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这一日堪称风云变幻、波涛起伏, 不论是对于漠北,还是对于北州。
这一日,漠北易主。
皇陵崩塌时, 北州军群情激愤,直奔漠北可汗元度而来。
一向以制衡为帝王之术的元度死于失衡的乱军之下, 一同死于乱军之中的还有保护在元度左右的右贤王拉卓。
这一日,年轻的元复以先可汗幼弟的身份, 成为了漠北新任的可汗。
诚然元度也有几个儿子可以一争可汗之位, 但这次北州大破漠北, 在迟许、迟向晚等人的支持中, 在北州士卒的威慑下, 元复依靠北州外力成功上位。
但是漠北皇族遗老和先帝妻族势力顽固且强大,等待元复这位新任可汗的, 不是坦途大道,而是荆棘丛生。
这一日, 墨擎又一次见识到圆琛精妙的箭术,对此人更是心折不已。
二人几番交流, 圆琛点拨之下, 墨擎如有所悟,更觉得此次漠北之行颇为值得。
除此之外,二人亦絮语云云, 言及他事。
但此事除却天知地知, 惟有他二人知晓, 倒是按下不提。
这一日,芥舟子真人终于亲自置身于暗河之中。
他虽是百毒不侵体,但这所谓的百毒不侵,只是毒物无法对其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触及毒物后,寻常人都有的眩晕头痛、四肢酸软,他也能一一感受到。
他在和孽徒一番唇枪舌剑后,孤身一人长久立在暗河旁。
看着那些泛着诡异蓝光的藻萍,他一瞬间老泪纵横,下一刻忽地跌坐在地,像是一座完美的金胎从内部不攻自破,其中裂开的深深隙罅可见一斑。
他露在衣袖外的手隐隐颤抖着,像秋风中落的黄叶,神色怆然而飘渺,喃喃道:“阿然,你当年得承受了多大的苦楚啊……”
这一日,迟向晚从漠北终于回到北州,但北州她亦不能长留。
在北州,她与父亲兄长于议事厅,把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依照各自的视角分别道来。
迟向晚捡着重要的事情大概了一下。
当迟凛听到迟向晚差点被右贤王觊觎时,不禁怒从心头翻涌,拍案而起:“这个无耻的狄人!”
死在乱军之中也太便宜他了,觊觎他的女儿言行轻佻,合该拉回来,用北州严明的军法好生给他上一课。
直到迟向晚反复言,自己并未受到实质性伤害,迟凛的脸色才有所舒缓。
迟向晚和迟许出了议事厅,迟向晚先出去,迟许后脚跟上。
他本来飞扬的神采变得内敛,其中微带萧索,可想而知这次的事对他冲击很大。
“兄长,”迟向晚主动唤他。
“向晚,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迟许喟叹道,“为兄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冒这么大的险来到北关,更是服父亲到了漠北。”
他眼中溺着笑意:“再也不是躲在我身后的那个丫头了。”
迟向晚纳罕道:“我什么时候躲在你身后了?”
她分明从到大都很独立自主的好不好。
她有些无语又有些好笑地瞥了迟许一眼,如此气氛彻底活跃下来。
“好好,你没有,是为兄记错了。”迟许好声好气道。
他将手缓缓伸出去,手腕内侧朝上,轻轻与迟向晚贴了贴手腕。
他们年幼的那时候,京城里流行着掰腕游戏,通常两两一组,进行力量的对决。
因为男孩子更为调皮好动的缘故,这种激烈的对抗性游戏参与者多为男童。
迟向晚比一般女孩子更为胆大一点,她看男孩子们玩得热闹,心中发痒,便也央求迟许和她一起玩。
迟许怕掰疼妹妹的手腕,又觉得玩这种游戏有失姑娘家的温雅,于是改掰腕为贴腕,以两人配合得所,使两个手腕之间没有缝隙,为最终胜利。
虽然刺激性有所下降,但是终归是迟许独创、只有兄妹两人心照不宣的游戏。
只是等他们后来长大,嫌这游戏幼稚,便很少再做了。
此刻迟许重新做起这个动作,有一种久违的熟悉亲切。
“等我回京城。”
迟许注视着迟向晚,缓慢而坚定道。
这句话好像不是一个安排算,更像是一句承诺。
等到迟向晚的及笄礼到来之时,迟许重回京城,他会再次像少年时那样,带着她走马倚桥京城过,重温年少悠游好时光。
听迟许这么一,迟向晚也好似忆起什么,眼中也染上点点滴滴的怀念之色。
她想起好友温毓秀那张娇憨俏脸,脸上笑意又深了一层。
兄长如若回京,最高兴的怕是这妮子吧。
但她没有多言,只点了下头,定定道:“好。”
“对了,”迟许想起一件要事,“圆琛法师不知身在何处?起来我还未向他道谢。”
他这些天受伤中毒,还佯装失忆,和漠北高层斗智斗勇,耗费了大量元气。
迟凛让他好生将养几日,命手下不要与迟许各种琐事劳他心神,是故迟许有如此一问。
昨日时间紧急,他与圆琛在皇陵二层会合后,就与他一起寻找出口。
后来遇见宋颐等人,二人对视一眼,分散行动,后来他正好遇上前来皇陵寻人的北州将士,他本来想留下来襄助圆琛的,但元度在他刚被擒到漠北之时,喂给他的软骨散还留有一定药效,于是北州来的将士纷纷劝他回去。
迟许无奈之下,嘱咐其中一批人留在皇陵帮助圆琛后,便先行回到北州军营。
提到这个名字,迟向晚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不过在迟许察觉到之前,便已恢复如常。
“圆琛法师么,”她有意无意加重了语气,“他先行回京城了罢。”
迟许讶异:“按你们是一起过来犒军的,应该一并回京才是,他怎么先行回去了。”
圆琛法师素来是最谦和周全,从容有礼的性子,这次行事倒不像他的风格。
迟向晚知道兄长定是误解了。
她赶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本来按理我今日清也是要和法师一道回京城了,只是他体贴我与父兄久别重逢,与我道可住几日,他先行去回禀陛下前因后果便是。”
迟许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
圆琛素来是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但百闻不如一见,这次的事情又令迟许对此人嗟叹不已。
他倒是很想有机会与圆琛详谈片刻,可惜圆琛来去匆匆,待他想起此事时已经动身离去了。
迟向晚闻言,长如蝶翅的卷翘睫毛扑闪了一下。
昨天夜里,在漠北的红柳林附近,圆琛对她颔首示意,温声道一句让你受惊了。
当时迟向晚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空气陷入凝固,一种诡异的静默氛围萦绕于二人之间。
她不确定,圆琛所言的受惊,指的是宋颐之事,还是指他自己方才那一箭,而圆琛也没有解释自己方才所言的意思。
疾风又起,她显得有些凌乱的青丝在夜空之中如柳枝一般飘扬舞动,向着与圆琛相反的方向。
良久过后,她才低低道:“不曾。”
就算她真的想问什么,这里也不是一个合宜的私谈之地。
圆琛这次没有再与她话,他的目光扫视墨家姐弟及他们身后的那批人,有什么情绪敛于眼中匿于夜色。
迟向晚会意地向前快走几步,留给圆琛与他们话的空间。
她看着夜风中抽动的柳条,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一箭。
那一箭,凌厉、精准、迅疾。
那样危急的情形,那样短暂的时间,那样的破云一箭。
被一向以慈悲示人的圆琛射出。
这样好的箭法,迟向晚觉得兄长怕也不及。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抽丝剥茧,露出冰山一角来,冰川映着浓浓月色,反照出清泠莫测的光。
迟向晚觉得那一箭是那么熟悉。
她想起,在这之前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在墨家村附近的那个破庙里,也是这样的凌空一箭,如天神之笔,精准无误又狠辣决绝地击穿更夫的脖颈。
那个更夫同这日的宋颐一样,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倒地不起,很快气绝身亡。
她一直以为那箭是墨擎射/出的,墨擎身上也有江湖人的血统,射箭快准狠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看来,自己是想岔了,联想起这次墨家姐弟千里迢迢来此处,以及当时投宿时,二人对圆琛细微之处流露出来的推崇。
迟向晚了然,那箭应是圆琛的手笔。
……
翌日清,天才蒙蒙亮,万物还在休憩之中。
迟向晚便起身洗漱梳妆,简单用过早膳。
圆琛特意选在清早离开北州,就是不欲惊动太多人起身相送,这也很符合他一向为他人着想的性格。
但是圆琛这些天的事迹作为,北州哪有人不知呢?
迟氏在北州驻扎已久,百姓都奉迟家人若神明,迟将军失踪不知有多少人长吁短叹。
而正是眼前这位圆琛法师,愿意冒着极大的犯险,设计潜入漠北,自降身份甘做大夫放松漠北人警惕,神不知鬼不觉传递信息,并最终营救出了迟将军。
北州将领士卒心下感激,百姓们对圆琛也颇为好奇,因此哪怕清早露浓霜重、寒气森森,还是自觉自发地来城门口相送。
“诸位就相送至此地罢,不必再往前来了。”
圆琛站在马车的轴承前不远处,微一欠身,含笑向众人颔首致意。
马车将要开动,但蜂拥至此处的众人仍没有退下的意思,人头攒动间,夹杂着窃窃私语之声。
迟凛亲自将圆琛送至马车边,对圆琛行了一个大礼,恳切道:“法师先是遂女之意亲身来此犒军,又以身涉险亲入漠北险地搭救犬子。法师对我迟氏恩情,迟凛没齿难忘,以后如有什么迟氏能帮上法师之处,法师敬请开口,迟氏必竭力而为。”
圆琛虚扶了迟凛一把:“国公爷太言重了,圆琛凡事只依心而为,此次搭救令郎不过是其本就吉人天相,不该命绝于此罢了。”
迟凛还是再次道谢:“不管怎么,这次多亏法师了,先前女也与末将过,对法师心性能力既是折服,又很感激。”
方才迟向晚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因此迟凛想也不想,就唤女儿道:“向晚,还不快来谢过法师。”
喊了三声还未见动静,迟凛有些下不来台,不悦之色骤显:“这妮子……”
他环视四周,突然发现迟向晚不见了。
他脸上有些讪讪,但还是在圆琛面前为女儿掩护:“兴许是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女落到送行队伍的后方,一时半会挤不过来,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圆琛笑意自始至终未曾变过:“不妨事的。”
话这么着,他却沉下心来,感知起四面八方投向他身上的目光。
从出生到如今成人,他遇到过各种诡谲风浪,因此直觉锻炼得格外敏锐。
忽地他如有所感,仰头望向街旁的牌楼。
牌楼斜后方有个高高的观景亭,亭子分为二层。
在亭中二层,临街的镂空花窗全部敞开,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暗沉古朴的窗棂,更反衬出少女肤色似白皙滑嫩的羊脂美玉,身形如婉约清丽的出水芙蓉。
她立于栏边,双手托腮支在窗沿,朝自己的方向遥遥望来。
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态表情,只能看到,少女仿佛朝自己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穿过攒动汹涌的人潮,她与他的视线在空中某一点相汇。
牌楼上插着的杏色旌旗迎风招展、轻舞飞扬。
像候鸟展翅归乡,如孤帆即将启航。
迟向晚缓缓合上窗户,手臂从窗框上顺势擦下,垂在窗台。
她凝视着自己近在咫尺的手指,目光有些失焦。
她之所以站在二层亭台之上,就因认定,立于此处圆琛应该看不见她。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她想以这种方式送别。
没想到他还是捕获了她的讯息,同之前的多次事情一般无二。
迟向晚微微叹了一口气,哈气将窗户模糊掉一块来,形成一种雾面的质感。
她睫羽微动,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北州的城门底下,今日声势浩大。
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人山人海,人群熙攘,人潮汹涌。
还有人纷乱穿梭其中。
初次邂逅时,她隔着祝祷的人群远远眺望,看不清他的脸容,只识得通身的轮廓。
见他一身紫衣如梦,慈悲出尘,昳丽绝伦。
那时他在前面,她遥遥地站在队尾,思绪无边。
这次送别,她隔着摇曳的旌旗长久凝视,描绘得出他的行止,也揣测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或许他黑眸之中,明暗交杂,静岸无边。
此刻她在亭上,他远远地扶着车辕,浅笑依旧。
“所以,在破庙的那一箭,也是你射的罢……”
明知道圆琛听不见她的声音,迟向晚仍低低道。
她神色复杂,又往城门那边回望一眼。
圆琛的车马队伍已然开动,他人也早已不见身影,人群像潮水一样退散开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旱地上,有一行人马驶过的车辙与脚印。
她与他于人潮汹涌中邂逅,又失散于汹涌的人潮。
雾里成花,镜影水月。
迟向晚轻轻合上眼,脑中圆琛的身影如走马灯般依次浮现。
他慈悲为怀的模样,他秀致昳丽的脸容,他清雅出尘的气质,他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的智计他的狡黠,他与她几次赶巧的际遇,他对她多次的帮助,以及他与江湖中人的关系,还有他在漠北最后时的狠厉决绝。
他一半处于光明,一半置于阴影。
而明暗相接处,有谜团露出线头来,将迟向晚本已波澜隐现的心层层缠住。
“圆琛,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她的话语很快被风卷噬吹散,陈旧的窗帘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似是无言的回答。
……
从墨家村往京城方向驶去,又从离京城不远的城奔赴北州而来。那一路上都是白日赶路,日落之后车马停下,众人各自于驿站后厢房歇息。
因此车夫依葫芦画瓢,还以为这次也同上次一样,走走停停,多有休息。
不料圆琛却道,尽量压缩车马队伍休整歇息的时间,以最快的时间赶回京城。
望着车夫不解的目光,圆琛只笑了笑,也没有解释。
上次时有歇息,不过是考虑到迟向晚身体有恙初愈,不愿让她太过遭受舟车劳顿之苦罢了。
如今迟向晚还在北州,他也就没了顾忌,赶回京城无疑是时间越短越好。
他在车上闭目假寐,车轮碾路声贯耳而过。
之前不过是强撑着起精神,此刻周身放松下来,他如瓷如玉的面庞上难掩倦意。
昨日与宋颐的交手中,他臂上也受了伤,加之在皇陵中吸到的毒气,虽然那时候看起来没有大碍,但这毒后劲却是不浅。
他体力难免不支,仰头靠在椅背上,像一片溶溶曳曳的流云。
耳边不复原来的静寂,人声越来越喧闹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吆喝叫卖声。
本在闭目养神的圆琛睁开双眼,掀帘望窗外望去。
眼前是一座比较大的城池,坊市间听到贩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十分热闹。
圆琛对这些无甚兴趣,只看了一眼,便欲把帘合拢,继续养精蓄锐。
忽然,一个装扮奇特的年轻男子吸引住他的目光。
本来那年轻男子被身旁的商贩挡着,只露出衣袍一角,商贩侧身找赎,他整个身形得以全然暴露在圆琛视野中。
那男子身上的气质分外不同,是既萧索又恣意的感觉,有着奇异的矛盾感,但这样两种迥异的气质,在他身上却融合得颇为自然。
甚至让人无端联想到一幅古卷:上林苑中的重峦殿宇,鳞次栉比地铺设了汉白玉石阶,而名贵的汉白玉石阶旁,一棵银杏扎根于土壤之中,风簌簌而过时,银杏叶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顺风而落于阶梯之上,渲染出明快的黄栌色,妆点得显赫殿宇多了几分暖意。
热烈明快又肆意风流。
但他的眼睛却颇为奇怪,双目用浅色透光的丝绸盖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眉骨眼睛大致的轮廓。
眼罩除了遮挡住他的眼睛,还遮住了山根和部分鼻梁。
但光是从他如玉柱般直挺流畅的鼻骨和形状优美的下颌,便知此人相貌必定不差。
他似乎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世家子弟的矜贵气质,纵使这座城池已经算是大钧排得上号的繁华之地,可还是感觉衬不了他的气质。
或许只有京城那样群英堂堂之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公子。
他这样的男子,在这座城市堪称鹤立鸡群,因此哪怕他带着眼罩,都引得娘子们纷纷侧目。
年轻男子分明是能感知到别人的视线的,然而对那些娇俏可人的娘子们抛来的目光,他是看都不看一眼。
他反而忽一抬眼,目光直视圆琛所在的马车。
圆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观察人素来不着痕迹,寻常人等很难觉察出来,看这个年轻男子的举止,显然对方已经察觉。
他神色未变,维持清浅疏离的笑意,和那年轻男子对视两秒后,淡淡地转移了视线。
放下轿帘后,他轻垂眼帘,大拇指与食指交叠,微微捻动。
虽然方才之事不过是个插曲,但那人给他的感觉过于与众不同。
事过有痕,他心中还是留了些心思,想着派人好生查一下那名年轻男子的底细。
马车继续向南而去,向着京城的方向昼夜不停地赶路。
在马车离去后,年轻男子微一勾唇,他视力还没有全然恢复,因此看了半天才找到家族做的记号。
记号做在一家药铺门前,这家药铺显然是家族的暗桩,他不急不徐地进去,药铺伙计看起来十分机灵热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招呼他需要购买何种药材。
他摆了摆手,扫向一旁不远处的帐房先生。
赶巧这日是药铺报账的日子,账房先生正用笔在账簿上写着什么。
他眸光一动,状似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账房先生耳畔。
“此为心声,非口之利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账房先生本来俯在案上记账,听到有客前来也没有在意,但听到年轻男子的那句话后,登时目露精光。
他强忍着激动,尽量平静道:“这位客官,请随我至二层来。”
午后,一架外表低调的马车从药铺后门驶出,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马车前往的方向同样是南边,而它的目的地也同样正是京城。
……
圆琛的车马队伍出发后,迟向晚在北州又逗留了五日,这晚她在北州度过最后一个夜晚,过了今日,她也要重回那座阔别一月有余的皇城。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仍然没有睡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胸口像积了一口气似的,又闷又堵,很不舒服。
她料想是因为屋内的地龙烧得太旺的缘故,索性把帷帐拉开一些透透气,顺带点上安神香。
香炉中轻烟袅袅飘散,凝神静气的香味经久不散。
这时就看到迟凛神色匆匆地走过来。
迟凛还从未这个点闯进她的闺房,而且他的神情看起来颇为凝重。
迟向晚更清醒了几分。
她端正坐姿,目视闯入的迟凛:“父亲,发生何事了?”
“向晚,我接下来问的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迟凛严肃了口吻。
迟向晚眨巴了一下眼睛,最终还是点点头。
“你在漠北的时候,原右贤王手下的军师,是不是叫宋颐?”
迟向晚继续点头。
前几日时,她也与父亲提过此事,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驳杂,只略提了几嘴稍带过去。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杀的?”迟凛开门见山,冷不丁突入主题,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迟向晚,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动。
当然是圆琛杀的。
一个慈悲为怀的和尚杀了人,这出去太过骇人听闻。
况且她知道自己一旦出口,必会招致父亲对圆琛的疑心。
圆琛虽然现在是出家人,但毕竟是皇室血脉,是今上唯一的幼弟。
迟氏有迟太后坐镇后宫,太后皇帝虽是养母养子关系,但感情一向不错,加上迟贵妃也是迟凛的族妹。何况迟凛与皇帝也有多年的君臣情谊。
于公于私,他都是拥护皇帝的。
如果被他知晓这一箭是圆琛射/出,那么他一叶知秋,推算出圆琛具有深藏不露的武功与不符合其和尚身份的狠厉,进而对圆琛产生疑心,对圆琛终究是一件不利的事情。
迟向晚面上不显,心中天人激烈交战,正是进退维谷。
她是迟氏的女儿,应该事事以家族为先,迟氏一族拥护当今皇帝,倘若圆琛真的居心叵测,那她理应与之划清界限。
但是圆琛对她也不薄,如果他不趟这趟浑水,就不会有父亲如今一问。况且,圆琛身为皇子,自有文武名师手把手教导,他在出家之前擅于射箭也得过去。
迟向晚脑中飞快运转,但是在她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话之时,迟凛就一副了然的神情:“果然是他。”
这四个字一出口,仿若惊雷贯耳,迟向晚刚想解释,圆琛并没有做对迟氏有所伤害之事,迟凛鼻中轻哼一声,他的脸庞瞬间隐匿于浓浓烟雾之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她想要追出去,却意外地走到了一个迂回绵长的走廊,那走廊暗昧处闪着荧火,阴森森地刮着过堂冷风。
迟向晚意识到这不是她熟悉的道路,下意识转身折返,可柱子后面却突然闪出一张苍白的脸。
那张瘦削的脸容在昏暗的走廊中看不真切,她吓了一大跳,步履生花向右一拐。
那人动作却比她更快,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面前,语气幽幽道:“不过一年未见,晚妹妹竟然不识得我了吗?”
迟向晚瞳孔紧缩,不知为何,眼前之人的脸容还是看不清楚,但是这全天下惟有一个人会这么唤她!
“言穆……”她喃喃道,“你是穆哥哥?”
那人听到穆哥哥三个字,一下子变得欢喜,他身上浓浓的萧索洗去泰半,嘴上却还不依不饶:“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是久违的清亮嗓音,带着独属于少年的吐息,像清风携了旧梦,荧火连同夜色一并静默,时光被无限的拉长。
良久迟向晚才开口,她笑靥依旧,却带着先前未曾有过的一分心谨慎:“这不是以前每次见到穆哥哥,不是身骑白马,就是手握金刀,今日乍一见你不同以往,倒是有些认不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
完这句,那人便不再言语。
他轻歌几句,像是她听不懂的调,但细细聆听,又似是什么暗语。
迟向晚仍旧看不清他的容颜,却惊鸿一瞥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一册书卷,看起来像是仕途经济的学问。
他反复摩挲着书脊,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书卷随风卷动,纸页间发出擦擦的声响,几乎要窒住她的呼吸。
她一时无言,那人却要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迟向晚想也不想就要拦住他,她大声地问那人:“你要往哪里去?”
那人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回眸,这一瞬间她终于看清他的容颜。
高挺精致的鼻骨,利落流畅的轮廓,同之前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上轻覆纱罩。
那人见迟向晚面露不解,微微一笑摘下眼罩,一时间光华自现,溢彩照人。
他身形高大,微一俯身,迟向晚困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那人只带着一抹戏谑,低低地笑:“去吃好吃的,不带你。”
迟向晚有些嗔怒:“吃什么神仙玉露去?还这般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不会遮掩,不用躲藏,因为我永远向你赤诚。”那人语中笑意止住,多了几分郑重。
风又簌簌吹来,那人瞳色清浅潋着流光,眼神却有些飘渺。
“算了算了,不逗你玩了。其实我呀,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人这般着,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步履生尘就要转身离去。
“不许去。”迟向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眼看那人还要向暗夜尽头行去,情急之下她抓住他的袍角。
话出口时,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以为自己会‘随你一同去’。
那人错愕地看着她,问了句答非所问的话:“那你还会在原地等我吗?”
迟向晚默然,她发现自己什么承诺都做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先前的话语:“总之你不许去。”
那人了然地看她一眼,敛去眼中神色,忽地向迟向晚深深一揖。
礼毕,他缓缓道:“好,我答应你。”
随着他完这话,黑暗的长廊像泡沫一般顷刻散去,仿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一束强烈的光线刺疼她的眼眸,她应激之下紧闭双眼。
黑夜与白昼瞬间倒置,长廊与花园一秒切换。
嗅到花朵的清馥与花蜜的甜香,听到流莺嘤鸣百灵流转,她徐徐睁开双眼。
眼前的一幕像画布缓缓展开。
她站在道的尽头,青石板路上轻拢着散淡的雾气,湿润的泥土生苔,轻描淡写之间铺就绒绒绿意。
而温煦的日光便斜斜在砖石之上。
正是暮春好时节。
而更远处,碧云溪头,水波如绉,桨橹轻摇。
东风有意,吹落茜红无数,桃花点点瓣瓣如珠碎玉,翻红坠素次第,蘸水逐流。
众多的落花为粼粼湖水镶上一层滚边,而立于湖水旁的紫衣男子,衣摆上镀着低调却繁复的云纹镶边,花娟秀水清朗,可他周身的霁月之姿却羞花胜水无数。
他以一副等待的情态,俯仰生姿,湖边人似玉。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等候了多久。
有人躲在花树后面,头戴金玉冠,脚踩檀木履,看似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却在暗中虎视眈眈,嫉妒得双目赤红。
又有人姗姗来迟,生拉硬拽,以不容抗拒的力量,非要迫使他走出那一方天地。
他的指节轻叩,衣袖无风自摆。
树荫斑斑河畔柳,浓荫匝地的背后,不知有多少模糊不清的人脸滑过,他们或隔岸观火地轻笑,或含沙射影地讥讽。
那人置若罔闻,他一直敛神垂眸,黑白分明的清润眼眸似在凝视着落花流水,可进一步端详,便会发现他眼中空空,面对群狼环伺,如过无人之地,不以为意。
美景人群分属两端。
一端是繁花流水无忧竞相争荣,一端是人群纷扰各怀鬼胎。
他茕茕孑立,了然一身,立于其间。
迟向晚就是在这个时候,懵懵懂懂地闯入紫衣男子的世界。
背影孤直若潇潇竹,勾起她熟悉的记忆。
一缕一缕的沙沙竹叶声,拖着幽幽尾音,就这样向她袭来。
紫衣男子如有所感,转身回眸向她看来。
她于一瞥间对上他的目光。
圆琛眼中滑过讶然,旋即往迟向晚所在的方向走来。
迟向晚因着先前与父亲的对话,看向圆琛的眼神虽极力掩饰,但多少带着点不自然。
这自然没有逃脱圆琛的眼睛。
他微一敛目,再抬头时,又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笑着与她寒暄:“别来无恙。”
迟向晚很快反应过来,脸上也挂上笑意,她的神色和缓,却带着不着痕迹的疏离:“又见到法师了。”
完招呼,她便不欲多言,只想找个借口退下。
圆琛却像洞穿她心思般,似笑非笑间眼风递过来:“迟姐何须这么快便离去,眼下春光大好,不赏却也是可惜。”
迟向晚这才惊觉如若自己此刻离去,倒像是怕了他。
怀着各异的心情,一双像璧人似的男女站在一起,看流云舒卷,赏柳绿花红。
水蓝锦缎般的湖面,微微随风波动,荡漾着俊男靓女的倩影。
幢幢倒影在近岸的圈圈涟漪中近乎透明,左右绰动偶有交叠,沾了阳光倾下的细碎金黄,更显得春意阑珊。
两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思,一时便也相对无言,惟有风从远方原野而来,盘旋至两人头顶,萧萧簌簌经久不散,像是有情人窃窃私语。
还是圆琛开口破了沉默。
“起风了,吹不吹你?”他一边一边转头看向迟向晚。
还没等迟向晚答话,他突然倾身,猛地离迟向晚近了。
这一动作远在迟向晚意料之外,她立刻警惕地瞥了圆琛一眼,随即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圆琛失笑。
他缓身,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拈着一片细碎桃花。
那花瓣的边缘是嫩嫩的莹粉,渐变到花瓣中间已然近乎浅白。
原来是风卷过枝桠上的桃花,化作碎玉落在迟向晚的发梢,正巧被圆琛瞧见了。
圆琛俯身,拈起桃花的手浸入近岸的湖水之中,他的手指在澄澈见底的湖水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白皙纤长,桃花随水幽幽远去,他腕侧隐约有花蜜的暗香飘逸,萦绕于袖。
他略显诧异地看了一眼迟向晚,眸光轻轻闪了闪,好像不理解为何她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圆琛眨了眨眼,神态颇为无辜:“正巧瞧见你发隙之间的一片花瓣,顺手帮你拈去罢了。”
饶是迟向晚善于辞令,此刻也不知道该什么好。
被他这般的眼神看的心里怪不自在,她回想起方才圆琛替她拈花时,手腕仿佛与她的耳际略一碰触。
带有实感的温度遇上冰凉清冷的耳尖,滑过后者之时,令其生出一股暖意。
那暖意渐渐向下蔓延,先是到了耳垂,后来逐渐到了颈侧,像春水悠悠如醅,烘得她脸上酡红。
“在想些什么。”一道略带慵懒的嗓音此时响起。
“在想你。”迟向晚突然开口。
这次换作圆琛不知什么好,他看着眼前少女轻启带着唇珠的好看菱唇,话语连珠迭出。
“在想你到底是黑是白,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想你所欲何为,所图何物,所谋何事。”
迟向晚越越激动,眼前突然一阵发黑,猝不及防向前跌去。
她被捞入宽阔疏朗却温温凉凉的怀抱之中。
她先是愣怔后挣扎着逃离,却在挣脱之中无限贴近他的唇。
二人最为柔软的部分只具有一线之隔,圆琛却没有得寸进尺。
他眼中有什么飞速闪过,很快就无波无澜一如往昔。
流连于光影之梦中,迟向晚只听他低低叹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
没等她反应过来,男子忽地敛去了惯常的温柔神色,竟是难得的面无表情,因而显得更为郑重。
“向晚,给我一段时间,届时我会将一切原委都告知于你。”
向晚。
不是僧人对红尘中人的尊称施主,不是他一贯客气的敬称迟姐,而是她的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