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三更) “我是迟雪。”……

A+A-

    刘与迟雪虽是同岁, 但性格完全相反,外向得很,是科里有名的大嗓门兼大嘴巴。

    按道理两人该是风马牛不相及, 不过因同年入职规培, 又时常一起值班, 长此以往, 倒是培养下来不错的革命友谊。

    而迟雪又惯是个不在人前表露消极情绪的性子。

    是以心情再低落。

    此刻见了他,也忙又挤出了几丝笑容来:“挺好的, 不过就是我一走累了你们了。等我回来, 一定多值几个夜班补偿。”

    “哪的话。”

    刘闻言笑着摆手,“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应该干的事, 还要你一姑娘补偿啊?”

    但话虽如此。

    边着, 看她笑容勉强, 眉间愁云难消。

    他突然却又像是想起什么, 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个……迟雪啊,”刘试探,“不过话,你和你那个男朋友, 现在关系还好吧?那么多新闻啊记者啊采访什么的……没有, 那个,影响到你们吧?”

    又来了。

    迟雪最近简直被这个男朋友的名号搅得没个安生。

    当即蹙眉问:“什么男朋友?”

    “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啊, ”刘比划了两个圆圈扣在眼睛前头, “你不记得啊?那天我还看到他给你送早餐,你一开始害羞不是, 结果后面我亲眼看你们一起走了。那天你掉湖里也是……”

    “不是,等等。”

    迟雪刚听了个开场白,已经忍不住扶额。忙摆手叫停。

    心平时对着亲爸撒不出来气也就罢了。

    现在对着刘——

    刘。

    好吧, 看他一脸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实在也不好什么,只能自己强忍住头皮发麻的不适感。

    “没有男朋友,”紧接着又解释,“就算有也不会是他,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那天他跳下去救我,也只是因为我们过去是同学。大概是不好见死不救。”

    “哦……”

    刘眨巴眨巴眼,又问:“那你也不喜欢他?”

    “不喜欢啊。”

    迟雪答得毫不犹豫。

    此情此景。

    不知道的还以为刘暗恋她,不然没事在这抓住她盘问半天。又正儿八经看了好久。

    迟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都准备找个理由赶紧走,免得又被盘问什么男朋友不男朋友的。

    结果刘似乎下定决心,在她转身之时,又突然抛出来一句:“可是,他,也不算救了你吧?”

    “他跳下去的时候,”刘,“你不是已经被救起来了吗?只是后来记者来了,那个救你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又走了。”

    “我后来还稀奇呢,怎么那些记者弄什么报道、发什么视频的,都掐头去尾的?但又怕坏了你的好事,一直不好什么——毕竟你爸看起来挺喜欢那男的的,那天我全程都在,看你爸一直拉着他不放在那话。”

    她一愣。

    【对很多人来,出名都是件好事,但是对他来无异于自/杀。所以才让我来捡了这个“漏”。】

    忽想起某日某人温柔的嘴脸。

    【我看到新闻了,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也想起那天病后再会,阳台上四目相对,平静的目光。

    他甚至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悚然的感觉随着散落的话语,从某处陡然滋生开。

    却无法相信,只能僵硬地转过头,又看向刘一本正经的脸。

    他还在喋喋不休:“你不知道,那天我一直在。呃,当然本来也想跳的——被抢先了嘛,我又不会游泳。人把你救上来,我眼尖,我就瞧着怎么一地血,我还以为你腿给石子什么的刮破了,一直让他给你看看。结果……”

    结果。

    他着便拿出手机,又把某个自己转发过的微/博视频点开给她看。指着画面左上角的斜坡,暂停、放大,“这里,就这里你看。”

    “而且就差了一秒!差点拍到人了,有个影子晃过去看见没?不知道是被剪了还是故意没拍到。”

    迟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哪里有什么黑影。

    只依稀斑驳的血点,彼时尚未被人工清理,如绽落血花,如此堂然地留在画面左上角。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忍痛攀上陡坡,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

    在她人生中的许多次,解凛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似乎不管她是谁,是迟雪还是陌生的同学,甚至是路边的猫狗,他都施舍以怜悯,不留以姓名。不会遗憾那份“嘉奖”属于谁,因他只求自己心里的安宁。

    他那样正直,愈显得她狭隘。

    他救了她的命。

    她却在想,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有无数次的机会,我站在你面前,你认出我,或是不认出我,你看到我的胆怯,我的心翼翼吗,你看到我低下头,只敢看我们地上才碰在一起的影子吗,你救我时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情,所以连感谢也不需要给。你做无名的英雄,我却饱受无法给予别人同样感激的折磨。

    而我对你的喜欢,她甚至有些虚无地想,还要怎样加码才够呢?解凛,还要怎么剖露呢?

    她是无理取闹索要糖果的孩子。

    他却只是悲悯地低头施舍给她。

    正如那些很快被冲刷洗净的血迹。

    曾存在过。

    但当她苏醒时。

    当她后来许多次路过那面人工湖旁。

    斜坡如旧,湖水干涸。

    没有人会再记得浮沉的那一日,蜿蜒的血迹,从湖畔延伸极远。

    因他本也不需要被谁铭记。

    *

    委屈。

    愤怒。

    被欺骗的难堪。

    想念。

    喜欢。

    无法压抑的倾诉欲。

    种种的情绪搅成一团,她揪住前襟,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突然觉得仿佛不能呼吸。而旁边的高中生手里抱着薯片,已然默默观察了她半晌。

    见她无声地低垂着眼帘,一颗接一颗的眼泪却不停向下滚落,沾湿口罩。

    迟疑着,他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递给她,又声问:“你不舒服吗?”

    迟雪没有接。

    只是哽咽着,礼貌地谢谢。

    左手挡在额前,却仍是下意识地抗拒被看到这样狼狈的状态,不住地向他摆手。到下一站后,便飞也似地下了车。

    一路跑到诊所。

    父亲正在给人接骨,看她这样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进门,闷头跑上楼,却顿时慌了神。把病人交给另位医生,便急匆匆杵着拐跟着她上了楼。

    迟雪关上门在门里哭,他就在外头一直敲门。

    最后实在是急得没办法,一咬牙,也顾不上什么门不门,拿了工具箱来便把门锁撬开。

    迟雪却只是依旧趴在床上哭,见他进来也没反应。

    剩下迟大宇站在那里。

    却反倒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在他的心里,雪一向是不爱哭的。

    甚至可以,过了十岁,她除了在她妈妈的葬礼上哭过,便从没在他眼前流过泪。

    别人家的女儿都在父亲面前撒娇的时候,他们家的雪已经自己偷偷出去勤工俭学——她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每一天晚上都装作值夜班到很晚,就是为了等她回来。他害怕碰伤她的自尊,更惭愧自己不是一个富有的父亲,许多年来,似乎问过她最多的话就是,在外面钱够不够花,而每一次,雪的回答都是,够花。

    雪不是不爱买衣服,是要省钱给家里减轻负担;

    雪不是喜欢读书,只是因为读书是成本最低的向上途径;

    雪不是没有才艺,可是系统地学画画要很多钱,她总爸爸我不爱学;

    雪不是不想留在大城市,可是那天他问她毕业后算怎么办,电话里,她沉默很久,也只是叹气,爸爸,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已经六十多,再老一些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们相依为命了这么些个年头啊。

    雪从不哭,总是笑。

    于是当这一天,雪在他面前痛哭失声,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他反倒突然无所适从了。

    他想,我这个父亲,怎么就当得这么失职了呢?

    的、白白的一团被抱来他怀里的雪。

    如今怎么就这样了呢?

    他伸手想抱她,却又发自心底地不知如何抱她才好。只能把拐杖丢在一边,蹲在床边,又很声地雪,你怎么了。雪,谁欺负你了,爸爸去帮你回来好不好。

    “爸爸。”

    而迟雪的头仍埋在被子里。

    许久了,只是呜咽着,重复:“我很难过、我只是很难过。”

    本该感到庆幸的。

    她不再欠叶南生天大的人情,原来那个梦是假的,她所相信的一切一直都存在。

    可是那一刻,所有的,一段时间以来笨拙的表现都一桩一件浮现在她脑海。

    她如笨拙的丑,在解凛面前挥手,你看看我,再看我一眼,你认不出来我吗。

    你再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她快要低到泥土里,唯恐他发现,又唯恐他发现不了是因为忘记。

    反复的试探,落泪,反复的传达,失落。

    在她得知真相而想起出院后阳台上、解凛淡淡的寒暄时全部崩塌。

    她的丑态何其滑稽,方雅薇羡慕她,其实她自知这一切不过只是自己感动自己,原来最可悲的,并不是他憎恨或忘了她,而是他愿意为她流血受伤愿意照顾包容,可在他心里,始终她无论在哪个时间出现,都只是可以伸出援手的芸芸众生之一而已。

    他有多么慈悲。

    她就多么可悲。

    “可是爸,我真的,”她话都在抽噎,“我真的,很喜欢他。我没有,没有别的,很大、很大的奢望。我只想,我只想……”

    我想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我们还可以和好吗?

    我想问他解凛,我还会是,还会是和别人不同的,只有一个的“老师”吗?

    这一次不要不看我的脸。

    不要只是看一秒就移开。

    不要沉默,不要冰冷得像一个陌生人不要伪装。

    “我一直,不认识,也没关系,”她,“可是原来有关系,很有关系,我做不到不在意。”

    她捂着脸,只是在父亲无措的目光中痛哭着。

    直到楼下忽传来单车的车铃声。

    *

    解凛一如既往把车停在楼道里,锁上车,准备离开。

    然而站起身时。

    “解凛——”

    有人忽然在背后叫住他。

    熟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人僵住,却忍住没有回头。

    想装作没有听到,继续上楼离开。

    “解凛。”

    然而那个人仍然固执地叫住他。

    在他已经踏上几层阶梯过后。

    那个人远远问他:“当年过的话,还作数吗?”

    他仍然往上走。

    不回头。

    右手死死攥住灰尘遍布的楼梯扶手。

    而那个人也始终没有走近。

    仿佛只要他不停下,她就绝不会再近一步。

    只是在他即将要走进拐角时,才最后问他。

    “七年,算失约吗?”

    他脚步顿住。

    只一瞬的晃神。

    忽却又听到身后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而后她紧抱住他,在清醒而非醉意朦胧的时候,两手收紧,紧搂住他的腰。

    她流泪的脸贴着他的背。

    她:“我是迟雪。”

    千千万万句,无数欲诉未诉。

    落到最后,也只这一句而已。

    而这次没有已过期的灰标,没有撤回的选项。

    她要亲眼,亲耳,站在他面前。

    固执地等待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