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从前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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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 迟家父女离开医院、回到诊所时已是下午。

    尽管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还是谁都没有在一楼停留。

    而是一前一后默契地上了楼, 又在客厅沙发各选一侧坐下。

    起初是谁都没有话。

    迟雪几乎都要忘了, 自己上一次和父亲这样面对面坐着、气氛凝重的对谈, 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率是在当年她下定决心要去读医时。

    父亲似乎也曾这样坐在她对面, 苦口婆心地劝过她,这样好的成绩, 完全可以去读一个如今大热的互联网或大数据专业。

    否则像他这样半道出家的还好, 真要规规矩矩念下去,没个八年十年, 哪里能混出头?

    他心疼她的青春, 害怕会被耗费在做不完的实验和恐怖的医患矛盾中, 为此还失眠了半个多月。

    天天不是无精采, 就是旁敲侧击问她是否考虑换个专业。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她要去北城报道的前一天。

    她又起了当年母亲临终前,自己拉着她的手过的话。

    “我答应过妈,”她那时声,“我以后会当医生。然后, 用我的眼睛代替她看到, 会有一天,世界上没有医不好的病。”

    残酷的疾病再也无法轻易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穷病不会轻易地压垮一个家庭。

    这是她的心结, 也是她的愿望。

    迟大宇最后亦不得不妥协。

    只是, 在送她去火车站那天。

    两父女在进站口告别,他这个做父亲的却终究还是憋不住, 忽然又牢牢攥紧她手,哽咽了很久。

    “不管你学什么,学成什么样, ”那天他,“你要记住你的人生从来不是为了爸妈活的。在爸爸心里,雪,爸爸其实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以后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再也不要让你吃一点苦——你这辈子跟着爸妈,真的已经吃了太多苦了。老天如果有眼,爸爸只希望,他保佑你过得比我们都好。”

    “所以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永远有退路。”

    后来迟雪毕业出来,在医院规培。

    最初果然辛苦,每个月只有八百块钱补贴。

    迟大宇却也从不像别人家父母,挑拣她二十来岁还赚不到钱补贴家用,反而生活上的一应用度,从来没有短过她。

    乃至于看见别家姑娘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每每要“撺掇”她去买、他给钱。

    知道她在医院舍不得花钱吃职工食堂,就提出给她做便当,一做就是两年。

    医院里的那群同事也好,附近的邻居也罢。

    这么些年下来,就没有不羡慕她有个好爸爸的。

    是以也不怪迟雪想不通。

    这样的爸爸,对她掏心掏肺的爸爸。

    她茫茫然看向天花板——心怎么就忽然一夜之间,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了呢?

    记忆里最疼爱她、懂她包容她、临死时还觉得对不起她的妈妈,怎么就变成了今天医院里张牙舞爪怪她不该出生,后悔生下她的妈妈了呢?

    迟大宇沉默良久,不敢看她。

    末了,却也只是低头,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包双叶,捻出一根点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抽烟。

    但似乎不借着尼古丁的劲头,有些实话就实在不出来。他忧愁的脸,唯有隐在烟雾之下。

    一口烟呼出去。

    尘封多年的真相亦终于倾吐出来:

    “第一回见到黄玉,是二十几年前了。”

    他。

    “那时候冬天过了半,正是最冷的时候。她孤儿寡母、流浪到附近,是被老公赶出来的。平时我记得偶尔看到她、就穿一单衣一个薄外套,也不换,一个人住在你舅舅那个招待所里。除了买点几块钱的快餐,也不下楼。”

    “所以没人跟她私下里过话,我和你妈,也是到后来她带着你到诊所看病,才知道她那么皮包骨头的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你一个,肚子里竟然还怀着一个——真的,看着都挺可怜的。后来麻仔生下来先天不足,应该也和她这个时候营养不足关系很大。”

    他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脸上的表情时而困惑,时而怀念。

    最后,却又突然做了个抱孩的手势,低下头。

    “但我到现在其实都还记得,雪,”迟大宇,“那天黄玉带你来开药,孩感冒了。你妈妈掀开襁褓一看,哟……你当时嘬着根手指,脸冻得通红,但瞧着手脚都是白白净净的,真像童话故事里那‘白雪公主’似的。一看见她、也不哭,反而咧开嘴就笑了。你妈当时也没什么。”

    “是后来才跟我,就那一眼。她自己都不上来为什么,但差点眼泪就下来了。”

    迟母从此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便经常找机会,给招待所里的黄玉送点营养品、送点闲置的衣服之类的。

    黄玉随后不知从哪听到了迟母的“底细”。

    有天夜里,便突然找上门来,开门见山她准备要改嫁。

    又肚子里这个已经让男方有点接受不了,如果再多个女孩,恐怕更是难。指不定以后生孩子都要被计生办带走掉。于是提议迟家父母如果愿意,不如抱了她这个女儿去“养老”。

    “我一世都不会再认她了,以后这就是你家的女儿。”

    黄玉那时对他们:“而且她也好养活,吃不饱都不哭不闹的。要是实在没有奶喝,给点米汤就行——饿不死就行。你们是好心人,留她一条命,也算是积福积德吧。”

    罢。

    把女儿和据是“女儿父亲”留下的一本笔记交给迟母后。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仿佛甩下了一个沉重的负累,毫不犹豫离开了诊所。

    不久后,便又嫁给了附近修车店的老板周正。再过几个月,顺利生下了儿子周向东。

    从此二十多年过去,两家比邻而居。哪怕无数次过照面、互有交流,她也的确到做到,从没提起过自己和迟雪之间的关系。

    甚至于如果不是这次周向东的事情对她的刺激实在太大——迟大宇想,也许这个秘密,亦真的可以瞒到所有知情人都带进坟墓也不定。

    “……什么笔记?”

    迟雪沉默着听完这一切。

    末了,却突然又抬头问父亲:“哪里来的笔记?”

    *

    迟雪整个人趴到了卧室地上。

    手臂左右摸索良久,几乎半个身子都探进床底,终于,折腾半天,找到了那只她过去用来“藏宝贝”的铁盒。

    她已很久没有能够装进去的东西,所以铁盒亦蒙尘多年。

    直到她心翼翼擦干盒面,解开锁扣。

    入目所见第一眼,却是那许久未见的金属镜框。

    她拿出来看了很久,无奈戴上一会儿却头晕,只能取下。

    又逐一从盒中拿出时候妈妈给买的芭比娃娃、整整五六个颜色的花朵发圈、时候学着折的一整瓶千纸鹤同星星、几片褪色的薄荷糖纸、毛绒手套……林林总总一大堆。终于,竟真的找到了压在盒子最底下,那个黑色的密码本。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对这个本子已然毫无印象。

    别密码,甚至根本不记得是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

    还一度想过要不要干脆借用外力把密码锁破坏——但想了想,最终却也还是在迟大宇的劝下放弃。算过两天,如果黄玉的情绪能够冷静一些,再把这个本子交还给对方。

    “比起我,她应该更有可能知道密码是什么吧。”

    她把黑色的密码本放回盒中。

    沉思片刻,却又突然转而看向面前一脸踌躇的父亲,问起他有没有肚子饿。

    “懒得做了,要不我点外卖吧。”

    她:“爸,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情绪与态度之平静。

    实在远超于迟大宇的想象。

    这么多年来,他其实曾经无数次悲观地预想,得知“真相”的女儿或许会情绪崩溃、闭门不出,也想过她会因此和自己产生隔阂。

    所以才始终努力保守秘密,也尽可能地和周边人好关系、以避免某些添油加醋的风言风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传进女儿耳中。

    然而,如今,所谓的真相以一种无比冲击的方式披露在迟雪眼前。

    她却只是沉默而持重地接受了这一切。

    然后问他,爸,忙了这么久你不饿吗。

    他像是在做梦,又觉得患得患失。

    终于晚饭时,还是忍不住问她:“雪,你会怪爸爸吗?”

    “……什么?”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麻仔、还有黄玉他们的事。”

    迟大宇:“但是爸爸始终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爸爸心里想着,能帮的我们就帮,我们不欠人家的。但是有些事、有些事……”

    有些事。

    爸爸宁肯自己辛苦多点,也不愿意让你沾得一身腥。

    终归我们才是一家人。

    这些话换了从前,他早已经开始长篇大论。

    此刻却不知怎么才好出口,只能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嗯。”

    迟雪却又突然伸出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满满的肉。

    “……雪?”

    她没话,埋头扒了几口饭。

    直到吃完起身、上楼去送碗,才突然又低声:“爸,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往前看。”

    “你没错,我是真的很愧疚,因为我欠了人家一条命,也因为知道他原来是我的亲人。但是我偷偷哭过了,难受过了,还是什么用都没有。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还想好好生活、不再做噩梦的话,就只能让自己去理解他,然后逼着自己走出来——”

    “也只有这样,我才有力气去代替他做完该做的事。我也已经和医院那边好了,明天我会提前销假,回去上班。至于黄玉……阿姨的事,我也会好好盯着的,我会找机会和她聊聊。你放心。只不过,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接受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实’。”

    迟大宇闻言一愣。

    然而迟雪完这一切,表情却仍然是平静的,温和的。

    她只在上楼前,又轻轻叫了他一声:“爸。”

    “……”

    “你今天累一天了,晚上我帮你值班,早点睡吧。”

    她。

    如过去相依为命的许多年。

    诊所里深夜亮起的灯。

    从前如此,往后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