到女儿一岁多,他们才备好车驾,一路游山玩水,慢吞吞前往此处。

    之前沈嘉的孩子满月,她因为不想登窦家的门,所以只送了礼过去。如今沈嘉的曾祖父办寿,她收到请帖自然不会再拒绝。

    席上,沈夫人及沈嘉一左一右地将窦瑜夹在了中间。食桌上菜品琳琅满目,唯独少了城中人常见的菊芽草。

    定下来客名单后主家都会提前询问宾客是否有忌口,沈家夫人听下人禀报食单时提及河州王妃不能食用菊芽草,还觉得奇怪。因为她很少见奉都人吃不得菊芽草的,唯一知道的另一人还是从前的窦家二郎,也就是窦瑜的父亲。

    父女血脉相承相连,当真是件神奇的事,居然会与同一种食物相冲。前几日她照例去窦家看望女儿和外孙的时候,还当作一件稀奇事和女儿讲了。

    沈嘉听后也很惊讶,随即又替窦瑜觉得委屈。

    窦家宅子外面的人不清楚,她嫁进窦家后却听到了一些风声。尤其锁着门的西院里关着的疯女人,偶尔会大喊大叫,她的婢女隔墙听见过几句,回来悄悄告诉她,原来窦瑜一直被质疑并非窦二郎的血脉,所以当初徐月定是相信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如此残忍。想来也正因为如此,代嫁当日窦家老夫人才没有为窦瑜出头。

    沈嘉又装作不经意地和窦老夫人了。

    今日窦老夫人称病没有赴宴,怕也是无颜见窦瑜吧。

    ……

    正如沈嘉所猜想的,那日在她走后,窦老夫人强撑着的脸色骤然一垮,起身时险些没能站稳,一旁的嬷嬷苏音紧忙扶住她,看到她脸色发灰,闭目流下了一行浊泪。

    呆站了半晌,窦老夫人拿上钥匙,拄着拐杖走到西院,身边只带了苏音一人,命她开了挂着铜锁的大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屋门也如院门那样锁着。

    穿过这道紧闭的门,苏音提高灯笼将屋内照亮,四面昏暗发潮,床边传来断断续续的歌谣声和笑声。

    苏音每一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寒毛直立,望向床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佝偻着单薄的背脊,正伸出干瘪如柴的双手,在床沿一寸寸摸索,一边低低念着“阿琦”,一边又哼起颠三倒四的歌谣来。

    仔细分辨,才能从这不成调也不成词的哼唱中听出是哄孩子入睡的歌谣。

    很多人都以为徐月离奇失踪了,但只有窦老夫人及心腹知道,徐月在失踪了几个月后又回来了,在一日深夜被扔在窦家的角门外,双目失明,已经疯了。

    窦老夫人念及她曾为窦家生下两个孩子,性格虽极端,可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若她的二郎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自己的母亲对他的妻子不闻不问,任其冻死在府外。

    只当是做善事也好。所以她命人将徐月抬进府中,又悄悄锁在了西院。

    喝了一段时间药后徐月偶尔也会清醒一时半刻,只是这种时候少之又少,即便清醒,话也依然颠三倒四,不成词句。窦老夫人也正是在她半疯半清醒时才慢慢问出她的经历,原来她是被胡王升送给了赵野。

    窦家哪里还敢招惹胡王升?即便知道了真相,窦老夫人也不敢、亦不愿为徐月出头了。

    赵野本想杀她,最后却只毁了她双目,又雇人将她送回了奉都城。

    这是赵野第二次放了她。

    当年他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丈夫,如今又亲手把她变成了瞎子。

    “近几日疯癫的情况更重了一些,连饭都不肯吃了,整日要找三娘。”苏音轻声道。

    窦老夫人拖着脚步慢慢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看着她瘦得不成样子的面庞和满脸的懵懂恍惚,含着泪叹息:“糊涂啊。”

    徐月依然在床上寻找她的“阿琦”。

    “你只知道找三娘,可你不仅仅有她一个女儿……”即便她疯了,窦老夫人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二郎吃不得菊芽草,阿瑜也吃不得。阿瑜分明是我们窦家的血脉啊!”

    大夫过徐月再不能受到刺激了,但窦老夫人此刻却几乎是在向她宣泄怨气,咬牙切齿,眉目狰狞:“若非你蒙了心,何至于闹成今日这般……我也再无脸面去见她了。”

    “你心心念念的女儿,怕是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不然你这幅样子都能回来,她却全无音讯,自然是凶多吉少。”提到窦琦,窦老夫人指端痉挛了一下,眼泪再次滚出眼眶,顺着面上的沟壑流淌下来,默默想着:她还不如死在当年,不要再回来。

    一口气完许多话,又不停流着泪,窦老夫人很快就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眼前发黑,险些仰倒。

    苏音连忙带她离开此处,又将她扶回院子,喂药、施针、按摩,才令她缓上来一口气。

    第二日,负责往西院送饭的下人战战兢兢来报,徐月在房里用腰带自尽了。

    ……

    窦家没有为徐月发丧,只用一副草席卷着,花钱叫人悄悄葬在了乱葬岗,竖了一条木板充做了无名碑。过去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就这样成了一座无名无姓的孤坟。

    这件事逃不过郭素的耳目。

    徐寿早几月之前就回到了奉都城,本以为胡王升会帮他见到王射风,进而再做交易,可胡王升直接将他提到了王射风面前。一圈重刑下来,有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一直视为筹码的是当年苏青与乞也夏来往联通的密信,记录了苏青是如何栽赃嫁祸谢述,又是如何与巴舒族勾结的。半块青云令也是当年他从苏青手上得到的。

    郭素顺藤摸瓜,也意外得知了善兰琼身死的事。

    陆双羊得知后有些唏嘘。徐寿是冯迁的外孙,冯迁为人清肃正直,为爱徒喊冤惨死,外孙却因贪欲和权欲落得如此下场。

    他看了郭素一眼,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见过谢江慧了么?”

    “见过了。”郭素神情如常。前些时候他带着阿瑜和女儿上街,坐在马车上看到谢江慧自典当行出来。

    谢家平反后,谢江慧并未官复原职,仅是白身,当初被抄走的家产也未返还。

    谢家人虽可以继续住着从前的宅子,却不得不过清贫的生活。谢江慧苦守门庭,也不肯将老宅变卖以谋生。

    妾室悄悄接受了两次谢妙儿的接济后,被他撞见,惹得他大发雷霆。因为他觉得依靠出嫁女儿的接济过活太过丢脸,宁愿饿死。

    陆双羊道:“谢江慧被流放后,应当是没少受苦,只靠一口气撑着。如今你得以平反,谢家人也回到了奉都城,他那口气仿佛就散了,听这几日卧床不起,怕是没几日可活了。”

    郭素没有话。

    良久,他才道:“他予我生命,我将命还给了他,可母亲和祖母再也回不来了。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屋子里静了一瞬,门外忽然传来孩子的叫喊声。

    郭素方才还冷淡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

    陆双羊也笑了:“你女儿来了。许久未见了,快也叫我这个叔父抱一抱。”

    从沈家回来后,窦瑜换了身衣裳陪着女儿在床上玩。女儿玩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累,把手里的玩具一丢又开始四处找父亲的身影了。

    于是窦瑜就抱上女儿往书房这边来了。

    府上各处她都是通行无阻的,即便是书房这样用来商议要事的重地,侍卫见了她也完全不会阻拦。不过一般府上来了外人和表哥在书房谈事时她也不会主动往这边凑,听陆双羊是一个多时辰以前来的,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到了这里之后,她低声问了门外的侍卫,得知陆双羊还没走,正想先离开,怀中的丫头却不干了。

    书房内的郭素听到外面的响动,走到门边开了门。

    “你女儿找你。”窦瑜一见到他,便架着女儿腋下将她微微举高,无奈一笑。

    秦晓踢着短腿,朝父亲露出无辜又可爱的笑,伸手要他抱。

    郭素上前一步抱起女儿,单手稳稳地将她托抱在自己怀中,又去拉窦瑜的手。

    看见他们一家人走进书房,陆双羊笑道:“我倒觉得自己有些碍眼了。”

    他站起身,从郭素手上接过秦晓抱进自己怀中,颠了颠,逗得她咯咯笑。只抱了一会儿,又察觉到她想坐到书案上去,便看向郭素。

    郭素望着女儿,道:“让她坐吧,她喜欢。”

    秦晓一沾到书案立刻开始四处爬,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也是被郭素宠得没边儿了,案头的公文都没有收起来,并不怕被她碰倒碰乱。等她爬累了,又抓起书案上的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倒也知道不去乱碰有字迹的纸张,只要空白的。

    陆双羊见她架势十足,凑近想看她在画什么,见她一本正经地十分可爱,笔下又黑黑地糊作一团,忍不住去扯毛笔的顶端逗弄她。几下之后显然惹得她不耐烦,出其不意地挥笔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抹出了长长的一道浓黑。

    陆双羊失笑。

    “秦晓!”窦瑜见女儿又拿笔往别人的身上画,上前阻拦,轻轻了一下她的手,又点了点她鼻尖,“不可以这样。”

    “让下人带你去换身衣裳吧。”郭素揉揉女儿的发顶,对陆双羊道。

    “你十几岁的时候还敢捆住我的手往我脸上画,你女儿也只在衣服上画罢了。”陆双羊并不在意。

    郭素看向他。

    窦瑜抱起女儿的手一顿。

    陆双羊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意,完立即反应过来到自己一时失言,心虚地望向一旁的窦瑜。窦瑜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