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八十一:新政
心结解开后, 张儒秀便觉着心里豁然开朗一般。她听着司马光的话,一直在县里陪着他。
公粮一发下去,几日之内, 饥灾便解决了大半。县衙里感念着知州的恩, 在司马光一行人走之前,还送了些当地的特产,殷切地送着人。
雪满山头, 路上一片冷色。赶着冷, 一行人回了苏州衙院里。
司马光回来后,来不及换身干净衣裳, 便匆匆赶到衙里去汇报公事了。他身后是一堆杂事, 张儒秀也主动扛起了担子,给他分担着那些力所能及的事。
张儒秀铺里那些杂事交由晴末晴连联络相关人员去处理着,今日赶来,她心劲主要在这方院之内。
冬月一过,便是正日与上元节庆盛日了。
院里当然也在着手准备着年货, 宅老同那帮子养娘在家主外出的几日里, 尽心尽力地料着院里的事。
宅老鬓边银丝闪着, 背也佝偻起来,整日里还是忙来忙去的。那帮子养娘, 虽是聒噪了些,办起事来也是利索。
张儒秀心里记着他们的好, 年前便给人发了十三个月的月钱, 瞧见家仆一脸感激模样,心里也开怀。
腊月廿四, 交年分外热闹。
百姓请来寺院里的高僧讲经法, 幡帜竖挂, 香烟袅袅而升,到处是烟火之气。
院里,养娘操着心,一大早便指使着几位动作伶俐的女使,备好果酒与檎果,恭敬地摆到膳房里送神。
往常这般行习俗之事,都是年龄大的养娘亲自上阵来做。不过今年下来,几位养娘的腰都出了问题,整日敷着药哀叹着人老珠黄。她们身子骨弱,自然派上了这般年轻的女使。
只是女使大多没经过这事,还得要养娘来指导示范。好在家主仁善,给的时间也松,养娘便仔细教着事,自己却在一旁烧着纸钱
祈禳,嘴里念念叨叨着,倒是把几位本就拘谨的女使吓了一跳。
有位养娘老家在村里,便把那些习俗给带了过来。
养娘扶着腰过去,找到灶门那处,贴上灶马像,拉着人拜了一番后,又拿来酒槽涂在灶门处。
养娘,这叫“醉司命”。见众人一脸疑惑,便耐心解释着。“夜里也记着在你们床底下都点上一盏灯,子时才可灭。”养娘道,这便是照虚耗。
众人云里雾里,只是拗不过她,便随着她的一番话走。至于做不做,成果如何,便是后话了。
年喜日,知州也难得尽兴。恰巧又落了一场雪,亭台楼阁上都覆了一层雪衣,冰棱勾在檐下,啪塔啪塔地滴着冰珠。
苏州的雪景才叫当地人欣喜,富知州应卯时便踏着丽景而来,当即玩乐之心大动,只是忍到放衙后,才拦住了同僚,临时宣告他要在衙院里摆道宴,叫同僚携着家眷来此。
宴开得急,半个时辰后开始。富知州倒觉着自己好心,还留了时间叫人收整一番。
彼时司马光正埋头处理着手里几件棘手的案子,听到身旁同僚一阵欢呼,抬起头来,颇为不解。
同僚悄摸告诉他,这是富知州上任以来的不成文的规矩——逢雪开筵。富知州是位风雅人士,赴任苏州后,爱极了这片烟柳之地的雪景。
今年受前线局势影响,还是收敛了些,办宴的次数较之往年,少之又少。
“一月来办五次大宴,两次宴,这也算少?”司马光皱着眉头,他一直埋首专心处理的手里的事,再抬起头来,脖颈背面隐隐有僵硬之感。如今听了同僚这番话,心里便更是火大。
他在华州时,衙里上下都忙着战事与公务,恨不得一日不合眼,也得把事处理个干净。
去年莫半些风雅之宴了,就是些过大节要办的大宴,知州也是能省则省,不忍花这些闲钱,钱财省下来,都投到了地方厢军操练与弓手招募之上。虽效果不甚明显,可到底没有出现这般闲散之气。
苏州这些官,也有能力傍身,只是每每处理公务,非得拖个三五天不成,拖到事快要闹大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换上公服,坐到屋里随意在牍子上写上几笔,也不管对错,直接交了上去。
他早对此现象颇有不满,甚至一度气愤地在纸上写下“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句话来。只是事后又觉着这般行径颇为鲁莽,便赶忙删了下去。
同僚听罢他这番喋喋不休的抱怨话,神色变了又变,蓦地想起几年前自己来到此处时,也是对这番散漫风气颇为不解。
“我只是个推官,有些事,看不惯又如何?那不还是得忍着?认着?习惯着?”同僚拍拍司马光的肩,安慰着。
这位判官啊,哪里都好,不过仍有两处缺陷,叫明眼人能看出来。
一则是缺少锋芒。判官的身后,可是在汴京城里居住着的达官贵人之家。这样好的家世,自然能叫他接触许多旁人看不见的好地方。
只是到底是年轻,被爹娘保护得太少,许多见解,眼光独到,想出的法子也别出心裁,却总是少了几分年长之辈特有的狠辣之气。
不地道,总是摆着官腔一般,深入不了民间去。
二则是,这位判官在某些事上太过板正,不知变通,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
这雪中宴,知州愿意办,随着他去便可。宴上一番场合,觥筹交错,嬉闹玩笑,岂不快活?给了知州好脸色,他岂能亏待下面的人?
到底,都是互惠互利的事罢了,人得识趣儿。
而这位判官,显然是个认死理的人。
“君实兄啊,你就遂了富公的意罢。”推官劝道。罢,蓦地想起前些日子无意中窥见的判官同自家夫人你侬我侬的场面,甚是叫人脸红。
“对了,我那位闲不住的内人啊,近日来研发了些新的糕点样式。这几日一直在我身旁念叨着,判官家的娘子极爱酸甜口的糕,每每邀人品尝,娘子定是乐得合不拢嘴,邀着我那内人没事多聚聚。”
推官言的那位内人,正是常与张儒秀相会侃谈的闫娘子。
推官算准了司马光的心思,一语中的,一番话下来,见司马光的眉头早舒展了开来,嘴角隐隐还有了不多见的笑意。
看来叫他中了。
“她倒是馋嘴。”司马光想着张儒秀那般灵动模样,只觉着心里暖得如在夏月一般。
那些个埋怨早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止不住的暖意。
*
半个时辰,足够司马光回到院里,缠着张儒秀同人黏腻一番。
衙院里那么大点地方,穿过梧桐道,便是琳琅宴。
朝那欢闹之处望过去,仆从装着雪灯,塑着雪狮。雪落漫天时,无须点着精致的琉璃宫秋灯,只在边边角角点上几盏昏昏暗暗地长明灯便好。
晚间,衙官携着安人落座。还未曾言语几句时,便有人拿着酒坛唱起诗来,坐在其中放声大笑的,便是醉得满脸通红的富知州。
他倒是个容易尽兴的人,旁人还未真正沉浸下去,他早不知跑到哪处湖心亭上赏着美景去了。
明明宴上一片欢声笑语,可张儒秀偶尔朝外望去时,还能听见簌簌的雪声,时不时刮过来的风声。
真奇怪啊,仔细听还能听见远处的喃喃低语之声。
“怎么了?”闫娘子见她出神,便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张儒秀摇摇头,将那些莫名起来的惆怅情绪赶到脑后。
“方才到哪儿了?”
张儒秀身旁围着几位兴致正高的安人,都在吃着酒,暖着身子。
张儒秀本不爱饮酒,被她们劝着,也吃了几盏酒。果酒下肚,身子也暖了起来。
隔着几道花鸟翠竹屏风,张儒秀能望见司马光端坐着的背影。
那处早已玩脱了起来,富知州阔声论着当年一行伙闯岭南的事。“岭南苦啊……”
“后来官家上来后,那边才稍稍好了起来。”
知州的话似是隔着千重山一般,遥遥传了过来。传到张儒秀耳旁时,只剩了几个词而已。
他们瞧起来十分尽兴,只是在一群吹嘘大笑的官人群里,司马光又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他的背始终挺直着,不敢松懈半分。不遇人请酒,绝不主动端起酒盏来吃酒。
酒过三巡,酒场上只剩下几位清醒之人。
有几位酒量极好的,笑着一旁酒醉人的失态。罢,又拿起酒坛来,往嘴里灌。
也只有司马光一人,不沾染半点酒气。
他就安静本分地坐在高凳之上,看着面前的众人百态。
低头吃酒时,敛眸低首,推杯换盏之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儒秀收回遥望的目光,继续听着闫娘子的话。
那些话虽是直白有趣,可张儒秀的心早不在什么开铺赚钱上去了。
窗外雪亮雪亮的,偶尔还能感受到几分冷意吹过来。
最后,雪也了下来。
宴散了场,知州被夫人扶着进了院。剩下的官也多被自家娘子同一些仆从给送了回去。
倒是司马光,步履稳健地朝张儒秀走了过来。
张儒秀起身,递上去一把纸伞,叫人敞开来,催着赶紧回去。
“一年又一年啊,弹指一瞬,新年便要来了。”
那伞并不算大,回去的路上,司马光揽着张儒秀的腰往自己怀里带,才勉强给两人都遮了住。
雪夜里冷,脚踩在雪地上,倒像踩在仙境路上一般。
一片静悄,张儒秀瞧着头上的月明儿,一时恍惚起来。
“是啊,新年要来了。”
过了宝元年,便要进了庆历年。
战争、新政,一波人下台,一波人又顶了上去。
都在下面几年啊。
张儒秀只觉着自己进了一个无底洞一般,没人是她的救星。
只有身旁撑伞的那人,还能给她几分温暖。
于是她只往司马光怀里靠,几乎要缠到人身上去。
“怎么了?”司马光见她莫名惆怅,便低声问道。
“有些冷。”张儒秀浸在大冷天里,声音也翁里翁气的。
就在来年变化莫测之前,尽情地寻欢罢。
张儒秀随着心,将那些愁恼都抛到了明日。
路的尽头,她踮起脚,抬头贴上那瓣唇。
那人受了惊,伞稍稍歪了几分,积雪便洒在了路旁。
月明地之下,他们都受着冷,却在相拥之间找到了久散不去的温存。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