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九十:私话

A+A-

    杭州, 司马池刚接到中央下达的消息,恍如五雷轰顶一般,瘫痪在椅上, 双眼昏黑。可他又不能倒下去, 州郡可就指望着他做决定呢。

    他是知州,背后是一方土地。再难也得憋着口气想个办法。

    这样憋着的状态,直到司马光来之前都没有落下过。

    廿三, 司马光携夫人来杭州探望亲眷。消息来得晚, 司马池也是在衙里忙得焦头烂额时,蓦地瞧见院里的人来报, 二哥和三姐来了。

    司马池一听这消息, 才似得了解脱一般。衙里他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忙告了假回了院。

    司马光进了院,先是找了聂娘子,张儒秀也跟着他去探望。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聂娘子会病得这般重。脸上毫无血色, 脸色乌青, 躺在床褥上紧闭着眼。听见外面的动静, 才勉强提了几分力气 来,支手撑起身迎人。

    “阿娘。”司马光坐到床榻边低声唤了句, 话里满是悲戚。

    “二哥,你来了。”聂娘子咳嗽几声, 一下一下地震着本就消瘦的薄弱身子, 发丝勉强束着,生了不少银发。

    聂娘子罢, 又拉着一旁的张儒秀坐下。

    两人早没见过面了, 张儒秀瞧着聂娘子似是变了个人一般, 同先前的祥和的贵妇模样大相径庭。

    聂娘子是突然之间病倒的。

    司马池先前也给司马光递过几回信,每每提到聂娘子的身子便不禁叹息。聂娘子身子骨根子里便是虚弱的,生了孩子之后一直靠汤药养着。

    想来是从同州到杭州来地域跨的大罢,聂娘子的身子一直垮着,不时染寒发烧,叫人看着心疼。

    可信上写的哪有真看见来得触动人心?

    张儒秀这位外人瞧着聂娘子一番病状心尖都疼,毋庸提司马家的人了。

    “阿娘,您的身子到底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突然就成这般模样了呢?”司马光颤声问道,眼眶泛红。

    “没事,咳咳。”聂娘子瞧他一番失态,只是安慰着:“都是老毛病而已,你爹他天天看着我喝药,半刻不叫人懈怠下来。如今不过是倒春寒罢了,天一下热一下冷的,受不住啊,才成了这番样子。”

    二月哪有倒春寒?聂娘子显然是为了叫人安心,胡诌出来的一番话。身子到底怎样?只有她自己清楚。

    聂娘子罢,见对面那二人两脸忧愁,便又出声安慰道:“嗳,我没事。出嫁前便是这样,动不动要生一场病。都了是老事了,不用太过担心。再了,还有你们爹爹撑着我呢!药啊都没有断过,日日找大夫把脉拿药,仔细得很。”

    罢,又蓦地想起什么,盯着张儒秀看起来:“三姐,等有空时,去瞧瞧亲家母罢。想来你入我司马家也有两年了,中间也没回过娘家,真是苦了你了。”

    张儒秀见聂娘子把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忙出声对道:“无妨。爹爹和阿娘常年在陕西那片居住着,我随官人自华州而下,一路到了苏州,两家相隔甚远,被崇山峻岭阻碍着,也是常有的事。”罢,默契般地同司马光一对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娘子了声好。从进屋起,她就眼尖地发觉司马光和张儒秀二人之间若隐若无的暧昧。

    时不时的对视,时不时地关注着彼此的动作神态,感情突飞猛进,同从前大相径庭。

    “往后你俩也得时常照应着。”聂娘子将二人的手堆叠到了一起,颇为欣慰地拍了拍。

    张儒秀听罢,点着头。司马光却若有所思般,心不在焉。

    聂娘子满意张儒秀的反应,开口道:“二哥他从便是个严肃正经的样子,幸得遇了你,才活泼起来。”

    罢,又朝司马光嘱咐着:“你也得多体谅体谅三姐。你在衙里处理事,院里大大的杂事都得是三姐给你操着心。你得常怀感恩之心啊,虽是夫妻,可有些事是三姐给你承受下来的。你可万万不能心安理得继续承受着。”

    聂娘子夸人的话天花乱坠,叫张儒秀也羞涩起来。

    这话确实是往夸大之处的。事实上司马光整日里待在衙府里,她也没闲着,天天往铺里跑,时不时邀一帮娘子来个应酬,还要分出心来处理生意上的事。院里的事他俩都没怎么操心,亏得有宅老同养娘把持着,才落了个清净。

    当然,若真比起来,院里的事,还是司马光操心得更多。

    司马光不会去想聂娘子的话是真是假,是中庸还是夸大,他把话听了进去,只是点头默声,心里清楚。

    “还有啊,你俩若是……”

    “夫人,我回来了!”

    还未等聂娘子把话完,司马池便推门走了过来。话里满是欣喜,多半是知道司马光来看他了。

    司马池风尘仆仆赶来,身上的公服都未来得及脱下。一进门,首先瞧见聂娘子憔悴的脸,再又瞧见了坐在床头的司马光。

    “君实来了啊。”司马池笑着朝人走了过去,“三姐也辛苦了,奔波许久。”

    张儒秀见阿舅来了,便赶忙起身问好。

    女使有眼色,添了两把凳叫辈坐。

    “夫人身子如何啊?”司马池握着聂娘子的手,满是心疼地问道。

    聂娘子嗳了声,“怎么你们爷仨过来都要问问这事?我没事,再喝几天药汤就能好。只是苦了二哥三姐啊,赶路来这儿,我也不能起身迎接。”

    “嗳,这时候还在这种话。你把身子养好了,我们就高兴。”

    不过还不等司马池开口再寒暄几句,聂娘子便出声赶着人:“官人啊,我也看出你意不在此了。快跟二哥到别处聊你俩之间的事罢,我这边还有些话想同三姐。”

    “我俩能有什么事敢瞒着你?”司马池调侃着。末了,见聂娘子眼里满是急切,便拉着司马光走了出去,“君实啊,我确实有话要同你。”

    交谈的声音越传越远,聂娘子才松了口气。

    不过瞧着张儒秀一脸无辜失措的样子,心里又揪了起来。

    “三姐,你坐过来,我想同你贴心话。”

    聂娘子出口的话有气无力的,却能叫人看出她提着劲吊着气,强着精神同人交谈。

    张儒秀心疼她这番模样,听话地坐到了床边。

    “都先下去罢,待我传唤再进来。”这话是对屋里两位端茶倒水的女使的。

    女使也不敢多做停留,合了门扉走远去了。

    “阿姑,你想同我什么?”张儒秀问道。

    “是想跟你交代下后事。”聂娘子叹了口气。

    “后事?阿姑,这话可不能乱。”张儒秀一听她这话,心里便不自主地慌了起来。

    聂娘子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听自己下去。

    “我的身子我了解。先前的也不是假话,确实是娘胎里带的病,生二哥时落了病根,此后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病,喝药都喝麻了。”聂娘子瞧着张儒秀这般温柔伶俐的模样,心里满是柔情。

    “是后事,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可是常事。人人都要遇上几次,躲也躲不过。坦坦荡荡地承受下来,好过怨天尤人。三姐,这理你也懂的罢。”

    张儒秀点点头。

    聂娘子见状,十分欣慰,勉强挂起了笑。

    “我只是怕啊,到时万一挺不过去,撒手人寰可怎么办?”

    张儒秀听罢,心只更慌,忙出声断着:“阿姑,你别这般丧气话了。”

    “嗳,你看看,理你也懂,就是安到我身上来,你就承受不住了。”聂娘子着,见张儒秀眼里泛起了泪花。虽是不忍,可她还是要下去。

    “故而我把你叫过来,单独同你。你阿舅他不愿想这些,二哥更是认死理。唯有你啊,我还能找个时机倾诉一番。不然这事都闷在心里,怎么都得难受。”

    明明聂娘子才是那个最沮丧的人,可如今她语气平淡,似是在讲旁人的事一般,一边还拿着绢巾,给张儒秀拭着泪。

    “莫哭莫哭,我还在呢。”聂娘子低声安慰着,同先前的司马光一般,遇上了她,蓦地生出无限耐心来。

    “身如蜉蝣,栖于浮萍之上,半点由不得自己,都看开了。我也只是个空话而已,撑到那时候,你就当这话从未听过。若是撑不到那时候,也是提前声张一番,到时也不用太过惊慌,一头雾水。”

    “阿姑,你人还好好的,怎么就些这话啊。”张儒秀声抽泣着,声音都染上了哑。

    聂娘子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

    将死之人才会提前交代后事,才会一番感慨此生,才会安慰后辈不必惊慌失措,只当人远游便好。

    可聂娘子偏偏就只把这话给她一人听,心里蓦地就生起了重重压力来。

    若真有那日,她又该怎么额面对司马光呢?

    “三姐,原谅我一回。我实在是找不到人诉啊。”聂娘子叹着气,“我知道君实对你的心意。他性子执拗,若这话同他,真不知要怎么来闹我呢。我想着,兴许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治他这秉性了。三姐,他听你的话。甚至可以,他只会听你的话。我想叫你帮衬帮衬他啊。”

    “我真是怕他在这宦海中撞了南墙还不回头,在私事中到处得罪人,不知变通啊。”

    “三姐,我俩能依赖的,也只有你啊。”

    聂娘子一番话罢,心里崩着的弦也稍稍松了几分。

    后见张儒秀实在是出不来,便开口安慰着:“没事,你瞧瞧我现在,不还好好的么?我可是撑着呢,素来惜命,如今怎会不爱护自己的身子?”

    “阿姑你能一直好好的么?我实在是承受不住……”张儒秀吸着鼻子,声音翁里翁气的。

    “当然。”聂娘子直起身来,拍拍人的背,似是安慰孩童一般。

    “你们都还着呢,有些事不懂也好。我替你门操着心,叫你们尽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聂娘子安慰道。

    “三姐,听话。”聂娘子罢,又蓦地叹道:“其实有些事,不出来,人心里都清楚。”末了,又叹了声:“罢了罢了,不这些话了。”

    “来,扶我起来。你好不容易来次杭州,我想带你去转转。”

    “阿姑,你还是好好养病罢,身子要紧。”张儒秀扶着她,话里满是担忧。

    “无事,我闷了这么多天,也该出去探探风了。不然啊,人可就憋坏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啊,不能辜负眼前的风月美景。”

    张儒秀本想再劝上几句,只是心里某处叫嚣着顺从聂娘子的话,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给人添着厚衣裳,仔细嘱咐着。

    “杭州美景多不胜数。正巧衙里离西湖近,我带你去游湖。”聂娘子罢,便唤来屋外的女使。

    “跟官人一声,我带着三姐出去了。”

    女使也不敢多言,随着聂娘子这般动作。

    彼时司马池正与司马光在书房里着三川口的事,听到女使来报,满是心急。

    “你看看你娘,生了病还出去跑。”司马池话里满是气愤,只是到底拿人没办法,只能徒劳叹着气。

    司马光心下了然,“阿娘她卧病在床,想必心里也压抑许久。出去走走也未尝不可。”罢,又按捺下心头的心酸,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题:“阿爹,您刚才什么有先见之明?”

    司马池一听,脸又拉了下来。

    “这样的先见之明,不要也罢。”他道。

    作者有话:

    完结倒计时中……

    日常想写番外不想过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