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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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值闻言一愣,他对与曹家的这门婚事抵触之意,就差写在脸上了。

    诚王太妃只是在夫君死后不爱管事,然而犀利不减当年。

    耐心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儿子接话,她缓缓推开顾采薇,不忘安抚性地拍拍女儿手背,然后坐得板直,绷起面孔冲着顾值发怒:“怎么,你还想悔婚?我把话搁在这里,只要你皇伯伯春秋鼎盛,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曹家女婿。你父王都不在了,你们若是再闯祸,真没有谁能去帮你们下跪、请罪、求情了。”

    到后来,勾起丧夫之痛,诚王太妃语近哽咽。

    顾值欲言又止,看着妹妹跟他挤眉弄眼地频频暗示,只好沮丧应下:“全凭母妃做主。”

    听到三哥醇厚声音的表态,顾采薇放下半颗心,连忙发挥她棉袄的作用,笑嘻嘻地拍掌,出言缓颊道:“这样一来,母妃又要有事忙了?女儿是否还能帮忙一二啊?”

    诚王太妃心气平顺不少,向兄妹两人出自己的考虑:“确实要忙了。当年你们大哥成婚,足足准备了一年有余,也是母妃没经验、第一遭操办婚事的缘故。你们二哥婚事,那时,那时候,你们二嫂,唉,可惜了。”

    母妃叹气,三哥低头,顾采薇眼见气氛又要变糟,轻轻一抿唇,接话道:“母妃,前阵子我刚收到二哥来信,他,彭家见他这两年仿佛过得还算平稳,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旁支姑娘,是以前二嫂的堂妹,想给二哥当续弦。

    二哥拿不定主意,还等您给把关呢。您方才了大哥、二哥婚礼,继续吧,我和三哥眼巴巴等着听呢。”

    顾值起精神,跟着宽慰道:“其实二哥生活还好,母妃放心。他虽孤身,钱财上面倒是不用担忧,反而能尽情书讲故事,落得逍遥自在。

    至于我这里,母妃也不要太过劳神,如今大嫂掌家,万事井井有条,母妃有事交代大嫂吧。媳妇我娶不娶的,等出了父孝再呗。”

    诚王太妃瞪了三子一眼,把方才未竟的话完:“你以为,娶媳妇就是一抬轿子到曹家把人接来,就是万事齐备了么?你二哥当年娶妻仓促,是怕你父王有个好歹。所以赶着在三两个月里办完所有礼俗,比你大哥婚事简单省略了不知多少。”

    恨铁不成钢一般,诚王太妃纤纤手指指着顾值,提点道:“你又不同,婚事一是皇上钦点,二是与皇后娘家结亲,多少人盯着呢。离你父王三周年不过大半年时光,正好开始着手准备,方才不耽误你。

    届时你娶亲将是我们府首桩大事,一定要办得漂漂亮亮的,千万不能让人以为,没了你们父王,诚王府就散了、倒了。”

    顾采薇就近,轻轻拍哄母妃,放软语气:“母妃放心,哥哥们和我,一定不会坠了父王威名。”

    顾值跟着点头应和。

    诚王太妃换副强硬口吻,一口气吩咐三子:“你都这么大了,好歹是经营铺子历练过的,这次休要推脱,好好将事情挑起来。结亲不是结仇,你以后要和曹家守望相助的,妻族仅次于母族,傻儿子,你到底懂不懂?还有不要什么事都推给你大嫂。你大嫂再能耐,还能越俎代庖替你娶了?”

    受这一顿教训,顾值一点儿怨言都不敢吐露了。

    他和顾采薇相互配合着彩衣娱亲,又讲笑话又自嘲,就差翻跟斗了,哄了母妃好一阵子,眼看着城王太妃转怒为喜、转嗔为赞,兄妹二人才结伴而出。

    放着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不走,顾值垂着头背着手,眼睛四处梭巡,特意去踩路边被下人清扫成堆的落叶,踩到嘎吱作响。

    顾采薇明白三哥心事,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只好捡起别的话头:“三哥,上次你去大皇子府,正遇四哥,什么都没清楚,白待了一整夜。最近呢?大皇子有再找你么?”

    妹妹声音娇软,问话却难答。顾值更是愁眉不展,他叹息一声,避而不谈,只是向着顾采薇摆摆手,自己能处理好。

    一看这状况,顾采薇就懂了,只怕大皇子那里,还是难缠,对拉拢三哥尚未死心,不知道对三哥什么、做什么了。

    只是不知详情,顾采薇随着三哥走下正路,沿着顾直步伐一脚一脚踩过去,泛泛劝慰:“三哥,有事不要只自己扛着。母妃还等你娶妻呢,妹妹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给你出出主意还是可以的,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呐。”

    换来的,是顾值回身,勉强扯开笑脸,揉揉妹妹的头顶,手下不自觉使了几分力道,将丫鬟们早上给顾采薇精心梳好的发髻弄得碎发散乱。

    这样一来,在顾值眼中,一脸郑重神色的幼妹顿时看着稚嫩起来,像是连自己都照料不好的孩子,即使被顾采薇娇嗔着「三哥」轻推一把,也是有趣的。

    送顾采薇到她院落门口,顾值留下一句「薇薇就放心你三哥吧」然后转身离去。

    顾采薇未及挽留,实在忧心忡忡,站在原地想了一阵,便过门不入,直接去隔壁院落找四哥顾采蓟,拜托四哥多注意着些三哥动向,尤其是大皇子是否派人为难,一旦发现能够及时帮衬着些。

    得到顾采蓟满口子的保证后,顾采薇终于回屋,丫鬟识书才上来为她整理发髻。

    顾采薇这才想起,自己是顶着一头被揉散的发型去找了四哥,真是丢人。

    幸好是四哥,一向大大咧咧,可能压根没注意到,总之没有提起。

    “今日不出门了,干脆拆掉、编成一根大辫子好了。”顾采薇怀着满腹心事,轻声吩咐丫鬟。

    再换上自己指挥绣娘改良过的宽松睡袍风格的家常衣裳,顾采薇看上去闲适无比,仿佛下一刻就要就寝了。

    然而实际上,她端着一杯热乎乎的红枣茶,一头扎进书房里的文章山海中。

    这些是存档绝密的进士考卷文章,本来好借阅三日就归还国子监的,顾采薇却在前几日因身子不适耽搁了,早过了约定的日子。

    虽然国子监并未派人催问讨要,柳祭酒半月之期没到也没上门,顾采薇自觉心虚,顾不上一篇一篇研读了,先亲力亲为抄写出来,归还了原卷方才心安。

    连着三四日挑灯夜战,顾采薇笔耕不辍,终于誊写完成,长舒了一口气。

    这项任务大大挤占了她待在教室的时光,与徒弟柳庭璋不过每日往来寥寥几笔,并未深谈,连徒弟暗暗跟自己闹情绪都没发现,自然不知晓徒弟新交了朋友,正是她的二哥,信。

    ——

    信本身对柳庭璋就带着星宿下凡的先入好感,待到登门做客,更觉这家人情味足,身处其间如沐春风。

    十一月中旬,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地不见日头,冷嗖嗖地风钻衣袍。

    信这日犹豫一下,还是带着京城时兴的文房四宝做礼物,按照柳庭璋之前留给他的地址,去了柳家院。

    虽然对于秦秀才和柳庭璋并非同姓有些诧异,不过民间寡妇再嫁也是有的,像是柳庭璋这种俗称「拖油瓶」,信这几年长了见识,自然不会没眼色地问起别人私事。

    叩门之后,信很快被请到正房,全家陪他落座,一碗冒着热气的冲蛋花端过来,孟氏请他喝几口暖暖身子驱驱寒气。

    正房被理地整洁清爽,家具虽然不名贵却摆放有序,映入眼帘十分舒服,坐下来隐约能闻到院里晾晒的衣物上的皂角香气,听着秦秀才努力靠近官话的口音,正面对柳庭璋这等俊秀人物,信初次登门的拘束感一扫而空。

    秦秀才虽然久试不第,然而漂泊多年见多识广,为人亲善,颇有长者之风,对待信热切而不谄媚,清谈几句陪客到位了,便将主场给继子柳庭璋,分寸拿捏得将将好。

    孟氏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与柳庭璋眉眼间能看出相似之处,接待信时,有几分面对生人的腼腆,多以微笑替代言语,唯独在留客用饭上坚持得很。

    午间太阳透过重重云层羞羞探出头脸,不多的阳光更显珍贵温暖。

    信好久没吃过家常饭菜,自然动心,半推半就后,与秦秀才、柳庭璋一桌用了午饭。

    菜肴并非京城风味,然而荤素搭配、咸淡适口,信与他们父子二人边吃边聊,被殷勤劝菜,居然不知不觉吃了个十分饱。

    饭后,秦秀才告罪回房午休,孟氏躲在灶房收拾,柳庭璋终于和信单独相处交流。

    柳庭璋倒是没有午后倦意,精神奕奕,陪着信聊了一阵子文章故事、野史志怪等等大而化之的话题,起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言谈相投,着着谈到家人亲朋,信感慨:“柳举人与在下三弟同岁,可惜我已经许久未见亲人。”然后满脸黯然,久久不语。

    柳庭璋回道:“我对先生所知不多,但是感佩先生从逆境中站起来的毅力。山水有相逢,只要活着,总是有再见面的希望。先生是否愿意到我房中观览一二,尚有些书籍可供悦目。”

    信欣然从命,进去柳庭璋那窄的一目了然的房内,随意走到最显眼的书桌前,看到了一枚木质书签,边缘被人摩挲得润滑包浆,上面刻着的阴线字墨已经被擦掉不少,但是字迹还算能够辨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信边看这书签,边低声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