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十二:心机光哥
宋律, 州县以衙为廨舍,早晚声鼓,谓之衙鼓, 报牌谓之衙牌, 儿子谓之衙内。
州县的官配备官舍,即为私人府衙。官舍前便是官署,故而公私集于一区。
张儒秀所在的这片住处, 往前数百步便是地方府衙, 是华州知州与判官共事处。至于旁的参议、机宜、抚干等官员,则是在府衙周围另租住所。
从判官官舍走出, 穿过一片梧桐林, 便到了林景亨知州的官舍。
华州衙门一处,各舍屋都处在一方大庭院之中,知州同判官两处人家居于此,清净闲适。
庭院内有几处阁楼亭台,站上去便能纵览一州。除此之外, 莲池花园, 荫柳石桌, 长藤连廊,那些消遣的景儿, 一个都不少。
这片庭院外,是万家炊火与商市。一条官道东西路直走, 便通到了烟火人家。官道南北, 便是衙门的数亩粮倾。
……
张儒秀脑里绕了半晌,才勉强捋清这关系。通俗的来讲, 张儒秀随着司马光住在政府区域里, 政府又分居住区与办公区, 两区隔的极近,这对于官员来极为便利,办完公就能回家吃上热乎的饭。
搬过来的行李都被放在了前堂,下人正忙着拆解再重新安置。
张儒秀指挥着下人把行李搬到该放的地方去,安排着人洒扫庭院,什么蛛网尘灰都得弄个干净。
司马光的笔墨纸砚,一箱书籍,她自己的妆奁嫁妆,一箱衣裳,以及家里的地产田产票纸,都得仔细放好。
至于司马光?
张儒秀以为他能过来同自己一起指挥,不曾想走到半路,知州那边来了人,又把他叫了回去,是等不及,要马上见他一面,同他商量些衙中事务。
司马光满脸歉意地看着张儒秀,张儒秀又怎能开口不,便摆摆手,叫他安心办事,家里自有她操着心。
罢,司马光便跟着侍从大步走去,一行人朝南,一行人朝北,自此分开来。
搬家自然不是个清闲的活儿,不过好在有凉风吹来,汗流出来也不似大夏天一般蜇人。
张儒秀瞧着院内的汉子女使满脸狼狈,便叫人熬了一大锅消热暖胃的汤分给众人,让人先歇息片刻。看见满院感激的眼神后,张儒秀觉着自己叫养娘先点上炊火的事真是无比明智。
按礼,判官到任首日,先要到官舍里安顿下来,翌日才去知州处报道,认识下诸位地方官,再摆一道宴,官员和家属都要到场。
如今这第一日,林知州就把司马光叫了回去,怕是有重要的事交代。
司马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张儒秀也没想着等他,自己把能安排的事都安排了下去。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使唤满院人干活的事,好在院里的人都顺她的意,一声令下都闷声做事。
如此一来,效率自然会提高。
戌时,院里安置好了个七七八八。张儒秀叫晴末晴连点上了前堂到后院里的灯。
灯火葳蕤,张儒秀一个人站在前堂,影子被拉得细长,随着灯影晃动,影子也一跳一跃。
张儒秀看着自己的影儿,影上发丝凌乱,张儒秀这才发现,自己头上梳好的发髻早已松散得不成形,篦子同冠梳相撞,两相抽离。若是甩几下头,头上那些物件,定是能稀里哗啦地掉下来。
张儒秀看得出神,自然没察觉到司马光站在阶前的身影。
司马光眼里,张儒秀一脸憔悴样:发丝凌乱,眼下的乌青久存不去。张儒秀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低头抠着手,百无聊赖。夜间风凉,张儒秀的褙子下摆被风卷起,她却满不在意。
秋风吹过来的一瞬,司马光心里满不是滋味。
下人都被遣散了下去,张儒秀本可以在屋里等,却选择了站在迎风口,等着他。
“岁岁,我回来了。”司马光尽力掩着话里的心疼,露出一个笑。
张儒秀闻言,抬头,见司马光站在阶前。
张儒秀想着跑过去接他,毕竟人谈了那么久的公务,一脸疲惫样。谁知她才刚挥挥手,准备跑过去时,司马光就赶忙出声制止。
“外面风大,快待在里面罢。”
司马光罢,大步迈到前堂里,站在张儒秀面前。
“怎么不去里屋呢?也不叫个人伺候。”司马光罢,牵起张儒秀的手,意料之中的冷。
张儒秀想把手抽离出去,却不料司马光越握越紧,双手将她的手包在一起,哈着气暖。
热气传到手心之中,被冷风吹散,又被有心人塑起。
司马光包着张儒秀的手,待到她的手暖和起来时,才颇为不舍地放下来。
“对了,我让老养娘给你温着汤。看你这般风尘仆仆地赶来,想是还没吃晚饭罢。”张儒秀道。
司马光听罢,摇摇头。
林知州本来是想叫司马光留到舍里用膳的,只是考虑到司马光家里还有一位娘子,再加上司马光极力婉拒,这留人用膳的念头也就作罢。
“走罢,去吃饭。”张儒秀罢,就拉着司马光去里间用膳。
……
里间内,张儒秀唤了女使来点灯燃香。
她给司马光留了热汤,实际上桌时,一并呈的,还有几碟菜。
哪怕腹中空空,可司马光着筷持勺时,动作仍是不徐不慢,吃起来颇有风度,却又不故作细嚼慢咽。
他的一举一动,都载着数年间沉淀下来的礼数,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旁人。
司马光自然追问着张儒秀吃过没有,张儒秀拗不过他,便自己还没吃。这话一出口,司马光便拉着她坐下来一同用膳,给她夹着菜。
“今晚你早些歇息,明早还有一道宴,莫要误了时辰。”张儒秀提醒道。
司马光听罢,虽是感动,却又捕捉到张儒秀话里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你也要同我一起歇息才是。”司马光试探地道。
果不其然,张儒秀听了他这话,脸上难堪起来。
“其实……我早叫晴末晴连又收拾了一间屋子,我住那里。”张儒秀解释道。
司马光听罢,心里那根弦瞬间紧绷起来,问道:“那我呢?”
“你住里屋啊,就后院那间东屋。”张儒秀道。
“你……你要同我分屋睡?”司马光满是不信地问道。出口的话颤颤巍巍,恍如屋外在风中凌乱的桐树叶。
张儒秀撇撇嘴,反驳道:“不是你,到任之后随我的意么?况且……况且我睡相那么差,同我睡在一起,会耽误你休息。”
这话倒是弄得司马光不知如何回了起来。
他出口的话他当然记得,他自然不能违约。
只是……
“哎呀没事,我住在西屋,就在你对面。有什么事你一敲门我就过去找你了,当然你也可以敲敲我的门来找我。屋离得这么近,不会出大问题的。”张儒秀道。
张儒秀自然猜不到司马光高深的心思,她还以为司马光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一间屋里,才不同意二人分居。
司马光见张儒秀这般笃定的样子,自然也不愿叫她为难。
“你住西屋也行。不过现在天色已晚,物件也搬不完,不如……”司马光使着援兵之计,他想再挽留张儒秀一晚。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的物件早就搬了过去。你放心,你的那些书啊笔啊,我一点都没动,还是摆在老位置,不用担心找不到。”张儒秀没心没肺地接着话。
这话一出,司马光的脸彻底僵了下来。
眼见着气氛愈来愈不对劲,张儒秀赶忙试探地问道:“光哥,你……你生气了?”
张儒秀身子往前一凑,支着手好整以暇地盯着司马光。
“没……没有。”司马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四处乱窜时,恰巧对上张儒秀的目光。
“咳咳。”司马光咳了几下,站起身来。
“我……我突然想到书中还有难解之处,先回去了。你……你早些歇息罢。”
司马光罢,便跨步走了出去。不过那步子迈得极慢,似是特意等着某人一般。
可某人显然没有留意这处细节。
张儒秀看着司马光慢慢远去的背影,心想的则是司马光累极了,连迈步的力气都弱了几分。
待到司马光走后,张儒秀唤来晴末晴连,叫人备热水,自己沐浴去。
……
华州这片地,初秋多阴雨,晚秋则秋高气爽,是为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可有些时候,天气变得就是这般快。白日里还一片晴朗,晚间则是下来了阵阵暴雨,夹杂着霹雳雷电。
紫红雷电劈下来,撕裂了半边夜空,皎月与繁星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隆隆巨声与急剧的雨丝。
大风也趁着混乱刮了过来,雨丝被吹斜,都坠到了阶上窗前。
张儒秀洗漱过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外边的动静,感慨着天气变幻无常。
亥时一刻,屋外仍是风啸雷着,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
张儒秀拉上被衾,闭眼养着神。
“叩叩。”门外传来一声。
张儒秀以为是杂声,便没起身。
“叩叩。”门外又传来一声。
张儒秀坐起身,门外面一片黑,看不清。
“叩叩。”门外又传来一声。
张儒秀环视了下漆黑一片的屋,再听听屋外的动静,蓦地觉着有些瘆人。
“谁啊?”张儒秀窝在床上,颤着声问。
“岁岁,是我。”
司马光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遥遥传过来,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抖。
张儒秀意识到方才是司马光在敲门后,松了口气,下床点了盏灯,放在桌上,屋内顿时亮了一片。
张儒秀披了一层外衣,走过去开门。谁知门一开,竟看见司马光一副狼狈模样。
司马光手里持着油纸伞,穿着单薄的里衣,披了层外罩,就这样找了过来。他的发丝没有盘在头上,反倒是简单地挽着结垂到胸前,发尾湿了许多。
纸伞边哗哗低着雨滴,司马光眼睛湿漉漉的,低头莫名委屈地看着张儒秀。
“光哥,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没什么事的话赶紧回去罢。现在着雷下着雨,还刮着大风,你站在这里,过不了多久是要染上风寒的。”张儒秀大声地道,生怕坏天气吞了她的字眼。
也不是她,她一开门,屋外的雨就倾了过来。张儒秀能感觉到自己披的外衣都湿了半边,此刻也不欲同司马光再做纠缠。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更是委屈起来。
“我……我怕。”司马光低声嗫嚅着,仿佛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怕?你怕啥?怕雷?怕暴雨?还是怕大风?”张儒秀皱着眉头问道。
司马光低头不语。
“算了算了,你合了伞先进来罢。”张儒秀妥协道。
司马光一听,便飞快合了伞,窜进屋内。
司马光刚一合上门,屋外便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轰传来。
下一秒,张儒秀便被司马光搂入怀中,背后紧贴着他的胸膛。
油纸伞被扔到了墙角,默默低着雨滴。
而司马光背上的外罩,也散落在地,飘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去,没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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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宋孔平仲《珩璜新论》卷四:“或以衙为廨舍,早晚声鼓,谓之衙鼓,报牌衙牌子谓之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