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漆黑，还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但定睛一看，又实在不像，周围似乎是个看不见边际的广袤空间，偶有莹蓝色的光芒闪烁，不像阴曹地府，更像个什么科幻电影里的四维空间。

    颜清一翻身坐起来认真端详，发现那些荧光闪的还颇有规律，再仔细看看，那些竟是一串一串细的符文，就像电脑代码一样。

    这时，某个熟悉的正太音响了起来。

    【宿主你醒了。】

    这声音从穹顶上压下来，还带着回音，震得颜清脑袋嗡嗡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阿九？”

    接着，仿佛被这声音唤回了记忆，颜清猛然记起自己晕倒之前的事。

    那时系统神兵天降制住了魔镜，他与高长凌劫后余生，正抱在一起感慨，他心里还在纠结自己离开要如何才能不让高长凌伤心，就听见一声巨响，原本被困在光柱里的魔镜忽然碎成几瓣，碎片穿过光柱的缝隙，流星一般落到不知何处，而其中一瓣碎片直直朝他们这边飞来，眼见就要击中高长凌……

    之后的事他也记得不甚清晰，反正大约是自己想都没想就扑过去挡住碎片，虽然救了高长凌，但自己也被这一击到英年早逝了。

    颜清捂住胸口，仿佛被贯穿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九啊，我这是死了吗？”颜清问。

    【你在那个世界的身体确实是已经死了，不过我及时把你的灵魂抽了出来，所以灵魂没有受损。】

    闻言，颜清暗自松了口气，又问：“这是哪儿？”

    【这是专门供灵魂休息储存的地方。】

    “我死了多久了？”颜清想了想，又补充，“我是在书里的世界。”

    【各地空间流速不一样，宿主在那边算死了半年多了吧。】

    “这么久？”那岂不是连骨头渣子都快烂了？

    系统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那块魔镜碎片的威力很大，宿主你本来就是死无全尸的。】言下之意就是烂不烂的都没所谓了。

    颜清思绪纷乱，万分感慨，心里空落落的，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默然半晌，忽然开口：“高长凌怎么样？”

    系统沉默一会儿，【他……不太好。】

    自己不在了，他自然不会好。颜清想着，忍不住怅然叹息。

    【宿主，走吧。】系统突然道。

    颜清茫然：“走？去哪儿？”

    【我送你回家呀。】

    颜清愣愣摇头，过了会儿，又问：“我的任务完成了吗？”

    【我们已经采集到足够的信息了，而且世界人物的攻略任务，宿主也已经完成了。】

    “这样啊……”颜清又想了想，“我必须回去吗？”

    【本来宿主肉身死亡后是需要强制送回现代的，但主系统这次任务本身就骗了你，之后又因为世界运转产生不良的病毒给你添加了很多不必要的危险，所以主系统决定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留下来，留下来的话，系统会按照之前的状况帮你重塑一个肉身。】

    颜清痴痴呆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忽然道：“九啊。”

    【嗯？】

    “你能带我去看看高长凌时候的事情吗？”

    【宿主你……】

    “我想去看。”颜清目光清澈又坚定，“拜托了。”

    系统又是沉默，仿佛这个要求很不好处理，片刻后，系统低低叹息一声，原本漆黑的周围忽然出现一道白光。

    【我只能带你去看，但切记不能让人发现你的存在，如果你扰乱了时间线，不仅恢复起来麻烦，你还很有可能迷失在时空乱流里再也回不来了。】

    颜清点头。

    于是那阵白光刺眼起来，倏忽便闪到颜清眼前，颜清立刻闭上眼睛，但还是能感受到眼睑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到最后剧烈一闪，又黯淡下去。

    耳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颜清缓缓睁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里似乎是某处热闹的街市，时间当是临近过年，街上积雪覆盖，家家户户都贴着鲜艳的福字和火红的对联，无数行人商贩摩肩接踵，让人一看望过去心里便暖洋洋的。

    颜清瞧了一会儿，觉得奇怪，“高长凌在哪儿呢？”

    【你往前看。】

    前面人山人海，委实什么都看不见，颜清只能卖力往前挤。系统似乎给他加了层障眼法之类，就这么横冲直撞的，居然也没人注意到他，他好容易才挤开人群来到一个略微僻静的街角，一抬眼却愣住了。

    只见冰天雪地里，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赤着脚在扫雪，寒冬腊月的他居然没穿棉袄，被冻得嘴唇乌青，瑟瑟发抖，忽而一阵大风刮过，雪粒劈头盖脸过去，几乎要把他掀翻。

    然而他只是低头搓了搓手，就又颤颤巍巍地扫起雪来，脸上神情木然，仿佛活活冻死也并不相干。

    颜清心里一痛。

    这少年脊背佝偻，瘦骨嶙峋，全无半分修真界大佬的气度风采，然而呆滞的眉眼间，又确实有几分高长凌的样子，颜清几乎是一眼就断定，这少年就是时候的高长凌。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看到这个样子的高长凌，颜清还是心疼得不出话来。

    “他……一直都这样吗？”

    【宿主你也知道，高长凌真正发迹还要等到半年之后，在那之前他就只是个普通人。】

    颜清叹息，又无能为力，他只是个时空旅客，纵使再心疼也不能出手干预。

    少年依旧动作机械地扫雪，但风逐渐变大，不管他如何清扫，卷起的雪花很快便又散落一地，他神情呆滞，雪飞了就继续扫，循环往复，仿佛定好程序的傀儡，只是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颜清守在他身边，看着看着，忽觉哪里不对。

    太麻木了……那个神情，似乎完全没有人该有的神采，无论快乐或伤心，甚至嫌弃怨愤，统统在这张脸上看不到痕迹，他就像个木头雕的假人一样，那一双眼睛只是好看点的玻璃珠子。

    颜清没来由的觉得惶恐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像是自己快要抓不住什么东西一样。

    忽然，他脑子灵光一闪，明白了。

    这个时候的高长凌，应该是完全没想要活下去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牵挂，给人帮工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但日日夜夜受人欺凌，早已将他的心磋磨得疲惫不堪，他自己也过的，若是没有宋卿伸出援手，他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宋卿呢？她不是应该过来救他了吗？”颜清问系统。

    【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不过确实是最近这段时间了。】

    “你能让她早点过来吗？”

    【宿主我能力有限，而且这是已经发生过的因果，如果强加干涉，很容易造成混乱的。】

    颜清眉头紧皱，嘴唇抿得毫无血色。

    少年还在扫雪，只是动作缓慢许多——他已经完全冻僵了——扫着扫着，他忽然身子一抖，抬起头来看向颜清。

    颜清吓了一跳，以为他注意到了自己，结果少年的视线直接从他旁边穿过，看向他背后，颜清跟着回头一看，登时呼吸一滞。

    不远处的街角，有一个扛着扁担的货郎，扁担的一头插着一串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有一对带孩子的夫妻路过，孩子看见糖葫芦便吵闹起来，父母于是立刻牵他上前买了一串，孩子心满意足，拿着糖葫芦开怀大笑，父亲将他抱起来坐在自己肩头上，一家三口有有笑地慢慢走远。

    高长凌的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慢慢流露出一股令人不忍的憧憬，他伸长脖子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人走远，又慢慢低下头，轻轻抽了下肩膀，像是啜泣。

    颜清终于忍不住了。

    他猛地转身，向货郎丢下钱袋，拔下一根糖葫芦便朝高长凌奔去，脑内警示音瞬间“嘀嘀嘀”地响成一片，还夹杂着系统气急败坏的骂声，但颜清不管了，他什么都不管了，他只知道现在的高长凌孤苦无依，而他必须要到他身边去。

    【你疯了宿主！你这样会迷失在时空乱流里的！】

    但颜清置若罔闻，系统眼见没法阻止，也不知做了什么，街上风雪忽然大了起来，扬起的雪花白茫茫的一片，几乎遮天蔽日，颜清顶着风雪往前走，终于把糖葫芦塞到高长凌手里。

    “拿着，好好活下去！”颜清大喊，“你将来会成为世上最厉害最出名的大人物，不要灰心丧气，给我好好活下去……”

    到这，眼底忽然涌起一阵汹涌的泪意，颜清用尽全部力气将他拥进怀里，感受他在自己怀里僵硬颤抖的身躯。

    “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到我来找你的那一天……”

    刹那间，天旋地转，周围各种景物都在疯狂地扭曲后退，颜清下意识想抓住高长凌的衣角，却什么都没碰到，少年错愕的神情在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颜清便跌入一片混沌里。

    【你疯了吗！想死我可以直接销毁你的灵魂，不用你这么麻烦的！】

    系统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他的天灵盖。

    颜清揉揉耳朵，使劲晃脑袋，许久才缓了过来，“九啊，对不起，我保证没下次了。”

    【哼！】

    “不过……”颜清想了想方才的景象，“难道我才是那个在冰天雪地里救了他的人吗？”

    系统沉默片刻，【宿主你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一般来讲是不能留下因果的，任何出格的举动都会被主系统修改，以防发生混乱。】

    颜清听明白了，也就是，那个救了高长凌的人确实是他，只是由于他是外来的人，所以这个因果就被转移到了宋卿身上。

    真便宜那个女人了。颜清想想就牙疼。

    “话回来，这里又是哪里啊？”颜清环视一周，发现自己这回又落到一个遍布礁石的海岛上。

    远处云雾翻滚，还有隆隆雷声，这场景分外熟悉，颜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沙滩，看见一块背风的礁石下隐约有两个人影，他走近一瞧，吃了一惊。

    那两人一男一女，浑身血迹斑斑，很明显都已身受重伤，而令颜清吃惊的却还不是这个，而是那个男人眉目俊朗，分明是高长凌。

    是高长凌也不完全准确，应该是年轻时候的高长凌，此时的他已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却还远未到后来睥睨天下的地步。

    “长凌，长凌你撑住啊，我爹很快就带援军来了，你一定要撑住！”那女子焦急道。

    “我伤成这样，怕是等不到了。”高长凌摇头苦笑，“再了，我们这次带出了宋家的全部精锐，可惜都折在那尾蛟龙嘴里，此时望海城怕是也拿不出援军了……”着又咳嗽了起来。

    颜清登时恍然，这番场景估计是上次望海城蛟龙来袭，宋卿身死的那一回。

    “不，长凌，你一定得活下去！”宋卿提剑起身眺望远方，“咱们跟那蛟龙拼了，一起突围出去，再去其他仙门求援！”

    “我灵力耗尽，已是强弩之末，出不去了。”高长凌扯住宋卿的衣角，冲她微笑，“卿儿，你放心，我一定会护你出去的。”

    闻言，宋卿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长凌又道，“那蛟龙估计很快就会找来这里，我们得立刻行动，我牵制住它，你趁机逃走，咱们……”高长凌忽然笑了，“咱们有缘，会再见的。”

    宋卿眉头紧皱：“不成，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我们当初发誓要有难同当，今天要死一起死，你别想撇下我！”

    高长凌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劝她，但见宋卿一派豁出生死的坚毅，他又忍不住动容，于是嘴唇开合几下，终于低下头去，嘴角居然还有一抹难言的微笑。

    而颜清却看得清清楚楚，高长凌低头时，宋卿面上闪过的一丝冷意。

    颜清忽然警惕起来。

    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年在望海城，高长凌为什么会那么无情地亲手送自己的未婚妻去死？

    以他对高长凌的了解，宋卿于他有时候的恩情，更有长大后的情谊，两人刚刚订婚，正是蜜里调油好得不能再好的时候，即使当年高长凌再贪生怕死，最多自己跑回来，不会害人的吧。

    而且方才看高长凌的神情，明显被宋卿拿捏得死死的，是真的动心了，甚至为了宋卿不惜自己的性命，怎么后来对宋卿那样讳莫如深，甚至成了一块心病呢？

    颜清直觉这里头有些猫腻，还未想出什么，那边两人已经休整好站了起来，一块儿御剑朝远方一团雷电交加的云雾飞去。颜清下意识抬腿想跟，却发现自己没剑飞不起来。

    “九啊，给个交通工具呗。”他在脑子里敲敲系统。

    【不给，给了你又要作死，还不如就站在这看！】

    “这里离得这么远，我能看得见什么呀？”

    【……】

    系统还算讲义气，沉默片刻后，颜清发现眼前弥漫出一片大雾，隐隐还有刀剑之声，不过一会儿，蛟龙的身躯和两个翻飞的人影就出现在雾中，他再往前凑，却撞在一面透明的墙上，没法再前进了。

    【这只是影像而已，宿主你就好好在这待着不许动！】系统气呼呼地道。

    颜清暗暗叹息，心自己方才还真是把这家伙惹毛了，当下也不动了，站在原地看他们战斗。

    这影像委实逼真，颜清仿佛身临其境地看了一场大制作的4d电影。一开始，高长凌和宋卿两人还能与蛟龙战得有来有回，但渐渐的，两人便开始灵力不继，左支右绌，连颜清都看得出来，他们颓势已露，绝不可能赢了。

    双方又胶着许久，高长凌他们终于撑不下去了，蛟龙缓缓直起身子，向他们张开血盆大口，高长凌面无血色，但依旧紧紧将宋卿护在身后。

    这时，宋卿动了。

    她并没有逃跑，也不是冲向前御敌，这女人似乎一直在保留实力，此时出手又快又狠，颜清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银光一闪，高长凌背后便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颜清目瞪口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会是宋卿故意欺骗高长凌，然后在背后偷袭。

    “对不起，长凌。”宋卿半张英丽的脸贱满了血，眼神是不出的狠厉。

    高长凌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你不用这么看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初选你就是为了护卫宋家，现如今，你就好好完成你的使命吧。”着，她似乎不忍心地别开脸，“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高长凌怔愣良久，忽然眼神一冷，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宋卿没料到受此重伤高长凌居然还有力气反击，顿时被掐得毫无还手之力。

    她嘴唇微动，仿佛有话要，但高长凌没有给她这个开口的机会，回身便将她扔进了蛟龙嘴里。

    锋利的獠牙渐渐合拢，蛟龙吃够了人，心满意足地离去，雾气逐渐散去，天空恢复清朗，天地之间，只高长凌一个孑孑独立，白衣染血，神情凄惶。

    良久，他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终于浮现出了颜清见过的那种讥诮冷淡。

    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他能相信的了。

    颜清沉默地看他远去，周围场景再一次变换，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一开始那个闪着荧光的漆黑空间。

    【宿主你看完了吗？】

    颜清点头。

    【那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颜清伸手按住脑袋，狠狠抓乱头发。

    【还没想好吗？】

    “嗯……”颜清低头，很久很久都没话，直到系统忍不住想先开口，他却忽然抬头问，“我能回家看看吗？就……只是看看。”

    静默一瞬，系统似乎叹息了一声，然后颜清眼皮一重，直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