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欢迎你归队。”
第二天上午, 迟雪带着那本黑色笔记去了医院“报道”。
因她这回是提前销假,没有故意偷懒嫌疑,一贯严苛的导师竟也没什么, 反而好声好气关心了她几句身体近况。
末了, 又叮嘱旁边的刘平时多照顾、多帮忙分担一些。随即才“恢复正常”, 指挥她如往日般去帮忙查房。
四处奔走, 累是累了一点。
但原来琐事一多,烦心事反倒没空想。
以至于迟雪一直忙到中午, 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的“正事”, 遂忍着肉痛、在职工食堂了满满一饭盒的丰盛午餐,又带着笔记, 抽空去了趟住院部六栋五楼。
不想却竟在病房门口碰见了熟人。
两天不见。
叶南生脸上似乎突然清减不少, 神色略显憔悴。
迟雪走过来时, 他正在和旁边的同事低声话。
不经意间、一抬眼便看见她, 却又忍不住愣了一下。
“迟雪。”
他喊她。
她的反应却尤显冷淡。
全然不像是不久前才刚一起经历过生死一刻的人,甚至远比他们多年后重逢的第一面更加寡言。
眼见着浅浅点头过后,就要径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迟雪。”
叶南生又偏在此时二度叫住她,问:“之前一直想找你, 今天好不容易见到。有空聊聊?”
“不太有空。”
“但我最近听了点不太妙的事——我想跟你聊聊。”
他得笃定。
乃至语气隐隐焦急。
然她却依旧话音淡淡, 不曾回头。
“可最近坏事确实太多了,”迟雪, “不太妙的事数都数不过来, 不知道你的是哪一件。”
她往日里虽然冷淡,但总不至于当众驳人面子。
今天却不知怎的, 态度格外坚决,甚至不愿“借一步话”。
叶南生亦无法,只得当即摆手把两个同事支开。
最后直接拦在了黄玉病房门口。
“迟雪。”
他单手扶住门框。
同时拦住她的去路。
“我今天过来, 是因为周向东死前买了一份保险。”
叶南生:“他当时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图财,闹着要买的。现在看也算是因祸得福吧。保单上的受益人是黄玉,保额有七十万。”
“……”
“这次的情况也和之前不同,所以这笔钱我想尽快办好。这样,起码他妈妈之后的生活能得到保障。他在天有灵,应该不至于不安心了。”
七十万。
轻描淡写的数字,麻仔的一条命,也就值七十万而已。
兜兜转转,这笔所谓的“保金”终归是送到了黄玉的手里。
然而对一个绝望的母亲而言,七十万或者七百万,却都已经一文不值。
是以迟雪突然抬起头。
又很认真地看向他,轻声问了一句:“所以你现在跟我这些,是要我感谢你吗?”
“……什么?”
叶南生脸上有一晃而过的迟疑。
迟雪却不为所动。
依然往下质问:“还是害怕我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专门得在我面前强调一次,你是个多好的人?”
“什么意思?迟雪,你是不是误会了。”
叶南生听得眉头紧蹙。
话音微顿,又向她耐心解释:“我这么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最近确实听了些风言风语——总之,我想也许对他们好,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你好。我希望你身上的担子轻一些,迟雪,这样未来至少也可以离‘危险’远一点。”
“所以,为什么你会这种话?谁跟你吹耳边风了?”
何其“暖心”。
何其冠冕堂皇的表演。
如果不是迟雪曾经意外偷听到了断眉男的电话。
之前彻夜失眠,又翻来覆去暗自整理着这几日惊心动魄的种种,逐渐从中窥得真相的原貌,也许她真的会像上次落湖“捡漏”事件那样,对他存有些不得不的感激之情。
然而。
“我一直在想,那天怎么就能这么巧?”
迟雪的话音平静:“叶南生,那个万华会所敢收一顿饭四万三的钱,安保会那么差吗?”
“我后来想起来,那天一路进去,至少过了六七次门。所以,如果不是有人放消息给那群人、让他们知道你爸回来了,那他们是怎么赶在你爸爸马上要回北方的关头,过来把已经怀孕的陈娜娜绑走?而且一路通行无阻的?”
叶南生的表情微微一变。
“退一万步讲,你原本的计划,难道不是想要一石二鸟?你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这点我从不否认,”迟雪,“你知道你爸爸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航运费,你也知道那些人急切地想要降低成本,所以你才假意给他们放消息。你全都计划好了。”
如果计划顺利,则陈娜娜被撕票,航运费不减,卖了人情又击了“对手”。一石二鸟。
而哪怕计划不顺利,陈娜娜八成也会在他的授意下,因这件事“受惊”流产,方进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还拖后腿的女人,态度想必也不复从前。他的算盘得精明,只是错算了一步,是没想到会意外拖了她入局。
也没想到,她会在最后关头、一句话救下了最“该死”的陈娜娜,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明白了这一切。
便不难感慨,叶南生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叶南生。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
所以,迟雪亦终于能把多年前没出口的话,在这一时刻尽数倾吐。
话语如钝刀,温柔地直刺心窝。
“我讨厌你不择手段,叶南生,只要为了你认为对的事,你从来不惜牵累别人,在你看来,你的利益是利益,别人只要碍到你,就必须付出代价。对于识相的人,你就大发慈悲,给些情啊钱的、自以为是的补偿;对于不识相的人,你就毫不留情一脚把她踹开。”
“从始至终,只有你的命是命,那些你不在乎的人,和路边的蚂蚁又有什么区别——但你又有没有想过,你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一点是因为你自己吗?有人喜欢真正的你吗,如果你不装得温柔、优秀、文质彬彬,有人喜欢你吗?”
迟雪:“归根结底,凭什么就因为你想要,所以别人就得给?就因为你装得好,别人就必须配合装作不知道你本来是什么样?”
叶南生的脸色从平静到愕然,最后落定在苍白。
但他沉默许久。
竟破天荒地没有狡辩,没有反驳她。
“因为他们也是这么对我的,迟雪,”他只是试图解释,“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所以你可能觉得我太偏激了。我知道。”
“可我摸着良心,我至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心来揣摩过你,迟雪,从认识你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
“是吗?”
迟雪反问:“没有吗?你从没有这么对过我吗?”
“那你为什么把我拉到那次饭局里,叶南生,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是为了用我来气你爸爸吗?”
利用这件事,从来不分轻重。
甚至于从你第一次生出微妙的心思,从你第一次付诸行动开始,在你心里,就只有瞒得住和瞒不住的区别而已。
而叶南生怔怔看着她。
这一刻,她的脸似乎完全和某个他并不想见到的人重合。
同样冷静的语气。
连质问都平淡,不要结果,因为早已认定。
比起他,“他们”才是真正不给机会的人生玩家。
果然。
迟雪亦并不纠结于他还要再什么,她的话要么不,要么了、即是已经服自己,不需要别人来添油加醋。
只需要最后的一锤定音罢了。
“我相信现在的情况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也相信你那时候想救我的心是真的,你也的确拿出了六百万。就像我感谢你那天愿意跳下湖。”
“我……”
“叶先生,我被淹过,知道那天的湖水很冷,所以我真的从不否定你为我做的这些——即便这里面多少有你自己自作自受的成分。但我还是感谢你,至少你曾经把我当做一个不能袖手旁观的朋友。”
她。
“只是这并不代表我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代表我能够原谅你。”
“……迟雪。”
“所以,”迟雪轻轻掰开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两清吧。这么多年,同学也好,做过朋友也罢,都到此为止了。”
“叶南生,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害怕,更让我恶心。”
*
迟雪推门走进病房时,电视上正在播午间档的狗血家庭剧。
隔壁床的病人一边吃饭,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黄玉的床边却依然冷清——只床头柜上多了两只全新的果篮,想来也许是保险公司的人送的。
而黄玉整个人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似乎在睡觉。
没有声音,存在感几乎为零。
迟雪看得心情复杂,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心走过去,又掀开一点被角。
却发现黄玉压根没睡,亦没有闭眼,只眼底下两圈乌黑,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
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阿姨。”
她于是半蹲下身,又声问:“饿了吗?吃点饭吧。”
黄玉的眼珠随着她话的声音方向挪转。
却也只是一两秒,又怔然地转回来,随即整个人翻了个面,拿背对着她。
这便是沉默的回避和厌恶了。
只幸而经历过了昨天那样的场面,对迟雪而言,这种“冷暴力”似乎也不过尔尔。
她得不到回答也不碍事,兀自开包盒,任饭香四溢。
紧接着,便倾身过去、又拍了拍黄玉的背。
“多少吃一点吧,”她,“不吃饭怎么恢复,怎么出院——麻仔的身后事还有很多要准备,我爸不如你细心。”
此话一出。
果然,黄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转过脸,尝试着直起身来。
而迟雪把病床摇起,摆好桌子,就这样沉默着坐在病床旁的塑料凳上,陪着黄玉吃了一顿午餐。
她们谁都不话。
倒是迟雪中途被电视声音吸引,抬头看去,只见狗血家庭剧似乎演到高/潮处,双方争执不休。
而画面正中的女人瞧着不过三十来岁,容貌妍丽,却哭得梨花带雨,着实惹人垂怜。她恍惚还以为是电视剧的女主角。看了好半天、经台词提醒,才发现原来演的是男主的继母,正抱着男主同父异母的弟弟痛诉男主如何绝情。
她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低头在手机上一查,却不由惊讶于这位名叫“薛蔷”的女演员竟然已经四十有七,从样貌上完全看不出来。
反倒是越看越眼熟。
越看越——
“迟雪。”
她正在沉思中。
旁边低头吃饭的黄玉却不知为何突然开口,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思绪顿时全被断。
她吓得险些摔落手机,好不容易手忙脚乱接住,又满脸疑惑地抬头看向面前人。
黄玉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或者是瞪着她。并不什么。
良久。
“……对了。”
最终却还是迟雪想起来自己这次过来的本意,出声破沉默。
又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那只黑色的密码本,递到黄玉面前。
“那个,你还记得这个吗?”
她问:“黄……阿姨。我想知道,这个本子里面记的东西和我有关吗?……如果可以,你可以告诉我密码吗?”
她自认为语气措辞已足够礼貌。
然而黄玉的表情却在她拿出密码本的同时陡然大变。
猛地把那黑色笔记推回到她面前。
“不知道!”
黄玉言辞激烈。
动作太大,甚至险些推翻了面前的包盒,弄得一片狼藉。
迟雪忙拿纸巾来擦,却又再被她推开,只听她嘴里仍一个劲念叨着:“你不要来连累我蹚浑水……拿回去!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什么叫蹚浑水?
迟雪只是对于自己的身世好奇,没料到她的反应会这样大,甚至惹得隔壁床都偷偷掀开床帘来看,只得又默默把黑色密码本装回了原处。
黄玉却还不满意。
右手指着病房门、当即就要赶她走。
“以前的事我全都不记得了。”
女人咬牙切齿:“你不要来烦我、滚,马上滚!”
“我只是……”
“够了没有!我要你马上走,听不懂吗?!”
黄玉的声调霍地拔高八度。
迟雪毕竟是个医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情绪过激,也不好久留,只得赶紧转身离开。
庆幸的是,病房外头,叶南生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她不用再尴尬地应对对方。
但不幸的是。
她去看黄玉却又被赶出来的事,和昨天开始便莫名流传在医院的“母女传闻”一起,又一次让她成为了话题中心人物。
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有刻意去压消息或否认。
至多是值夜班的时候感觉到背后多了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刘性子急,会扭头去骂人,“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看过活着的美女帅哥啊”,她却每每只是被逗笑,又摇摇头,平静地继续工作。
全然不察已潜伏在身边的危险视线。
直到次日八点,大夜班结束。
她太久没有这样高强度地工作过,加上昨晚急诊接了一个被捅伤、三个食物中毒的病人,一晚上跑腿就没停过,是以出来时腰酸背痛,正考虑着要不要奢侈一回、个车回去。
肩膀却突然被人轻轻一拍。
“迟雪。”
那人低声问她:“下班了吗?”
迟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暄吓了一跳。
循声侧头看,却才发现——竟是解凛不知何时出现,又站到她左边。
他似乎没睡好,脸色显得很差。
如旧的衣衫单薄,愈发衬出整个人的瘦削。左肩上的绷带在衣服底下鼓起一团,他的左手是以只能不自在地垂落一旁。
迟雪看得一愣。
末了亦只得点头:“嗯,刚下班。”
原以为他不过是来医院看远,正好和自己撞上。
然而两人简单寒暄几句,解凛却仍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相反,倒是伸手指了下医院门口。
“我送你回去。”
他。
*
时间倒回到数时前。
凌两点,诊所对面的公寓二楼最里侧,突然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匆忙而急促,解凛很快被吵醒。
凑近猫眼一看,才发现外头竟是满脸焦急的大波浪。
无事不登八宝殿。
她这次独自一人找上门来,一进门,甚至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掌上电脑。
解凛在旁看。
她沉默着,纤细的手指飞快敲击键盘。
很快,电脑屏幕上遂跳转出数个陌生页面。她娴熟地步步操作,终于顺利破译最终界面——
虽早有心理准备,如今再看到,却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头儿。”
遂很快将屏幕一转,“亮相”在他面前。
她轻声道:“你看这个。”
“我顺着上次叶南生和白骨的通话记录,黑了他手机、破译了白骨的IP地址,结果从他近期登陆的域名开始检索,发现了这个。”
映入眼帘的是个黑底灰字的页面。
一条条的白色数据栏。每一栏消息都极尽简洁。
区别是在上端的未回复消息,左侧的点是表示存活的绿色。
落到底端的已回复消息,左侧的点是“已结束”的红色。
——这是专属于过去某个组织的内部网络。通俗而言,也可称为暗网的其中一种。极难破译,信息机密,能够被放上这个网站首页的,多是被盯上的关键人物。
解凛其实很熟悉这个页面。
不仅是因为他曾经作为内部成员登陆过,并将相关消息回馈给警方接头人。
也因为他此刻一眼望去,自己的中英文名字便在其中、格外显眼。标价亦尤其昂贵。
但还有一个更贵的。
他眼神逐渐变冷。
看着最顶端紧靠着他、那个熟悉的名字:【迟雪,chi xue】。
“……为什么?”
沉默良久,他侧头问大波浪。
但大波浪同样也是一头雾水。
她只负责破译信息,但是这个网站只显示“需求”,并不表明原因。出现在上面,只明一件事:那就是“被盯上了”。
她也是被这个消息吓到,心里隐约猜到几分又不敢,才匆忙找上门来。
沉默的房间里,四目相对。
空气顿时静得可怕。
解凛亦别无选择,只能当即致电曾经的上级。
原本以为这么晚八成要扰人清梦。
不想老头子自诩养生退休,此刻竟然也还清醒着。电话一接起,那头的语气甚至比他还要焦急。
“解凛,”老头子,“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陈之华的孩子了?消息为什么被泄露了?!”
“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心却一点一点往下沉。
“你不知道?总之,是那边的线人发过来的消息,‘他们’已经知道陈之华以见孩一面为条件,要爆出真正的交易名单,一个时之前,陈之华也在监狱里被人袭击,对方拿磨尖了的牙刷捅穿了他肺,现在还在急救中、生死不明——但袭击者已经自杀,没办法套出什么有用信息了。”
老头子似乎在来回踱步。
默然良久。
再开口时,话音却终究从愤怒的高亢转作沉痛:“我也只是猜,按照他们的作风、哪怕为了保险起见,下一步八成就是要做掉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了。”
“……”
“为什么不话?回答我!你已经找到那个孩子了吗?”
老头子:“总之一旦找到,解凛,不用我提醒,你心里应该也有准备,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我想用不了多久,那边派出来的人就会赶到,这次可不是虾蟹……你们几个人怎么对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之前的惨痛代价。”
带着怒意的声音从话筒传出,响彻整个房间。
解凛却自始至终只是沉默。
冥冥之中,某根紧绷的那根弦,仿佛终于到了断裂的关口。
“所以我。”
他能给的唯一的回应。
似乎也只有文不对题的半句:“……如果知道会是这样。”
如果知道会这样。
“解凛!”
老头子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语气突然变得严肃:“我过没有如果!”
“你现在还活着,活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价值。现在的结果,你只能想怎么挽救,别给我‘如果如果’,没有后悔药!——就像死了的人没办法复活,活着的人更别给我随便想着去死!你以为当时死了,后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吗?”
“……”
“总之,那封辞职信我一直没有交上去。”
老头子:“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卷铺盖跑路,三个月期满,按照相关条例,我有权正式解除你的所有职务,删除你所有的卧底材料。你的警衔也不会被保留,你不缺钱,命也硬,到时候实在不行出国找个地方呆着养老,没人管你。至于陈之华的事,我会找另外的人接手,让他负责保护那个孩子的安全。”
“至于第二个选择——”
老头子沉默片刻。
再开口,坚定的声音,清晰传到他耳边。
“如果你选第二个。那么,作为上级,作为你的师父,解凛,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对你:011127——!”
“……到。”
“欢迎你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