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七十八章 重逢第二天
劳累一夜后睡眠总是非常沉, 不过第二日又是一贯的早起。
月楹朦胧睁开眼,只觉手臂被压得发麻,她想要抬手, 却抬不起来, 才察觉到是有重物压住了。
这是只男人的手。
月楹一个机灵瞬间清醒。
枕边是男子放大的俊颜, 长而翘的睫毛, 高挺的鼻梁,仍是当年的清朗, 只少了些隐藏在深处的阴郁气息。
战场的戎马生涯, 磨平了他不少的棱角。
他闭着眼,还在沉睡。
月楹还记得一年前那场天花肆虐时, 种痘之事凶险, 无人敢当这个第一, 萧沂以身作则, 做完吃螃蟹的第一人。
试验在萧沂身上成功,各位士兵才敢接种。
当初他种痘时,月楹就在相隔不到十丈的另一个营帐里。
这三年,他不曾见过她, 她却在无人处, 凝望过他数次。
她看着他鼓舞士气,看着他御敌有数, 看着他从一个王府世子成为一个合格的将军, 萧沂这样的人,不论是在朝堂, 还是在战场,都自成风华。
这陌生的军帐看起来不像是主帐,应该是萧沂的营帐。
月楹身上的外袍被脱去, 里头的衣衫还是完整。
这男人也真是不害臊,她不过睡着了而已,不能把她叫醒吗?
萧沂显然是不算与她装不认识,月楹回想起自己诈死逃走的事,按照萧沂以往记仇的性子,还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所以现在,趁他没醒,跑!
这床靠着墙,月楹又被他放在里侧,意味着月楹如果要下床就必须越过他。
月楹看着这横在自己身前的身子,手撑着床缓缓站起来,算好距离,心翼翼地抬起脚跨出去。
一只脚落在外侧的床板上,没有触碰到他的衣角,很好!
月楹绷着脸,再接再厉,提起另外一只脚。
床上的人倏地睁开眼,凤眸含笑看她,薄唇轻启,“算去哪?”
“……”
太尴尬了!
月楹抓紧脚步,不料踩到衣料,脚下一个滑摔在萧沂身上。
结结实实地摔下去,月楹脑袋撞上他的胸膛,只听得他一声吃痛的闷哼。
“唔……”
“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月楹抚上他的胸膛,“没撞坏吧,我看看。”
她医者仁心,秉承着负责的态度。
淡淡的药草香不断传入鼻腔,她的身子贴着他,萧沂一阵燥意由心底起,抓住她作乱的手,“没事。”
“没事就好。”月楹语气淡淡,翻身下床,穿好自己的长靴。
萧沂不知为什么,看见她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来由的不爽,“岳大夫看见自己从一个男子床上醒来,没什么想的吗?”
做坏事的人还敢主动提起这事!
月楹不想与他多做纠缠,“两个男子同榻而眠,不是很正常吗?”
“你……男子?”萧沂不禁好笑,上下量起她来,腰肢款款不盈一握,胸前的起伏完全没有遮掩,连假喉结也没有。
做男装扮只是怕军营不便,月楹没算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
月楹转身去拿外袍,发现外袍被他压在腿下,她扯了扯衣服,“还望世子高抬贵……脚。”
萧沂眼中含笑,没有松腿,“这里没有世子,只有将军。岳大夫第一次见我,就知我的身份?”
她想装不认识,他便陪她装一装。
“昔年天花肆虐,在下来过军营,所以认得。”月楹面不改色。
萧沂摸了摸手臂,那里有个种痘的疤,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见过,她也真是狠心,能忍住不见他。
萧沂嘴角添了抹苦色,也是,她如果不狠心,又怎会假死遁走。
他本该愤怒,气她不声招呼就走,气她又骗了他。
可这些气,都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殆尽,重新见到她,萧沂心中只有喜悦。
这一次,是楹楹主动来见他,是不是代表,她心软了呢?
萧沂对上她淡漠的眼,看不出情绪。
她的外袍还被他压着,“萧将军,多谢您昨夜收留,我还要去看薛将军。”
她使了大力气,想一下子把衣袍抽出来。
撕拉一声,衣帛碎裂声响起。
月楹尴尬地看着手上的一半衣服,轻咳了声,“这衣服是燕侍卫的,将军记得赔他。”
完撩袍出了营帐,门外有人值守,看着陌生男子从将军营帐里出来,大眼瞪眼,欲言又止。
萧沂:“……”嫌弃地把外袍踹远了些。
月楹去看薛观,空青醒来许久,在检查薛观的情况。
“师父,你昨夜去哪儿了?”空青单纯问。
月楹一时语塞,“找了个营帐休息了下。”
“那师父休息得不错吧,不像我,早间起来,脖子都快断了。”少年活动着酸疼的脖子。
“还行。”月楹捏了捏还没恢复的胳膊,生硬转移话题,“薛将军如何?”
“脉象平稳,一息四至,有些气血亏。”
薛观失血过多,气血亏虚是正常现象,可惜没法子输血,不然他今日应该能醒。
秋烟端了水盆来替薛观洗漱,与两人了声招呼,“岳大夫,空青师傅。”
秋烟细细给薛观整理仪容,他昏迷日久,胡子拉碴的。
月楹笑道,“京中传言薛将军娶了只胭脂虎,传言果真不实。”
秋烟心地给薛观刮胡子,“岳大夫身在苗城,也知道京都的事?”
顾着调侃,忘了掩饰。
月楹干笑,“游历时,曾到过京城。”
秋烟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余光见她还是昨日的装扮,好心道,“岳大夫还不曾洗漱吧,若不方便,可去我的帐中。”
这是看出她是个姑娘了。
月楹拱手道,“多谢夫人。”
月楹写了药方让空青去抓药煮药。
空青挑帘出去,恰见萧沂进来。
他似没看见月楹一般,只往薛观那里去,“嫂夫人,梓昀无事了吧?”
秋烟戳穿他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大夫就在那,不言不问大夫,怎么反倒问起了我?”
昨夜萧沂把人抱回去的时候她可是看见了的,秋烟记得当年萧沂曾气愤地来了薛观一拳,是薛观放走了他的心上人,她若是没记错,萧沂的那位心上人就姓岳。
萧沂是演戏的好手,波澜不惊,“是该问岳大夫才对。”
月楹道,“薛将军已无事,大约明日就能醒,萧将军不必担心。”他想听,她就再一遍呗,几句话又不会怎样。
“岳大夫医术卓绝,多亏了您。”
“萧将军谬赞。”
“怎会是谬赞,是岳大夫过谦。”
“不敢不敢……”
秋烟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的客套,莫名觉得有些诡异。
萧沂还想再恭维几句,月楹一扭头走了出去,“薛将军需要静养。”
再这样下去,她怕薛观被他们吵醒。
这男人怎么回事,几年不见变得如此啰嗦,从前那个惜字如金的萧沂哪儿去了?
萧沂坐下来,在月楹出门那一刻,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为什么能如此云淡风轻,就真的把他当成陌生人吗?
萧沂开始生闷气,他有自己的自尊,也已经决定放她走,不能像从前那般无限妥协了。
秋烟看穿萧沂的别扭,故意问,“不言不出去看看?”
“我出去做什么?”萧沂抬了抬下巴,“又没人需要我。”
这话怪酸的。
军中井然有序,并没有因为一个将军受伤就乱了秩序,校场中还有人在演练,士兵们摆阵共同挥起长矛,整齐划一,气势恢宏,尽显大国之威。
月楹漫步走着,忽闻见某处地方血腥味浓烈,她望过去,是伤兵营。
几名军医正在照看受伤的士兵,士兵们有的瘸着腿,有的绑着胳膊,能自有行动的都算是好的,更有甚者,没了半截身子。
“快快快,纱布!”有个军医叫喊着,一边按住出血点,一边缠着纱布,一卷纱布已经见底。
月楹快步走过去,“我来吧。”她接过纱布,包扎起来。
那军医没见过她,看她娴熟的技巧,“新来的?”
月楹点头,“是。”
老军医也没客气,“顺便把他脚上的纱布拆了,换个药。”
月楹照做,只是拆开纱布的时候,闻见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肉类腐烂的气味,腿上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
老军医皱眉,对那位兵士,“不是了,有不舒服就赶紧,你这伤口烂成这个样子,疼了好几天吧?”
受伤的士兵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也不疼,就是痒,原来烂了吗?”
他不屑一顾的模样让老军医火大,“我看你是讨!”
青年士兵连忙求饶,“王大夫饶命,这不是军中药物紧缺吗,我想着忍一忍就能过去。”
“再紧缺也不缺这点,稍有不慎,你这腿就费了!”王军医骂骂咧咧去拿药了。
月楹轻笑,“哥你可真能忍,不过王军医也是为了你好,本来上药就能好,现在得吃苦头了。”
“兄弟,可别吓哥哥我。”青年士兵笑了笑。
王军医拿了伤药和刀出来,“谁吓你了,这位兄弟的是实话。”
王军医蹲下来,没好气道,“你自己咬着衣袖。”王军医撒了些药粉在士兵腿上。
月楹一闻,是麻沸散。
士兵腿肚上的伤有一部分溃烂,需要挖掉腐肉。
“兄弟可会清创?”王军医年纪大了,手有些发抖。
“会。”
“那你来。”王军医在一旁看着,想着月楹不行他就赶紧顶上,不想月楹手起刀落,手法漂亮利落得罕见。
“这手法漂亮,即便是老夫年轻时也比不上你。”
月楹已经开始包扎了,咬着衣袖的士兵都没感觉怎么疼就已经好了,“多谢兄弟。”
“王老头,你当然比不上人家。”另一名军医走过来。
这个月楹认识,就是昨日质疑她年纪的那位,这军医姓辛,他方看过薛观,对月楹佩服得五体投地。
“人家可是苗城神医!”辛军医抱拳向月楹行了个礼,“昨日是老夫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岳神医海涵。”
月楹顺手完最后一个纱布结,“老先生,您如此真是折煞我了!”因为年纪受到的歧视已数不胜数,辛军医还算这之中态度好的。
王军医大喜,“难怪……原来是神医到了!”
王军医对苗城神医仰慕已久,皆因为当初的那场天花,军营中刚暴发出天花时,那是每日上百人的死亡,眼见这些军士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因病而亡,他就觉得自己无用,替军士不值。
幸好,有神医给他们带来了种痘之法。
月楹不敢受礼,她不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救人是医者本职,其余都是虚名。我不是神,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盛名未必是好事,若有朝一日她救不回一人,这些夸奖,都会变成枷锁,月楹深知这一点。
“两位先生都是医者,应该知晓我的顾虑。”
两位军医对视一眼,笑道,“岳友。”
月楹回以微笑。
她这笑还在脸上,变故陡然发生。
一个瘸着腿的伤兵忽然暴起,往月楹脖颈抓去。
“岳友,心!”
伤兵营里尽是些伤患,就算想救人也是有心无力。
月楹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一个侧身躲过,但来人比她更快,五指成爪,她的肩头被死死钳住。
那瘸腿士兵行动自如,显然是个假冒的,而且武功高强。
月楹只会普通的防身技巧,对上练家子,几招就败下阵来,瘸腿士兵制住她拿药粉的手,反剪在身后,一手掐着她的脖颈,力道大得能让人窒息。
“有刺客!”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放开岳大夫!”伤兵们义愤填膺。
那厢的士兵也拿着兵器冲出来。
“哈哈哈,人在我手中,你们能怎样?”这人的汉话的有点别扭,“让你们将军出来!就我索卓罗孟和来报仇了!”
这人临危不惧,若非敌人,是有几分可敬。
萧沂是第一时间赶到的,月楹纤细的脖颈就在那人手中,只需那人的手轻轻一用力,月楹就会香消玉殒。
“索卓罗孟和,你究竟想做什么?”萧沂认得他,他的哥哥与他都是西戎前锋。
西戎虽倒戈,国内也是有反对派的,比如面前的这个人,薛观的伤就是他的手笔。
索卓罗孟和鹰隼般的眼神死盯着他,“我要你死!”
索卓罗孟和的哥哥,死于萧沂的长剑下。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哥哥报仇,他今日潜进军营就是为了杀萧沂,是抱了必死的心来的。
怎料他无论如何也近不了萧沂的身,又听了薛观被治好的消息,索卓罗孟和彻底恼羞成怒,孤注一掷。
“听闻这位大夫,救了你们的薛将军。萧沂,若是你死在我面前,我可以考虑考虑放了这个救了你兄弟的人。”
月楹因缺氧面色胀红,不断拍着索卓罗孟和的手,索卓罗孟和看她濒死,松了松力道,这人可不能现在就掐死。
月楹眼中憋出了泪,她鬓发微乱,杏眸中水光盈盈,望着萧沂。
他们只隔了几丈远,却好似中间夹了条鸿沟。
萧沂心头一痛,她这可怜又娇弱的模样,让萧沂的理智土崩瓦解。
“我死,你真能放了她?”萧沂抽出袖中短剑。
索卓罗孟和也有些吃惊,他知道中原人重义,还是不曾想到萧沂真的会为了这么个大夫而答应他的条件。
索卓罗孟和笑起来,“我了,考虑考虑,萧将军先往自己身上刺几下,我心情好了就放人。”他忽然不想看萧沂立刻死了,一刀解决他,太便宜他了。
萧沂眼都不眨,往自己腹部刺进去,“可满意?”
“将军,不要!”众士兵试图上前阻止,都被燕风拦住,“退下!”
月楹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嘶——”索卓罗孟和手背多了道划痕,他没放在心上,月楹的抓挠在他眼里,不过困兽之斗而已。
他因萧沂自残而狂喜,“哈哈哈,萧沂,再刺几下,这大夫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萧沂面不改色又是一剑,腹部血汩汩流出来,萧沂嘴唇开始发白,身子因在忍受剧痛微微颤抖,“够吗?”
月楹被扼住喉咙不出话,眼里溢出一滴泪,心底骂道,萧不言你是傻的吗?
指甲又划破了索卓罗孟和的手背,他的手背渗出血珠,他丝毫不在意,“这位大夫,我劝你还是安分一点,我对待俘虏,不会心慈手软。”
月楹眼睛微眯起,掰开他的手,“谁是俘虏,还不一定!”
“你什么……”索卓罗孟和话还没完,忽觉喉头一紧,气血上涌,四肢发麻,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月楹居高临下蔑视他一眼,“蠢货!”
萧沂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人按进怀里禁锢,轻柔抚摸她脑后的发,温柔道,“楹楹,没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