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前尘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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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向晚霍然睁眼, 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摸到了床边帷幔,通过辨认帷幔的材质, 她才确认自己仍然身处北州。

    她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躯,从梦魇中缓缓抽身, 坐起身来。

    床褥仍残存着体温,她身上却是涔涔冷汗, 仿佛刚从水中出来。

    她将额前一缕碎发捋到耳畔, 神色游离, 若有所思。

    方才她接连做了三个梦, 依次梦见三个男——自己的父亲同时也是迟氏的族长、被失控的马儿带进丛林深处又葬身于森林大火的言穆以及这段时间与自己往来密切的圆琛, 第一个看起来还与现实有几分关系,但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她回忆起梦境,一时有些恍惚。那些梦如有实质, 就像是她亲身经历,每一帧每一幕都如版印年画一般清晰。

    她想起父亲在梦中的那个态度, 微微蹙眉忧愁隐现, 不过圆琛毕竟于迟氏有恩,想来现实之中父亲应当不会如此。

    而言穆当时葬身火海,迄今为止已是一年过去, 人如果还活着, 又怎么会不归来呢。

    迟向晚无不讽刺地勾起嘴角, 她情愿自己不要这么理智,至少还能怀揣希望继续等待。

    最后便是圆琛的那个梦,一想到这个梦,迟向晚便粉云扑面似飞霞流云。

    真是过于赧然也过于亵渎了, 她怎么会做这种梦!

    天地良心,她可没有对这个人有那种非分之想,莫名其妙的梦境真是害人不浅。

    想起梦中阴差阳错之中,她和圆琛双唇无限接近,只留有一线间隔,迟向晚仿佛现在还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感觉。

    像是长风从拂晓和黄昏的分界线吹来,所经之处春水溢出,芊芊细草挺直腰杆,钻出地面,迎着风肆意生长。

    迟向晚只把它归因于梦境过于真实,自己才在那情景之下微有恍惚。

    拉开帷幔,光熹微落在帘上,映出星芒点点,今日便是她要返京的日子,最后再看一眼父兄驻守的边城,她就要向南动身离去。

    ……

    在经历几日的昼夜兼程后,圆琛终于到了京城。

    京城大街巷星罗棋布,不同于边关的瑰丽宏大繁盛兴旺和江南的秀丽无双,外城烟火气十足,人烟热闹,进到内城,有更多的大户氏族在此居住,各家各户隔了有一定的距离,从主干道望去,大院落之间,既珠联璧合,又独立成章。

    他基本上是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城。

    正要进殿觐见皇帝,不料皇帝连带着身边的大太监都不在,还是一个面生的太监朝圆琛道:“陛下此刻正在宁妃娘娘的景福宫里。”

    大白天的在嫔妃宫中,这传出去并不好听,是以皇帝很少会如此做。

    圆琛眸光一动,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婉拒了太监前去禀告皇帝的提议,只道自己在此等便是。

    那太监便颇有眼色地端上茶盏,圆琛也没啜饮,只拿茶盖不急不徐地刮着水面上的浮沫。

    不过皇帝还是很快得知了圆琛回来的消息。

    皇帝闻得他归来,大为惊喜,立刻从景福宫出来,召见了圆琛。

    圆琛随皇帝一道踏入正殿,殿门刚一合上,皇帝佯作发怒的样子:“不是和你了,进入京城后便告知朕,你倒好,一句也不提只在这里巴巴地等着。如果不是宁妃顺嘴提了一句,法师约摸也就这两天回京城,朕差点便要忘记此事。”

    皇帝瞥了圆琛一眼:“你这是存心让朕内疚。”

    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要是一般人的话,下意识就要跪下请罪。

    圆琛神色未变,只将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回几案之上。

    “圆琛并无此意,只是想着这些天,陛下先是处理刺客之事,又要思虑漠北之局,诸事繁忙更在僧之上。好不容易在宁妃娘娘处放松一二,倒是不忍心叨扰了。”

    皇帝听完这话,面上露出笑意:“繁忙也谈不上。只是既然提到刺客之事,朕正好前几日查明了真相。”

    皇帝娓娓道来,听他的意思,此事只是和淮南王府余孽有关,和卢贵妃与卢氏都没有关系。

    只是,毕竟是在卢贵妃安排的舞蹈上出了篓子,她理应承担监管不力的罪责,所以卢贵妃也被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虽然没有降她的位份,但这对于一贯宠遇优渥的卢贵妃而言,受到的击不。

    而那些刺客就像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

    皇帝甚至怀疑还有淮南王府余党流落民间,暗中照应上次的那些刺客。

    不然那些刺客怎么会这么久都抓不到。

    皇帝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这次的刺杀勾起了他往日的回忆,是和淮南王府相关。

    他忍不住和圆琛道:“这些年过去了,朕真的没想到淮南王府还有余孽活在世上。”

    那些扮成舞姬的刺客,看起来一个个而都是豆蔻年华颇为年轻,但她们既为淮南王府的余孽,恐怕真实的年龄远远大于看起来的年岁,只能是驻颜有术了。

    皇帝见圆琛只是垂眸思忖着,没有接话,突然恍然道:“也是,那件事发生时,你年纪太,后来这事也被封了再不准人提,你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皇帝对当年之事忌讳颇深,但是看见圆琛黑白分明的眼眸略略凝视,显然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不知怎么转变了心思。

    他简单讲述了一下当年事情发生的大概。

    圆琛一边倾听,一边眼中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

    其实当年之事,他知道的并不比皇帝少,只是这事不能让皇帝知道罢了。

    前一任皇帝哀帝,因为听信宦官而御驾亲征漠北,结果在涟桥兵败被俘虏,史称涟桥之变。

    被俘虏后漠北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香饽饽,他们利用哀帝三番五次管大钧索要各种钱财衣帛。大臣们为此事议论纷纷,都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么下去不是回事,于是改哀帝为太上皇,宣靖王入京。

    这意思很明白是群臣推举靖王为下一任皇帝了。

    但是论起亲缘远近,靖王和哀帝是同一个曾祖父,应为四代血亲,而淮南王和哀帝则是同一个祖父的从兄弟。

    既然如此,那为何这皇位不落在淮南王头上?

    这其中确有缘由。

    哀帝在时宠信权宦,宦官掌朱批大权,和三大氏族分庭抗礼,甚至因为皇帝的推波助澜,而力压氏族一筹。这次亲征,哀帝带了大量宠信的宦官,涟桥事变发生后,那些人也死了泰半。

    氏族成为朝堂之上一不二的力量。

    而靖王由于养母便是迟氏主要一支的女儿,就这样被氏族们留意到,进而推举他为下一任皇帝。

    淮南王自然心里不平。

    淮南王府的王府护卫素来骁勇,且淮南王礼贤下士,对待府中下人哪怕是扫洒之流,也一向和颜悦色,素有亲民贤王的美誉,于血缘于德行,他都觉得,这九五至尊之位,非自己莫属。

    于是淮南王着尽除朝中佞臣的口号,造反了。

    最后淮南王叛乱被平定,淮南王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淮南王府也被抄家,照理淮南王府众人都逃不过一个死字,没想到还有余孽留存于世。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有些阴沉不定。

    当年平定淮南王府叛乱,他也有份,那时他与现今的圆琛差不多年纪,甚至比他更一点。

    他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个立功扬名的绝佳机会,因此好好表现,在平叛中也算立了不少功劳。

    随着淮南王府覆灭,靖王威名立显,这才算是真正坐稳了皇位。

    这时有一些朝中大臣,最擅于见风使舵,为了迎合新主,上奏折进言道应改力文武双全的靖王长子为太子,另废现太子为景王。

    这里的现太子,的就是哀帝的独子。

    听闻那孩子的母家无甚势力,那女子不过是哀帝养在民间的外室,如今哀帝也成了名存实亡的太上皇,那孩子丧失了任何庇护,成了一些大臣向新皇投军令状的棋子。

    本来哀帝被俘后,应该由那孩子继位,但他年龄实在太,是故哀帝的生母同意另立靖王为新帝,交换条件就是保全哀帝唯一的子嗣。

    现在靖王皇位还没坐热便要卸磨杀驴,他自己想想也觉得面上无光,何况除了自己的长子外,他还有旁的儿子,他也不想这么早就改立长子为太子。

    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但是那孩子还是因为一次不慎落水,引起高热不退、咳喘终日,被当时的靖王认为是肺痨,怕引起宫内大规模的感染,连夜送出了宫,放到皇家的庄子上养病。

    是养病,其实和等死也差不多。

    毕竟那孩子身为太上皇的儿子,在如今就是个讨人嫌的存在,更不必他患有的还是听着就令人避之不及的肺痨,没有哪个太医愿意去看诊的。

    钧庆帝还记着,后来听到那个孩子死了的消息,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有些内疚,但是那孩子在本朝本就是不合时宜的存在,早点去投胎,下辈子争取投到个幸福百姓家也是好事。

    或许是天助他也,后来靖王因为积劳成疾还是忧思过甚的缘故,继位没几年便身患沉疴,他同养母携手,一一击败靖王其他的子嗣,成为了太子,又成了帝王。

    想到此,他看了一眼身旁微微含笑的圆琛。

    到最后,靖王诸子死的死,被废的被废,唯一一个留下的便是眼前的年轻男子了。

    他便是皇考的姬妾在刚入京城之后所生,因为年纪太,留着倒也无害,所以才活到现在,有了这副兄友弟恭的情状。

    皇帝这般想着便有些感慨,他先是传口谕赏赐给圆琛各色佛家柱香和佛家经典经文数卷,又传令到江南道的寺庙,今年香油钱添上双倍。

    这些做完后,他温和地看向圆琛,安抚道:“这一路确实辛苦你了,你在宫中住几日,再返回江南道也是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