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迟到的迟,下雪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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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话已成僵局。

    而事实上。

    叶南生能够突然找到这里, 亦不可谓不是上天向解凛开的一个巨大玩笑:

    起因是某个社交软件上的大热视频——不知是哪个八卦嗅觉灵敏的围观路人,将他从便利店里带走迟雪的那一抱拍下,配上煽情的音乐和文字发到网络上。

    在这个媒体流量为王的时代, 视频很快在本地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博主转发下走红, 渐成城中话题。

    然而, 对于至今手机里仍只有基础软件、还在用现金支付且早早远离网络的解凛来。

    一直到这个视频在今发酵到近百万转赞, 推上首页,并被各种衍生为“在贫瘠的生活里我仍然拥抱我的光”之类的煽情文字, 大肆传播到满城议论纷纷前;

    或者, 一直到助理认出那个视频里脸了马赛克的人是他,来电话旁敲侧击之前。

    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次隐私信息的过快曝光。

    仍然还在安抚迟雪之余, 试图联系北城的医疗专家, 想要带着迟家父女转去更安全的城市——

    然而一切的计划, 却都最终因这个视频的走红, 加上迟雪突如其来的昏迷而被乱。

    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

    于是,他亦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直至被动地等来了叶南生的“到访”。

    也等来了今夜这一场互不相让的对话。

    “我不会告诉你的。”

    而在谈话的最后。

    叶南生眼见得他态度坚决,最终也只抛下一句:“你让我带她走——我可以担保,我们会用最的代价解决全部的问题。”

    “……”

    “或者这样吧——你终究也是叶家人, 解凛。我可以很老实地告诉你, 这十年来,光是珠三角这一块的航运费, 从最初一年给叶家创收一百七十亿, 之后缩水到不到五十亿,这绝不仅仅是陈之华一家独大的问题, 而是他背后势力越来越肆无忌惮,逼得我们不得不借着这次的‘东风’快刀斩乱麻。这一点,你其实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所以呢?”

    “所以, 我之所以愿意主动站出来和警方合作,拿五年五成的航运费出来钓陈之华回国上钩,也绝对不是在和他做慈善,我是要成绩的——解凛,我要能让奶奶看到的、属于我的‘成绩’。”

    叶南生低声。

    “更何况五年来,我们已经付出了巨大的成本,这个局不是停就能停。现在,也理所应当到了收网的时候了……我只是希望迟雪可以配合演完这场戏而已,我会保证这个过程里她的安全。我不明白,你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了,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现在反而要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归根结底。

    和解凛不同,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更是一个亟需得到家族肯定的“外戚子”。

    所以,人,他要救。

    生意,他也必须要做。

    这本来就该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才对。

    偏偏解凛却像是一块顽固的拦路石,一道他人生里永远迈不过去的路障,就这样横亘在他前进的路上,沉默着,却无从跨越——他要怎样才能和一块顽石沟通?

    索性也跟着沉默。

    沉默,有时便是最无声的逼迫。

    直到突如其来的“咔哒”一声。

    忽然清楚的开门声传到客厅,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解凛亦从沉思中骤然回神,扭头去看:

    便见不知何时已醒来的迟雪穿着睡衣,就静静站在长廊尽处的卧室门口。

    而后。

    有些沙哑的声音,却是字正腔圆的吐字清晰。

    她轻轻喊了一声:“解凛。”

    解……凛。

    不是奇怪含混的称呼。

    没有孩子般不安的哭叫。

    这一次,她清楚而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于是,在叶南生不解的目光中。

    他下意识起身的动作,就这样被这轻轻的一声叫停在当场。

    愕然间抬头,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却温柔,从他的眼眉掠过,又停留。

    一点一点,细细地看了又看。

    而后,什么话也不,只扶着镂空浮雕的长廊墙壁,踏着一地晕黄的灯光,慢慢向他走过来。

    一步。

    两步。

    她甚至走得都不算稳当。

    却如为他重新拼凑起一个破碎多年的梦。

    她恢复清明的目光,仍如旧时的模样,终于让那些零落的梦的碎片,渐渐都拼合成完整的画面。

    直到他回过神来,亦上前去,弯腰紧紧拥住她。

    迟雪险些被他抱得离地。

    忍不住轻轻拍了下他背、才被后知后觉放下——如此笨拙的场面,却不知为何,突然就把她逗笑。

    她只轻轻回拥过去。

    拿两手当作软尺,如从前在自行车后座,她也是这样心抱住他的腰——只是如今愈发得“轻松”——于是忍不住三秒,她又叹息起来。

    醒来也是叹息的命。

    煽情的话,闷葫芦对闷葫芦,清醒的时候反而不出口。

    只能低声的。

    她由衷的了一句:“解凛,你瘦了好多。”

    “……嗯。”

    “你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

    “……嗯。”

    天晓得,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比人多吃的那一年多白饭,大概就是为了多点话的。

    她笑笑。

    靠在他怀里,耳边是乱了步调的心跳。

    没有人再话。

    只她离得太近,一遍又一遍,听到头顶传来近乎压抑的哽咽声——压得无声。可是偏偏喉结滚动,手臂颤抖——是只给她一个人看到的脆弱。她知道他在强忍。

    于是等了很久。

    一直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这才又轻轻推开他的怀抱,低头,仔细端详起他的手——每到紧张或情绪无法自控时就会颤抖的左手,如叶南生所,“甚至托不稳枪”的这只手。

    曾经就是这只手,牵着她离开了那条走不到头的暗巷;

    是这只手,拉起了被人围在中心、跌坐在雪地不知所措的她;

    是这只手。

    在望不见底的二十三楼,拉住了摇摇欲坠的父亲。

    她而今无声地握紧了这只手。

    许久的沉默过后,却又侧过头。

    看向始终旁观不语的叶南生。

    “我可以去。”

    她:“让我去吧。”

    这句话却分明不是对着他。

    下一句才是。

    “……”

    “我需要做什么?”

    喔。

    叶南生闻言,倏然笑了笑。

    他还以为五年不见,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理所应当是诸如“好久不见”、“过得好吗”之类的寒暄。

    他以为自己,终于也能够难得的也扮演一次“救世主”的角色。毕竟,他的五年也是真的五年,他也做了他能做的所有——

    只不过,原来老天爷不仅爱和解凛开玩笑,也爱和他开玩笑。

    他每次总是把不该的话讲给不该听的人听。

    这次也一样。

    于是索性自暴自弃地开口:“你需要和我结婚。”

    话落。

    却还没等迟雪回答。

    解凛的脸色已肉眼可见的一沉。

    解凛:“不行。”

    迟雪:“……先听他完吧。”

    “我还需要完什么?”

    叶南生却只愈发觉得眼前的画面刺眼。干脆又摊摊手,“或者,需要多问你一句——迟雪,你会愿意吗?愿意和我结婚?”

    世上太多的真心话。

    似乎永远只能借着玩笑的由头出口。

    只可惜,这一刻,他却依然只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惊愕与无奈。

    甚至第一反应亦不用多心观察——是下意识侧头,去看了一眼身边的解凛。

    那个眼神。

    好像太多的答案,不必出口就已经是答案了。

    他看在眼里,于是竟突然忍不住笑。

    硬生生地,从五脏六腑中逼出一声自嘲的笑来。

    笑得迟雪终于不得不收回那个眼神,转过头来看他:

    这样的画面似乎也再熟悉不过。

    在他每一个让她烦恼又无奈的恶作剧之后。

    她常常都是这样的表情。

    于是他逐渐正色。

    “……骗你的。”

    顿了顿。

    又装作轻松道:“你不会以为婚姻是真要这么儿戏吧?迟雪,假的——而且只是订婚而已,你只需要配合我走个过场,吸引一下注意力——”

    “……真的?”

    迟雪却仍旧是面露怀疑。

    毕竟被他骗了太多次了。

    “真的。”

    叶南生却:“这次不骗你了。”

    “骗你的话,迟雪,我一辈子讨不到真老婆。”

    *

    【你叫什么名字?】

    【迟雪。】

    【哪个迟?迟到的迟?】

    【嗯——还有,下雪的雪。】

    【……哦。】

    的确。

    好像所有的初遇。

    在它真正以一种独特的无可取代的地位长存你心之前,看起来,都不过只是普通的一天而已。

    普通的女孩。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场雨。

    只是,等到没有她的陪伴也长大,长到油盐不进、览尽美色的二十几岁,三十岁。

    突然发现自己仍然会非常偶尔地、在许多并不刻意的瞬间,又或是平凡的某个雨天,想起十六岁那年远远看到的背影时,他才惊觉。

    原来当年的玩笑并不都是玩笑,和人争——其实也不是因为要争而争,而是因为真的喜欢。

    也真的不甘心。

    ……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因一时兴起,拿着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之后的十多年,哪怕换了许多个手机,却始终没有换过这一张简陋的屏保。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反反复复梦见,十六岁那年,一起淋过一场雨。

    那一天,身为组长和他“学伴”的迟雪,找了突然“失踪”的他一下午。

    来来回回绕着教学楼前后转。

    却不知道,他一直都在顶楼,看着底下那只团团转的“蚂蚁”。玩着默数、倒数和赌她什么时候会被气走的游戏。

    也该是时候把她气走了。

    谁让她老是唠唠叨叨烦人得很。

    只可惜,至少在这天下午,他终究没能够如愿。

    只能等到终于玩够了下楼,才装作不经意发现了她。

    走过去,花伞便被的姑娘高举着,举过了他的头顶。

    他彼时饶有兴致地抬头,只一眼,便看见伞布内的角落,被人拿油彩笔、一笔一划端正地写了名字:迟到的迟,下雪的雪。却还故意问她她叫什么。

    而她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迟雪。

    ——真有意思。

    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他不记得她的名字。

    他有些讶异,又一次迎来意料之外的结果,于是终于正眼瞧了一次面前人:

    哪怕两条辫子被湿了,鬓发一缕一缕贴着脸颊;

    哪怕鞋袜都湿透了,踩一脚,发出“噗叽噗叽”的响亮出水声,可是很奇怪,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狼狈或可怜,眼神依旧清亮。又指着教学楼的方向,对他走吧,回去上课了。

    组长迟雪尽职尽责。

    只有逃课生南生忍俊不禁。

    于是手里接过她递来的同样风格的花伞。

    跟在她身后,却又故意地踏着水花,看雨水飞溅。

    她却总是不回头——还是一心急着回去上课。

    “喂。”

    他只得又主动开口,没话找话地问她:“怎么我问了你,你都不问我叫什么?”

    “因为我知道啊。”

    “什么?”

    雨声太大,盖过了她的声音。

    “迟雪,”于是他不甘寂寞地再次发问,“你怎么不问我……”

    “因为我知道啊!”

    姑娘却陡然扭过头来。

    一字一顿,改不了吴侬软语的腔调:“叶南生,”她,“你叫叶南生。”

    呀。

    惹她生气原来是这样的。

    他怔了一下。

    又禁不住笑了。

    【叶南生,笔记给你。这一题、还有这一题都是必考题。你一定要背的。】

    【叶南生,你为什么老是不听课?上课可不可以不要睡觉?】

    【叶南生,就算考得不错也不能放松啊。】

    【叶南生、叶南生——】

    高二那年,《那些年》在大陆上映。

    他周末无聊,答应了才见过一两次的女孩邀约,两人买票进了电影院。

    女孩看得专心致志,他却心不在焉,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这是什么恶俗的青春幻想剧情。

    直到影片里扎起马尾的沈佳宜穿过树影,施施然走到主角面前。

    直到影片里的沈佳宜唠唠叨叨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在他眼里就变成迟雪。

    他突然开始讨厌周末,期待周一了。

    他想着,也许,他可以找个理由把她约出来看电影。

    也许他该调到她的前桌而不是后桌,这样她以后就有理由拿圆珠笔戳他的背——虽然很幼稚,不过迟雪的话,他可以真的不生气。

    他都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发展。

    然而,等到周一开学,前面的座位却空了。

    老师遗憾地通知他们,迟雪家逢变故,不得不休学一年。

    他在捐款箱里放下一万块,老师问他,怎么捐这么多?

    他愣了一下。

    好像自己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对啊,为什么呢。

    这个答案后来被淹没在攀比、嫉妒、不甘心之中。

    他一直不去想,以为这样就不会难过。

    以为好胜心可以盖过一切的自知有缺。

    直到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在证明,一直在与命运决胜。

    怅然间,却在某个深夜,回首望向来时路。

    又想起高二那年,迟雪离校后的那一周周末,他又独自一个人去了趟电影院,却看曾经觉得烂俗的校园青春片。

    电影院的银幕微光,映得他脸上表情明灭。

    而银幕上的女孩两手撑在桌上,若有所思,到末了,微微一笑:

    “可是人生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徒劳无功的啊。”

    【你干嘛一找就找一下午?】

    【因为没有找到你啊。】

    【没找到你可以回去嘛——】

    【不行。】

    女孩的两条黑色辫子一晃一晃。

    雨水飞溅也阻不了她的脚步。

    【万一你在哪里晕倒了,或者不舒服,或者一直在等人帮忙呢?】

    她。

    【我爸爸教我,‘勿以善而不为,勿以恶而为之’的。】

    【……】

    【走啦——回去上课了。】

    “迟雪。”

    于是时隔十五年,在这心中遍地荒芜的夜。

    他望向她与解凛交握的手,突然地,又释然一笑:“我给你考虑的时间,尽快给我答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