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恩爱两不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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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举国同丧。

    先帝仅在位五年,未曾立后,后宫中除却一位匈奴而来的宸妃,余者均为采女、才人等卑微宫嫔,子嗣更是无从谈起。

    于是乎,新帝人选便落在了威名在外的一等忠勇公头上。

    令天下人惊诧的是,云楚岫当庭表示自己资质尚浅,难以堪当重任,且力荐墨贤王暂摄天下政事军马,为当朝唯一摄政王。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自是无异议。江南富庶之地与凉州边关等地的封疆大吏更是即刻具表,拥护摄政王。其余各州见大势已定,自然不敢再多言语。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慧山寺。

    无清将马牵至马厩,瞬时坐在一旁发呆。

    知还昨夜在城楼所的每一句话此刻仍旧萦绕他的耳畔,字字诛心。宫门一到放钥时刻,他便径直离开皇城。

    一阵策马,竟不知不觉间回到了慧山寺。

    离了知还,在这偌大的京城,除了慧山寺,他无处可去。

    忆此,无清的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凄凉笑意——背叛了佛祖,如今却只能回来苟延残喘。

    无清抬首望向近在咫尺的禅房,终究未敢踏足,他毫无颜面再进慧山寺,更不愿污了佛祖清听。

    恰逢无碌拾柴回寺,一眼便瞧见了独坐的无清。他旋即放下柴,急匆匆跑来,将无清扶起,“外头如此清冷,就这般大落落坐在石阶之上,师兄看你是嫌命长……”无碌一边替他掸去华服上的尘灰,一边碎碎念,“回来怎地也不去大殿?可曾用过饭食?”

    无碌如同家人般的琐碎唠叨径直将无清心底建起的高傲防线全部击塌,连日来被知还厌弃和冷落的委屈此时全部倾泄而出,他伏在无碌的肩头失声啜泣。

    无碌即便再是出家人,再不懂世间儿女情长,此刻见无清的情状,心下也明了一二。

    他轻叹一口气,如同幼时师父哄他入睡般,轻轻拍着无清的后背……

    一连十余日,无清皆宿在慧山寺。

    日子仿佛回到了以前,青灯古佛,梵声阵阵;又似是再也回不去了,心如波涛,波澜壮阔。

    无清坐在大殿最角落的蒲团之上,闭目诵着经文。不知何时,无尘业已坐到他身旁。

    无尘双手合十,虔诚地望向金身的佛像,道:“阿弥陀佛,回来便好。”

    无清睁开满布血丝的双眸,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鼻音,“师兄,清儿后悔未曾早日听你所言……”

    “王公贵族的情爱,是这世间最大的谎言。”

    无尘本有满腹的话语,可如今听到无清的这番言论,竟也一字不出……他想要去安慰心间伤痕累累的无清,然而连他都知道,自己即将出安慰之词,就连自己都不会信。

    良久,无尘终是未能出一句话。

    大殿上弥漫着难得的寂静,还是活泼俏皮的无霜破了这难捱的时光。

    他古灵精怪地扑到无清怀中,撒娇道:“无清师兄,神仙哥哥怎么还不来接你回去啊……上次神仙哥哥下次便要带着无霜去京城玩儿……”

    童言无忌,无霜自是不知。可稚子单纯质朴的言语却最能伤人心肠。

    无尘旋即将无霜抱回自己怀中,满脸愠怒,斥道:“身为佛门子弟,满脑的吃喝玩乐,如何侍奉我佛?罚你抄录心经百遍,以净心灵!”

    无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爽约,年纪自是心中不快。现下又遭了无尘师兄训斥,脾气立刻就上来了,哭着跑到一旁的诵经堂,拿起笔墨边抹眼泪边抄经,惹得寺里师兄们连连哄他。

    无尘并非有意申斥他,只是怕他言语再次惹无清伤心,但见他笔墨抹得脸全是的可爱模样,唇角不由得浮起慈爱的笑容。

    他望向众僧逗乐无霜的场景,对无清徐徐道:“师弟,你可知师兄为何如此痛恨那些皇室中人?”

    这已是无尘师兄第二次对自己提起过往,前次他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笑意,可现下,只剩无尽的恨。

    只见无尘回首,端正坐好,道:“未入佛门前,我本是边关一木匠,一妻一子,日子好不幸福。可若不是战祸,我又何以在此了却残生!这辈子,我都不会忘却那一场近乎屠城的杀戮!”他话锋陡转,眼眸中平添了些许阴狠,“那还是圣和三十年,大周与匈奴一战,民不聊生。匈奴人的铁骑直入凉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的妻和子被那些个禽兽一刀封喉,待我到家时,他们的鲜血已然将家中的风车全部染红……”

    无尘藏在宽大纳衣下的双拳紧握,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外贼蛮横,可那些个掌权者,只顾自己。边夷贱类如何能长驱直入,究其根本,竟是凉州刺史将边关拱手让于他人!他仓皇脱逃,被百姓抓住,直呼是京城的天子要他舍弃凉州,退守其他州!”

    “倘若为官者皆谋其政,纵使外敌强大,又岂会发生如此祸事!我的家人,亦不会白白断送性命!”

    无尘怒意激昂的话语刚落地,寺内晓时的清澈钟声适时响起,似是在为他无辜惨死的妻与子送上最后的哀鸣。

    大殿之中恢复了先前的宁静,心绪却无法平和。无清只是推测无尘师兄许是有段隐晦的过往,却未曾料到如此痛苦不堪。

    他轻握住无尘师兄的手,心疼道:“师兄,一切都过去了……”

    无尘仰面,悔恨的泪水从面庞速流下。他恨自己没本事,如今只能藏在佛祖背后,去尝试忘却痛苦。

    他反握住无清的手,谆谆道:“清儿,师兄已经失去过家人一次。师兄再也不想失去慧山寺任何一人。你既同那凉薄之人断了缘分,那便听师兄的,心无旁骛地留下来,让师兄好好照顾你们……”

    望向师兄殷切的眼神,不知为何,无清却应不下来。

    纵使口中着绝情弃爱之语,可只有他自己深知,每日起时,他总要去寺门望上一望,瞧瞧知还是否回心转意来接他回家……

    见无清并未言语,无尘终于意识道:“清儿,你莫不是对他还留有情?”

    “我……”无清踟蹰着,“没有”这二字却无论如何亦无法宣之于口……

    午后前来祈福上香的京城香客络绎不绝,寺内渐渐嘈杂起来,前来请无尘祈福的香客破了二人僵持的局面。

    见无尘被请走,无清倏尔松了口气。

    然而他却不敢与佛祖对视,佛祖慈悲济世的笑容好似在讥讽他的痴,又似在责怪他的背叛……

    无清只敢窝在这一隅,他听着来往的香客交谈,其中一妇道:“听闻先帝大行三日后,公爷便自请前去凉州退敌。”

    另一妇称赞道:“公爷乃是当世仁义之士,他上次败退匈奴,此次必然杀那帮不守信的匈奴人一个片甲不留!”

    未料那妇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屑道:“你真当公爷是为大周?不过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他的老相好花魁玉宛命陨匈奴,他焉能不报此仇?”

    “罢了罢了……国仇也好,家恨亦罢,只要能令两国休停战火,我啊,便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我那浴血沙场的侄儿了……”

    两妇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入无清的耳中,后者甫一听知还又要再上战场,霎时从蒲团了站起来,疾步行至那妇人前,疾言道:“公爷何时从京城出发?”

    突然蹿出的无清倒令妇人们吓了一跳,若不是见他模样清秀,妇人们必不会搭理此等无礼之辈。

    她不耐烦道:“应是这一两日吧。此事京城人尽皆知,你这郎君是逃难来京的流民吗?消息如此闭塞……”

    人尽皆知,他却不知。

    即便是知还厌弃他到了极点,他亦定要见他一面。

    无清立时要去后院马厩中牵马,算时辰入夜前还能赶回去。

    本来正招待香客的无尘见无清牵马而出,又听到施主们讨论的战事,心下已了然。他丢下香客,径直上前拦住了无清,怒道:“你若此次再回去,伤了心,日后便勿要再回慧山寺!慧山寺容不下你这种心不静之人!”

    其余师兄弟见大师兄发了好大的火,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面面相觑。无碌刚欲上来劝和,却被无尘瞪了回去。

    就在此时,慧觉拄着禅杖,从禅房中步履蹒跚地走出。

    众人见闭关多日的慧觉大师出山,纷纷双手合十道:“大师。”

    慧觉伸出苍老的手,慈爱地摸着无尘的头,笑道:“无尘啊,你这大师兄,心可清静?”

    无尘的往事,慧觉再熟悉不过。

    他侧身看向无清,眼眶中闪烁着泪光,“清儿啊,你要记住,只要心中有善,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地,你便永生都是佛祖的信徒。”

    无清的泪水簌簌落下,师父的言语总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指点迷津。他紧紧握住师父早已干瘪却温厚异常的双手,只听师父悄声道:“世间事有时便如这云雾缭绕的山头,世人只见这烟云,不得见其中青松。清儿,你可明白?”

    无清点头,“师父,清儿此生亏欠您的,来世必承欢您膝下,以报您养育之恩。”

    慧觉怜爱笑道:“快去吧,孩子……”

    无清旋即上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