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扇按捺住心里的恐慌， 笑着道，“王太医医术果然高超，我瞧着老太太这是要大好了。”

    高老太太心知自己是回光返照， 只是看到孙女用心哄她，不忍心破，便道，“你们年轻女孩儿，不该守在我这屋里的。”

    “老太太这是甚么话，平日孙女不能在你身边伺候，如今你病了，就该我来服侍才对。”

    谢宝扇与高老太太了两句话， 屋外传来婆子们的声音，“老爷和太太来了。”

    随际， 就见谢之华和严氏夫妇二人走进里间，那谢之华快步走到高老太太的床前， 他单膝跪在高老太太的床前，道，“老太太， 你醒了。”

    高老太太看到他， 脸上露出一笑，谢之华也看出高老太太是回光返照， 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他怕叫高太太看出，和谢宝扇出一样的话，“老太太的精神很好，许是这病要好了。”

    高老太太摇着头，她道， “不中用，我的身子自己知道，能在死前跟你们交待几句话，已是心满意足。”

    她话音刚落，谢之华流下眼泪，他握住高老太太的手，哽咽道，“母亲，你切莫这些丧气话，太医看过了，只要好生保重，很快就会好转，你老人家还没抱上重孙子呢，怎可就这么撒手而去。”

    严氏也跟着落泪不止，高老太太看着他夫妇二人，扭头对谢宝扇道，“扇丫头，你出去，我和你老爷太太有话要。”

    谢宝扇道，“是。”

    她走出里间，屋内传来高老太太和谢之华夫妇细碎的话声，只听不大真切，谢宝扇站在门口，门外黑漆漆的，天上并不见一颗星子，入秋了，寒气一阵接着一阵，她站了半晌，直到远处传来的梆子声惊醒她，谢宝扇方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她了一个哆嗦，屋里的婆子道，“姑娘，进来坐吧，仔细着了寒气。”

    谢宝扇默默回屋，她看着满屋摆放的丧葬用品，心里惦记着高老太太，不知过了几时，屋里的话声停下来，谢之华和严氏一前一后走出来，二人脸上满是悲戚之色。

    谢宝扇走过来，轻声道，“老爷。”

    严氏试泪道，“老太太叫你进去。”

    谢宝扇一顿，没想到高老太太竟还有话要对她，她走进里间，看到黄嬷嬷一言不发的坐在高老太太身边，于是走过去，道，“老太太。”

    高老太太招手让谢宝扇坐下，她端详着谢宝扇，温声道，“你这孩子素来懂事，家里先前看轻了你，未尝不是我这个做祖母的错。”

    谢宝扇大为惊讶，她道，“老太太何出此言，孙女从来没有怨怼之心。”

    祖孙俩人相对而坐，高老太太道，“往事就不要再提，如今我这老婆子要死了，扇丫头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谢宝扇想安慰她，只是看到老太太真诚的目光，这些话便再也不出口，只得轻轻点头，道，“老太太，你有何吩咐，孙女听着呢。”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道，“举凡世族之家，从兴盛到没落，没有哪一家是躲得开的，咱们家赫赫扬扬一二百年，我看也要到头了。”

    谢宝扇连忙道，“老太太快不要这么，靖表妹被封为东宫太子妃，大哥哥承袭爵位，家里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高老太太经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还有甚么看不透的呢，她道，“你不用宽慰我的心，府里的败象早在几年前就有了，外面看着光鲜亮丽，你们老爷和太太又一味的爱排场，更何况——”

    她没往下，闭眼缓了缓神，自从她得知女婿梅品舟秘密进京，她就知道要出事了。

    高老太太看着谢宝扇，叹道，“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但凡是个哥儿，必有一番作为，不得往后谢家还要靠你。”

    谢宝扇怔怔不语，高老太太道，“我叫你来，是因为你是个有成算的好孩子，咱们家的颓势就在眼前，你要早做划算才好。”

    谢宝扇想起她那胆大包天的父亲，心头一酸，道，“孙女愚钝，不知该做些甚么才好。”

    高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她，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我在甚么。”

    她停顿片刻，接着又道，“若是家族真到了那一步，你要是有能力，记得要拉家里一把。”

    这样的重任谢宝扇怎敢承担，她人微言轻，有谁肯听她的话呢，谢宝扇站起身，跪在高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孙女惶恐。”

    高老太太紧紧抓住她的手，她道，“孩子，你就答应我吧，我两眼一闭，去了倒干净，可是这家族几百人，要是不得善终，我就是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谢宝扇心想，她不过一个女官，哪里能左右一个家族的命运呢，不过看到高老太太殷切的期盼，她也不出这些话，便轻声道，“老太太，我与谢家共荣辱。”

    得了她这句保证，高老太太总算安心，她露出一丝微笑，松开谢宝扇的手，倒在枕上看着她，缓缓道，“扇丫头，我替整个信国公府谢你。”

    谢宝扇道，“孙女不敢当。”

    高老太太对她笑了笑，道，“我累了，想好好歇一歇，你出去吧。”

    她一身的力气松懈后，脸色忽然变得灰白，就连抬一根手指都费力，谢宝扇眼见不妙，如何肯离开，喊道，“老太太。”

    一旁的黄嬷嬷低声道，“二姑娘，你就走吧。”

    谢宝扇无奈，只得依言，她走了几步，回头望着高老太太，床上的高老太太双眼发直，目送着谢宝扇出门。

    谢宝扇刚走出来，严氏急忙问道，“老太太还好吗？”

    谢宝扇悲声道，“老太太她想歇息。”

    严氏捏着手里的帕子，她看着谢之华，低声道，“老太太这情形，只怕不好呢，要不要去叫昂哥儿和他媳妇儿。”

    谢之华没回严氏的话，他望着谢宝扇，问道，“老太太对你了甚么话？”

    屋里的高老太太尚在弥留之际，谢宝扇将心一横，她跪在谢之华和严氏面前，严氏惊讶的望着她，道，“扇丫头，你这是做甚么。”

    屋里还有婆子丫鬟们，谢之华看了她们一眼，众人悄悄退出，谢宝扇默默道，“老爷，我看到梅姑父了。”

    严氏惊愕的看着她，倒是谢之华的神情很镇定，他道，“你都知道了。”

    谢宝扇道，“女儿猜了几分，就不知对不对。”

    谢之华问，“你猜到甚么。”

    “太子这是要起事了。”

    她把一直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出来，唬得严氏左右张望，谢之华盯着她，道，“你是从哪里猜出来的？”

    谢宝扇抬头望着他，道，“帝后刚离京，太子公然买官卖官，大肆捞钱，更是把梅姑父从湖广召到京城，皇上总有一日会回京，他的所作所为，足以被废除储位，可太子丝毫不为所动，显然是要殊死一搏。”

    她的话完，谢之华竟带着赞许的神色，他看了谢宝扇许久，忽然一叹，道，“你怎么就托生成女儿身呢。”

    此前高老太太才过同样的话，谢宝扇朝着他磕了一个头，道，“就算是女儿身，女儿也一心牵挂家族，为了子孙后代的前程，恳请老爷三思而后行。”

    谢之华望着谢宝扇，若是别的女儿对他这些话，他早命人发到家庙，终身不许再回信国公府，不过话从谢宝扇的口中而出，谢之华似乎并无一丝怒气。

    他问谢宝扇，“你就这么确信太子会坏事？”

    谢宝扇俯在谢之华面前，她道，“老爷，太子虽出身高贵，品性暴虐狂妄，哪怕侥幸夺得大位，也绝非朝臣和百姓之福。”

    她停住半晌，又道，“皇上正当盛年，满朝大臣皆知他对太子失望透顶，太子的这些举动，女儿不信皇上会不知情，如今三军尽在皇上的掌控之中，并连京师防御营，御林军皆是效忠皇上多年的旧部，云州还有怀王拥兵自重，老爷与皇子多年君臣，皇上的性情，想必老爷一清二楚，太子断然是没有胜算。”

    造反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谢之华自学的是孔孟之道，岂会不知忠君爱国，他神情落寞，脸上似是带了一丝老态，道，“我的儿，你能想到的事，为父难道就想不出来吗？”

    谢宝扇怔怔的看着谢之华，不解谢之华为何偏要往火坑里跳。

    “扇儿，从你梅表妹选为太子妃那一刻，咱们家就被归于太子一党，这辈子与太子是撕扯不开了，太子亦知皇上有废储之心，否则不会铤而走险，咱们家与太子一条船，眼下只能跟着太子硬着头皮走下去。”

    “信国公府到了这一代，子孙们不思进取，靠着老祖宗的余荫过活，有出息的子孙一个也无，倒不如博上一博，不得能为后代博出一个前程。”

    这是一条容不得回头的路，谢宝扇见他心意已决，不禁呆住，过了半晌，她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还在为子孙后代担忧，老爷当真要走这一条路，好歹做些两手准备，不如在族里挑一些有资质的孩子送出京城，太子得胜自是皆大欢喜，万一不妥，也能为谢家保留一星半点的火种。”

    谢之华道，“此事我早有划算，你不用操作。”

    他父母二人正话时，里间忽而传来黄嬷嬷的几声惊呼，“老太太，老太太——”

    谢之华和严氏猛然起身，他瞪大双眼，夺门而入，随后就听谢之华‘扑通’跪地声，接着就听他的哭声，“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