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八十八:三川口之败
正月初九, 元昊派亲信贺真向延州知州范雍递请和信。
两方了许久,宋军早进入了疲惫阶段,将士苦不堪言, 奈何朝廷始终没给出个指示, 流民愈发增多,境地里一片混乱,百姓苦不堪言。
彼时范雍正忙着处理党项降卒与州郡流民的事, 一听这消息, 蓦地豁然开朗起来。
范老年有六旬,正当进士出身, 早年读过经略书术, 可死理怎能解活境?
延州深处水深火热之中,他忙得转不开身焦头烂额,正筹着处理这些事,转眼便见请和意愿传了过来,怎能不欢喜?
这请和信一下来, 便见许多党项降卒投奔到大宋临近境内, 为首的, 便是军略要地——金明寨,离延州只有五十里的地儿。原先寨里都是自己人, 可这几日来多有降卒投奔,又多年大宋邦好, 声势浩大。
寨主也没经历过这般事, 便请着知州给个意见,又询问了些事宜。
“瞧那些降卒谦卑得很, 似是幡然悔悟一般, 埋头痛哭, 恨此生不为我大宋子民,真是狗瞎了眼。”寨主站在范雍跟前,学着那些降卒的姿态,一字一句地汇报着。
范雍被这话逗笑,只觉得从未有此番这般神清气爽。
“他们真这么?这么想?”范雍心有疑惑,问道。
寨主惶恐,被知州这么一问,赶忙又把那些话抖了出来:“下官原先也觉着此番行径颇为可笑,只是后来那些降卒又上了不少书状,字句里皆是对那野蛮党项人的鄙斥,何况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内部消息。”
寨主得认真,“下官怕牵连众多,才请问您的看法啊。”
范雍一听,恻隐之心大动。党项人的厉害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延州这片两年来都是烽火狼烟,半晌不得安宁。衙司里一众同僚更无一日睡得安稳,整日提心吊胆着,又忙着操练厢军与弓手,苦不堪言。
仗了两年,他比谁都知道其中的艰辛。如今蓦地见那些降卒心向大宋,怎能不多做动容?
不费一兵一卒,便收买了人心,增加了大宋的威严,这岂不比仗来得好?
这会儿,寨主见知州毫无表示,心下不安,忐忑问道:“知州相公,您意下如何啊?”
传来的一阵爽朗的笑声。
寨主抬头,便见知州笑颜满面,正徐徐捋着须髯:“甚好,甚好。”
范雍叹了口气,往日积攒地情绪都慢慢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讨而禽之,熟若招而致之?”
一听这话,寨主心下便了然起来。这是同意招安降卒了。
“吩咐下去,凡成心顺我大宋者,皆赠予金帛,将其安置于金明寨,以宾客待之。”
“是。”寨主听罢他这话,便转身离去,处理寨里的事去了。
寨主前脚刚走,范雍便传人叫来了贺真,赏了人一份厚礼。
“想来此后皆是和平之象,皇恩浩荡,你且领着人北去罢。康顺不易,此番北行,莫要再叫人无端惹事。”范雍看着一脸谦卑的贺真,心里满是得意。
贺真道好,敬着酒,遥祝国君龙体康健,共庆两国和睦情深。
范雍被他这一番天花乱坠的好话哄得摸不着比,站在城头瞧着贺真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心里无比舒畅。
“战事终于要结束了啊。”范雍感叹着,身旁的同僚也是一把辛酸泪地附和着。
“即日起,给原先那些砍头曝尸荒野的降卒收殓安葬,每日巳时举祭奠大礼,以慰降卒与我子民亡灵。”范雍罢,遥望前方,觉着前路尽是光明。
“这下能过上一个安顺的上元节了啊。”同僚叹道。
范雍也点着头道好。
一条条诏令颁布下来,金明寨涌入了更多批的党项降卒。当地百姓见街上弓手减少,又听得不少风声,便也都欢欣雀跃着,道终于熬出了头。
他们这帮子人当然过好了一个自认为美满的上元节。只是谁都没注意到那美满背后的波涛暗涌。
谁都没想到,变故生发得如此突然。
贺真领着一番厚礼前脚刚走,元昊骑兵便顺势而上。
正月十八清早,金明寨里的羔羊都揭了面具,拿着枪剑,在众人还未起床时,闯入屋里帐中,行着一番恶事。
待到寨主一帮人反应过来时,出门只见血流满地,到处堆着残骸尸骨。
偏偏这时党项人里应外合,内有降卒作乱,外有骑兵施压。不过几个时辰,元昊军便轻松夺下了金明寨。十万重兵如同摆设一般,不过一晌,便成了降卒。
党项士气大振,嚷着要进延州城里去。
彼时范雍正悠闲品着茶,一听前方战报,两眼昏黑,几乎要快倒了过去。
又见衙里一帮同僚乱得揭不开锅,这才觉着自己中了党项贼人的奸计,一时又懊恼不得,赶忙吼着:“关城门啊!快去请援军啊!”
下属自然知道如今这情况,只能按兵不动等待援军,何况金明寨重兵被得落花流水,他们州郡里这些厢军弓手又不顶事,此刻唯有等待救援。
“快快唤回刘将与石将,叫人带兵赶紧回来支援延州城。”范雍提着口恶气,脑里急速旋转,赶紧发令下去。
彼时刘平与石元孙正遵着范雍四日前发布的号令,北上清除党项余孽。收到信后,又赶忙带着兵往回拐。
只是日夜兼行,人能提口气撑着,马却不行。刘平又气又恼,还是在石元孙的安慰下才冷静下来。
“给部下吃口饭罢,大冷天的,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胜仗?”石元孙劝着,“何况如今延州城里情况不明,谁都不知道这前面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
刘平本就心急,听罢他这番话,心里便似梗着一团火一般,无处可发。
偏偏这时还有人往他心里堆火。
那人便是部将郭遵。实际上郭遵只是顺着石元孙的话往下而已,毕竟前路未卜,还是要谨慎些,先派人前去查看情况才够稳妥。
若是平时,刘平还能把这话听进去一二。可在当下,范知州道延州沦陷,金明寨压轴的十万重兵也被元昊拿下,若是攻破延州,大宋何保?家国何在?
刘平一听,火冒三丈,训斥人竖子无为还不够,又上马大声叫嚷,言应马不停蹄保家卫国。
彼时部下刚扒拉几口冷饭,听到他这么一,又赶紧上了马,拿着军器,宁愿舍贱命,也得保太平。
石元孙也没辙,跟着人踏雪前行。
行了几十里,又遇见一对自称是范雍手下的传令兵,催着人赶紧往回走。传令兵得情况瘆人,容不得刘平有半分思考。
刘平只感肩上担子沉重,见郭遵还想开口些什么泄气话,便抢先下令道:“如今城里危急,积雪之下,道路崎岖难走。我领骑兵先走前去支援,步兵随后赶到同我回合。”
传令兵见状,只称着将领威武。
日夜兼行,马不停蹄,二十二晚,骑兵军到了传令兵引的位置。当晚又下了雪,漠北天寒,军队熬了一夜。
二十三早,石元孙见步兵还未跟上来,不免有些心急,询问着刘平,是否要返回去做接应。刘平心也累,只是单靠骑兵之力,难以应对元昊大军,便应了要求。
往回返后,正巧碰上一对疲劳的步兵军。刘平把将士的痛看在眼里,只是当下战况不容懈怠,便又鼓舞着士气,唤人继续前行。
万人大军刚过三川口,眼见着就要走到延州城里时,又遭党项军突袭。
刘平与石元孙瞧见党项军冲过来时,才知自己早被贼人给耍了。偏偏此刻,刘平身旁的宦臣黄德和又生了临阵脱逃之意,着丧气话,溃散军心。
两军交战,宋军自然不讨好,连连败退,一个个地倒下。
二十四早,宋军几近全军覆没,跑了几个逃兵,领将刘平与石元孙也被人俘虏了去。
彼时元昊大军早围了延州城多日,战败风声不胫而走,一时间,城里皆是哀叹哭泣之声。
范雍也彻底没了法子,只能寄全部希望与山神泽灵,带着一众官员前往祈福。
索性夜里下了大雪,隆冬天寒,元昊军的不少马匹都冻死在此。
元昊一见,只得领军北上而归。
此番目的已实现,无需再孤军深入,何况前途未卜。
延州城侥幸存了一命,子民劫后余生一般,念着老天有眼。
如今再站在城头往外看,范雍只觉心酸。
元昊军走了,这一仗也败了。
*
三川口大败的消息,二十八传入汴京城。
暮鼓钟时,朝野震动,一时间,战败成了京中风闻。
远离前线的汴京城都有了危机感,只是这消息毕竟不好听,朝臣虽是震惊,风声该压还是要压。
官家常居深宫,自然不清楚前线的具体情况。
范雍递来的信称,刘石二将牺牲。而那位临阵脱逃的宦臣黄德和却又上禀,刘石二人早已成了元昊降卒。
官家还未理清其中关系,又收到了范雍弹劾黄德华临阵脱逃的信,正是因为黄德和挑拨军心,刘石二将才战死沙场。
刘平是何人?当年文武双全德勇兼备的儒官进士啊,那是官家无比信赖的人啊。如今居然战败而死,刚愎自用不堪回首,丢了大宋的脸!
官家大怒,连换来文彦博下令彻查此事。又实在是气愤不过,下令欲派人捉拿刘平一家。
这番鲁莽行事,还未动起来,便被天章阁待讲贾昌朝给拦了回去,叫官家效仿真宗行径行事。
官家火大劲下去的也快,听罢贾昌朝言,觉着确实不妥,便又把旨意给彻了回去。正愁着如何进一步动作时,恰逢富弼上言,要好生安抚刘平与石元孙家眷。
官家也便依谏官所言行事。
几日后,文彦博也回来禀事。官家听着报告,心里只恨着黄德和的懦弱怕事,后发旨,黄德和应枭首于延州城下,追赠刘石二人官职,子孙可为官。
事处理了,三川口大败的消息却久久亘于人心中,叫人不得安宁。
官家先前养在富裕窝之中,如今手下出了战事,自然也坐不住。这会儿听听宋庠的意见,过会儿又觉着富弼的在理,末了还得问问文彦博与韩琦的看法,一番忙乱。
新年出头便不太平,官家头大,常言:“改元!改元!”
“宝元”二字实在脸。
如今朝堂都忌惮李元昊的名儿,瞧见“元”字身子都得抖三抖,不愿再想那般丢人事。
“宝元”年号是官家自己定的,如今看来,满是讽刺之意。
于是二月廿一,官家改宝元三年为康定元年。同日,又应谏官富弼言,容许朝廷内外议政得失。
官家心有余辜,又调着中央人事。
范雍下延州,知安州;韩琦、范仲淹、庞籍三人上陕西赴任。枢密院罢官设议事厅,同枢密院共商边境之事。
外放者入京,居京者外任。
官场一番洗血,只是战败的事仍被钉上耻辱柱,叫人不得安宁。
而三川口战败的消息,传到苏杭这处,已到二月尾了。
作者有话:
参考书《司马光和他的时代》、《宋仁宗时代共治》。
“枭首延州城下”出自《续资治通鉴长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