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七十五:情话
出声的那人站在阴暗地, 巷里的光照不到他站着的这片暗处,他的脸也叫人看不清,如同要吃人啃骨头的鬼魅一般。
贸然蹦出来的声音, 叫张儒秀身子一抖。她坐在车上, 紧紧搂着胸前的罐子,一面想着对策。
司马光站在这里,想必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罢。
张儒秀蓦地又想到先前司马光话里的试探, 只觉着原来她早露出了破绽, 只恨她隔了许久,才发觉出这其中的异常之处来。
张儒秀清了清嗓子, 不过仍未摘去脸上系着的面纱, 强装着镇定:“是你啊……快上来罢。”
她这话一出口,便看见司马光便不慢不紧地从那暗处里出来,只是他面上毫无波澜,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走的步子极轻,撩起衣袍下摆上了车。
他这一上来, 张儒秀便好似见了瘟神一般地往一旁躲, 这般紧张时候, 她还不忘那一罐子铜钱,紧紧护着, 不敢看他。
司马光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不过却只是开口关心着她的身子:“呆这么久, 不冷么?”
罢, 便想牵过张儒秀的手。只是见她紧紧抠着那罐子,手停在空中半刻, 又缩了回去。
身上不冷, 可张儒秀却觉着车里倒成了一个冰窟一般, 而司马光就是冰窟里最为坚固的冰,冷意时不时地渗了过来。
张儒秀颇为难堪地笑笑,着不冷,还数着身上的厚衣裳,给人看。
之后车里便是一阵死寂。
纵使张儒秀侧着头四处张望着,可仍能感到身侧一直传来一道目光。司马光盯着她,却什么都不再。
车停在了院前,司马光先下车,看着张儒秀弯腰出来,便想伸手接她。
手稳稳地停在张儒秀面前,叫她一时无措起来。她想,其实她自己也能走下去。奈何司马光还是那般动作,她被磨得没法子,便把那罐子放在一旁,把手放在了他手心上。
谁知司马光牵住她的手后,另一只手直接锢到了她的腰间,把她抱了下来。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司马光面色如常,好似捻着一片落叶一般,毫不费劲。
突如其来的接触也叫张儒秀呆愣住,两脚接触到地面后,她才反应过来。
“我……我去把罐子拿过来。”张儒秀讪笑道,转身端起那个不算轻的罐子,“走……走罢。”
司马光颇为艰难地吞咽了下,忍着心酸,开口问道:“晚膳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张儒秀一想到还要同司马光待在一起忍受那般煎熬的时光,便总想逃避。
“不必了,我在外面吃过了。”午后她来到巷子时,厮见她实在劳累,便想着买些什么给她吃。张儒秀赶着时间,也不挑食,叫厮买了两个蒸饼,自己囫囵吃了一顿。
原本干了这么久,她应是觉着饿的。只是被这事一激,早已没了胃口。
这话一出,司马光的脸色便又一沉。
张儒秀见状,赶紧开口补充道:“其实,我觉得还能再吃一顿。”罢,觉着难堪,依旧讪笑着。
“走罢,饭都快凉了。”司马光罢,便向前走去,留个张儒秀一个颇为落寞的背影。
*
这顿晚膳,吃得也是一阵难堪。
张儒秀想着速战速决,可司马光却偏偏像要同她作对一般,不断给她夹着菜,一边着不能糟蹋粮粟。
张儒秀看着眼前的碗里堆着一座山,也颇为客套地给人道着谢。
“多吃点罢,吃饱了不饿,也不会想别的。”司马光沉声道。
“好。”张儒秀总觉着他话里暗含深意,似是风雨欲来一般。
果不其然,晚间洗漱过后,这场风雨便如期而至。
张儒秀穿着单薄的里衣进屋,脸颊通红,是一副刚沐浴过之后的模样。她哼着不知名的曲儿,一蹦一跳的进了屋。先前不安的心绪显然在浴桶中全然消散。
只是进了屋,发现司马光还端坐在案桌旁,才想起那件事来。
与其藏着躲着,不如索性坦白来讲。虽这坦白也是被迫进行着,可张儒秀实在不愿再将这事亘在心里。
“其实……”张儒秀走了过去,想着恰当的辞。
司马光闻言,抬头一看,见张儒秀发丝上还滴着水。她刚从外面回来,右侧发尾有几根还结了冰棱。手巾被张儒秀挂在脖颈上,当成了摆件。
司马光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偏偏又拿她没法子。
“过来,我给你擦擦头发。”司马光道。
见张儒秀仍是一脸为难的站在案桌前,司马光又道:“这么怕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如此平淡的语气还是叫张儒秀抖了下。她心里本就愧疚,见司马光这般淡定,便想着他必定存着大招对付她。
“我……我自己可以。”似是想极力证明这番话一般,张儒秀赶紧把那方手巾扯了下来,毫无章法的在发丝上摩擦。
“快过来罢,我不忙。”司马光招招手,唤道。
“你……”张儒秀咬着牙,“你没有生气罢。”
气?怎能不气呢?只是不愿出来吓到她罢了。
“我没生气。”司马光罢,还颇为友好地绽出来一个笑,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真的没生气么?”张儒秀当然不信,她不明白为何司马光总是口是心非,特意隐藏着原本的情绪,留下一副表相叫人看。
“我知道一直瞒着你不好。你也可以骂我,可以怨我。”张儒秀脸色认真,着自己的想法。
只是司马光却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他感叹着张儒秀心思单纯,又觉着夜夜同寝的那人,根本就会了解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又谈何骂你怨你呢?”司马光望过去,张儒秀就站在案桌对面,可他觉着,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座跨不过的大山。
“我是气我自己,气自己不自量力,竟然期盼能叫你对我敞开心扉来,竟然期盼,能走进去你的心来。”司马光自嘲道。
张儒秀一听他这话,便慌了起来,连忙跑过去解释着:“我不是成心欺瞒你的,都是你之前……”
话还未完,张儒秀赶紧闭了嘴,生怕司马光再多想几分。
司马光却不依不饶地问道:“我什么?”
张儒秀摇摇头,抿着嘴唇,不肯开口。
“罢了,我先给你擦头发罢。”司马光叹口气,见张儒秀愣在原地,赶紧把人拉了过来,自己站起身来,叫她坐下。
“怎么不叫女使给你多擦一会儿。”司马光接过手巾,认真擦拭着,一面问道。
“大冷天的,她们穿得那么薄,我又怎么忍心叫她们陪着我。穿上衣裳后,便叫她们赶紧回去了。事而已,用不着别人。”
张儒秀罢,才觉着自己话里有不妥之处。
正巧身后无比认真做事的司马光听了她这话,动作也僵了下。
“你不是别人。”
张儒秀又添了一句,司马光的脸色这才好了几分,依旧给人擦着发尾,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瓷器珍宝一般。
“等会儿早些睡罢,你忙了一天,许是很累罢。”司马光漫不经心地道。
张儒秀听罢,静默了一会儿。她总觉着,司马光不愿正面同她聊起这个话题,莫不是想就此掀篇,装作不知晓?
“我……我们聊聊罢。”张儒秀纠结了半晌,硬着头皮出来了这句话。
司马光动作又一顿,不过随即便恢复如常。
“这事我都知道了,也理解你的苦衷,就不必多言了。日后,你愿怎么做,便怎么做。我也不会去干涉你的事,更不会多做过问。”司马光着,话里似有不忍:“天愈来愈冷了,我也不能随时跟着你。你出去时,穿得厚些,切不要着了风寒。也叫下人常备着膳食,累了就歇歇,喝口热汤。还有,出去时……”
“好了好了,别再了。”张儒秀赶紧断这番听着像诀别的话。
罢,随意摸了几下发尾与发顶,头发干了八分。
“不……不是要早些歇息么?我先去睡了。”张儒秀罢,便赶紧起身来,窜到了床榻上,盖着一层被褥,裹着自己。
司马光看着她火速逃离自己身边,低头看着那方手巾,看了很久。
*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光吹了灯,躺到了张儒秀身侧。
一片昏暗中,床榻上的二人,呼吸相交缠。
“岁岁?”司马光轻声唤道。
他笃定了张儒秀没睡,这才有勇气去唤她。
回应他这声低喃之语的,是一声若有若无的气声。
“怎么就只盖了一条薄被褥啊?”司马光问道。
床上有三条被褥,两条厚的,是贴着身的,而此刻张儒秀身上盖着的那条薄被衾,是用来压在厚棉褥上面的。
张儒秀盖着这条薄被衾,不知盖了多久。此刻听到司马光这话,才反应过来。
不过还不待她起身动作,司马光便捞起那条厚被褥盖到了她身上。
“岁岁。”司马光又低声唤道。
“嗯。”张儒秀也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她觉着自己脑里昏胀胀的,差一步便要与周公相会了。
司马光见张儒秀接了他的话,转身却见张儒秀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道沟壑。
于是他凑过去,隔着一层薄被衾,搂住张儒秀的腰。
司马光头枕在张儒秀压着的那块帛枕,心撩起她肆意散落的发丝,靠了过去。
“睡罢。”张儒秀低声道。她没心顾着司马光的贴近,只是耳畔的呼吸声震得她清醒了几分。
“岁岁,你功成名就之后,会抛弃我么?”司马光问道。
张儒秀觉着身边的人太过黏糊,便随意回道:“怎么会呢?我要是功成名就,肯定会带着你远走高飞。”
张儒秀强忍着睡意,着:“不过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见识下各地的风土人情,也不错。”
司马光也强忍着笑意,回道:“可是你先前不是给我算了一卦么?我不宜四处搬家,适宜定居。还东都就不错,叫我居洛。”
张儒秀本来迷糊,一听他这话,蓦地清醒过来。
她被这话惊得直接睁开了眼,往事也窜入脑中。
她还在汴京时,某日来了位官人。
官人,他是某位大员外家的厮,手里拿着家里主子的一些资料,非得叫张儒秀给人卜上一卦。
她哪里懂得这些?
赶忙催着那位官人,叫人往邻家去看。可那位官人偏偏就执拗地认定她这处,还出了一笔高价钱。
张儒秀自然也不会跟钱过不去,便临时向邻家求了一些浅薄的知识,随意给人算了一卦,倒是把那位官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官人再也没出现过,张儒秀记着这事,也是因为这笔交易价格实在是昂贵。
如今被司马光一提起来,她好似醍醐灌顶一般,那些看似不同寻常的事,竟都能串起来。
“你早就知道我开业的事了?”张儒秀转过身来,询问道。
借着月光,瞧见司马光正藏笑看着她,满脸宠溺。
“是啊,我早就知道了。”司马光握住她的手,放在二人身前。
张儒秀蓦地想到先前司马光故意引诱的话;想到在汴京时,那位老汉的话——常有一位官人在她铺前逗留;想到二人初见,就在那条长街之上,她当时还问着司马光,是否注意到她的那家店铺……
“你……”张儒秀急着开口,却并不知道要什么。
“我早就知道了,故而早早地就接受了这件事。”司马光得动情,“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你是我的骄傲,我会很大方地同人讲,这是我聪慧伶俐的夫人。”
“只是我以为,你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同我的。”司马光话里满是委屈,怨道。
“先前隐瞒,是因为我觉着我对于你无意,婚后各做各事便好。后来,我其实也想告诉你的,只是你……”张儒秀掂量了下,又开口:“只是你,不喜那些三教九流的事,不喜那般风气。我也是怕你知道我做这事后,会瞧不起我,这才瞒了下去。”
“我怎会瞧不起你呢?”司马光道,“我不喜的是,数助教所做的故弄玄虚,着幌子骗钱的坏事。可我知道,你是有真本事傍身的。你一直在帮着衙府安抚民心,帮着老百姓处理邻家矛盾。”
“你是帮着他们变得更好啊,也是在帮我的忙啊。我怎会瞧不起你呢?我怎会怪你呢?”
“真的么?”张儒秀抬头,迫切地想寻求出一个答案来。
“当然。”
“我所在意的,我所欢心的,我所甘之如饴的,正是这样的你啊。”
“从来如此,未曾变过。”
张儒秀被他难得的一番抒情闹得满脸绯红。
那些恩恩爱爱的话,那些从前她不假思索便能脱出口的情话,此刻,无论怎样,也不出口来。
于是她选择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同司马光一样。
张儒秀翻身,像是没骨头一般,趴在了司马光身上。
被衾里好不容易升起来的暖意随着她这番动作都散开了来,不过她也不在意。
她找到了更为炙热的热源。
“怎么了?”司马光虽是疑惑,还是赶紧捞着被褥,给她盖了上去。
“我觉着,我比以前更在意你了。”张儒秀头贴着司马光的胸膛,感受着他加快的心跳。
“我不想再做胆鬼了。”
“我很在意你,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在意。”
“因为在意,不想叫你觉着我不好,才会去隐瞒。”
“可以后,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我想把所有的所有都告知于你。”
一句句话无比轻柔,却重重地砸在了司马光心坎上。
他像是被人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张儒秀一番话罢,见司马光并没有开口回话,便撑着身子想看看他的脸色。
谁知她刚一起来,便见司马光稍稍皱起了眉头。
“你不愿意?”张儒秀故作恼态,埋怨道。
司马光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你压着我头发了。”
罢,还不等张儒秀反应,便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撑在她上方,含情脉脉。
张儒秀脑子这时倒灵光起来,按照她丰富的理论经验,她几乎可以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张儒秀紧张地闭上了眼。
她感受到司马光的身子慢慢俯了下来,贴近她。
半晌,都不见下面该有的动作,只是传来一声轻笑。
“睡罢。”
话音刚落,身前的触感便随即离开了来。
张儒秀再睁眼时,看到司马光躺在了自己身旁,闭目养着神。
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只是无论怎样,她都欢喜。
要比得了几大罐的铜钱还开心,要比吃了最爱吃的糖醋丸子还开心。
“晚安。”
张儒秀的笑意止不住,很久之后,才入了梦。
梦里是桃林柳道,飞鸟清波。她站在桥上,随意走着,无比自在。
后来桥上蓦地多了位官人。
官人的身影他看不大清,模模糊糊的。
只是二人却像是相识已久一般,他们走到了一道朱墙边上,远处是数不尽的楼阁。
张儒秀顺着官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透过厚厚的朱墙,她看到了一位百无聊赖的娘子。
官人指了过去:“看,我是从那时认识你的。”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