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是三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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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正殿, 圆琛拾阶而下。

    当走到最下边的一截台阶上时,他忽地收了脚步,回头看了皇帝寝宫一眼。

    一巴掌给个蜜枣, 这个招数他真是再懂不过了。

    当时在长兴殿上,他出面自请为人质, 在皇帝两难之时,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后来落水至村庄, 又从村庄前往漠北的路上, 发生了永国公受伤、永国公长子失踪的事情, 永国公之女心焦不已, 自请前往北州。

    皇帝不放心让迟氏女就这样前往, 特别是迟向晚素有聪慧之名。

    于是,又命圆琛随迟向晚一起去犒军, 其中也有让圆琛暗中留意迟氏动态的意思。

    结果这次去北州也是险象环生,最后救出永国公长子这员边关大将也有圆琛的功劳。

    皇帝自觉欠了圆琛两次情, 再次相见难免尴尬。

    但是身为帝王岂会承认这一点,于是他先发制人, 先是扣了一顶存心叫朕愧疚的帽子, 再赏赐安抚。

    这些心思,圆琛看的分明,但又不得不装作一副不懂的样子, 起身谢恩。

    他的目光在殿前匾额上了个转, 然后淡淡收回, 步步远去。

    虽离开皇宫已经一月有余,但他对这里仍是驾轻就熟。

    他在皇宫中左绕右拐,很快到了一处假山后方。

    乱石错落成阶,堆叠如崖, 假山上的洞口中,引了内希水桥的流水,潺潺流水从洞口垂直下流,像是一道型的瀑布.

    那些流水都汇聚于假山前铺满河卵石的池之中。

    在清澈可见底下的池中,有鱼儿摇头摆尾自在悠游,它们身上红白相间,细细一看便知,是皇室惯常养的孔雀锦鲤。

    他只瞥了一瞬,便向假山深处走去,山中有一处镂空处,最是僻静清冷少有人烟。

    他在假山洞里站定,幽暗的光线若隐若现,在他身上,他只朝着洞身覆手而立,似在等人的模样。

    不一会儿,有人轻挪莲步,似乘风过水而来。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苏合香气息弥漫在整个洞中,按理这香的气味最是沉郁浓重,但反而衬托得那女子气质更为空灵,有一种曼妙的神韵。

    圆琛看着一身三等宫女扮的这女子取下脸上幂篱,也没话。

    幂篱取下,女子的容颜全部露了出来,

    她瞳仁比常人更大而亮,因此平日睁眼视人的时候,总是露出大半个眼瞳,似看向眼前之人,又像神思游移至他处,更有一种空灵飘渺之感。

    圆琛看着宁妃一串动作,没有话,反而是宁妃语气中含了一抹愧意,径先开口:“知道法师今日便到了京城,我心里不知有多欣喜,只是来的路上踌躇了片刻,怕法师不愿见我。”

    圆琛面上笑意深了几分:“怎么会,娘娘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僧之举。”

    宁妃兀然抬头,像受惊的鹿般,低低道:“法师这话便是还怨我,怪我冬至宴那日,临时改了计划。”

    那日冬至宴上的刺杀,是她与圆琛共同的手笔。

    准确一点,是圆琛定的计划,刺客则是她负责安排的。

    刺杀的目的并非要杀掉皇帝,而是另外两个缘由。

    一是宁妃方面。她本就出身淮南王府,虽然现在冠了三门二姓中二姓之一苏氏女的名头,但以防有心之人查出她的底细,以此攻讦她,宁妃便自导自演一出戏。

    她在出身淮南王府的刺客差点要杀掉皇帝时,挺身而出,冒巨大风险救驾,尽得君心。

    而后更是被挟持为人质,哪怕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都强作镇定,让皇帝以大局为重,不要管她。

    这使得帝王觉得她识大体懂大局,对她更为怜爱,恩宠更上一层楼。且这样一来,她身份之忧便可迎刃而解。哪怕以后有人状告她出身淮南王府,皇帝也不会听信。

    二是圆琛方面。刺客离场时挟持朝中重臣,这次舞蹈是卢贵妃安排的,而卢贵妃的背后站着卢氏。

    所以圆琛设计刺客挟持言氏、迟氏中人,让这两族的人怀疑此事明面上是淮南王府的手笔,实则是卢氏的筹谋,为的就是折损另外两个氏族的力量。

    这样挑起三大氏族之间的纷争,特别是卢氏和迟氏之间,先前三大氏族合作斩杀哀帝朝权宦,辅佐靖王处理朝政,关系一向甚笃。

    如今大皇子二皇子逐渐长成,且朝政已被氏族把持,三家的盟友关系自然不攻而破。圆琛这么做便是加速他们联盟瓦解的过程,借他们的手消耗他们的力量。

    本来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圆琛瞥了眼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一眼,宁妃横插一脚改了计划,她等不急了,她就想要皇帝在这次刺杀中陨灭,以报淮南王府灭族之恨。

    刺客追着皇帝猎杀之时,不安排刺客真正杀死皇帝,只是因为圆琛一直在不远处,她知道圆琛看起来衣袖飘飘,但必定藏着武器,只怕如果刺客展露出真的要斩杀皇帝的行为,也会被圆琛拦截。

    于是她把时机改为挟持人质之时,本来应该挟持言氏、卢氏之人,但在宁妃的授意下,挟持的人质变成了太后与宁妃自己。

    一个是嫡母,一个是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妃子。

    皇帝于孝道于大义,纵使不想以身相替,但在大钧以孝治国的大环境下,也只能提出自己作为人质来交换这二人,这才是对皇帝真正下手的时机。

    不料圆琛迅速看出了这一点,提出自己来交换,破了宁妃的图谋。

    宁妃见圆琛不辨喜怒,眸光一闪,离圆琛进了一步,便要给圆琛行大礼。

    “都是我不好,太想急于求成,想着如此一来,我淮南王府上下之仇便可立即报还,法师也能一遂所愿,但我忽略了还有大皇子二皇子的势力在一旁虎视眈眈,法师不要为此气到身子才好。”

    圆琛抬手,制止她的动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你想想,如果那天你的计划真的实现了,接下来发生的是什么。”

    圆琛就是淡淡一睨,宁妃却被这眼神看的有些发毛。

    她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法师是想,大皇子和二皇子将为皇位争斗不休,”

    她逐渐有些犹疑,“这样无论最后谁赢了,卢氏和迟氏都会元气大伤,难道这样的场景法师不愿意看到吗?”

    都元气大伤后,圆琛利用自己在民间的威望和自己暗中的势力,即可黄雀在后,取而代之了。

    然后圆琛即位,兑现当日诺言,恢复淮南王府的府号,宽释她那些只能隐姓埋名过活的淮南王府姐妹,岂非双赢?

    宁妃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是故虽然她为改变圆琛的部署而道歉,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有问题。

    她一直以为,圆琛的目标便是击垮这三家和当今皇帝关系密切的氏族,然后夺得皇位,但看圆琛如此神色,莫非她想错了?

    “非也,”圆琛叹息道,“我从未有覆灭三家之意。”

    三大氏族在朝野经营多年,势力错综复杂,突然连根拔起的话,就连朝廷也会发生大的动荡。

    “我所看重的,不过是秩序罢了。”

    为什么不趁此除掉皇帝,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能死。一旦皇帝身死,现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与秩序,便会破。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宁妃微微露出急切,和她空灵轻盈的气质大为不同。

    如果除掉皇帝后,是大皇子二皇子继位,那她的仇还是报不了,淮南王府的罪名还是无法洗刷。

    她能寄希望的,还是眼前的这个男子。

    “等到三大氏族的力量被均衡削弱的时候。”圆琛完,眼底掠过一抹神秘的笑。

    “可我怎么听闻,此次法师与迟姐一同落水后,先是一同顺水漂流至一村落,然后法师去北州犒军后,更是亲赴漠北险地,去救迟氏的人?”

    宁妃此言一出,圆琛脸上笑意淡了三分,他淡淡敛去眼中神色,不答反问:“你在质问我?”

    眼前男子依旧含笑,宁妃却感受到四面八方过来的无形威慑力。

    她身形微动,但仍坚持道:“我没有质问法师之意,奈何真心不解,既然法师想要均衡削弱三大氏族力量,为何救迟许呢?”

    “我不是救他,”圆琛眼神悠远,好似透过这一方狭的假山洞,看得到万千斑斓世界。

    “只是迟许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现在虽经验不足,他日若加以历练捶,长些阅历年岁,必能成为一帅才,他若陨灭,恐对大钧对北州不利。”圆琛认真道。

    不知为何,在如此严肃的场景下,宁妃有些想笑。

    眼前男子颇为年轻,不过弱冠之年,怎么话口吻却似历经千帆过尽。

    照理,他是先帝幼子,皇上幼弟,生于涟桥之变、朝堂血洗权宦尽诛、淮南王之乱这三大变故之后,没经历过重大变故,合该做一富贵闲人才是。

    也不知怎么养成如今这般性格。

    “只是为边关百姓计、为大钧计罢了,否则我要一个偌大的空壳江山又有什么用呢。”圆琛轻轻叹道。

    见宁妃似懂非懂,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只是道:“这次也就罢了,只是不能有下一次了。”

    他声线清润温煦,宁妃却听得心头一凛:“是,我记下了。”

    “还有,”圆琛话还没完,“你身上苏合香的气息太浓郁了,假山洞里的香气,怕是两三日都消散不去。”

    这些日皇帝经常来景福宫,每次都苏合香的味道最衬她。

    因此景福宫每日点着苏合香,宁妃身上苏合香的味道经久不散。

    宁妃闻久了,没意识这点,此刻圆琛提出,她才心中一惊,暗叹圆琛心细如发。

    这是不想让别人通过香气,辨识出她曾来过此处。

    她垂首:“我晓得你的意思。”

    宽袍大袖的身影逐渐远去,颀长秀丽中带着几分不清的滋味。

    一半是外面春日的阳光洒在其上,另一半则是暗昧的昏暗,明灭可见,意态悠然。

    镶嵌着繁复暗纹的衣摆轻微摇摆,如悠悠水波,像皎皎月轮,不染纤尘,就好像从未来过此处。

    ……

    迟向晚回到永国公府,给老夫人请过安后,老夫人与她不要太着急,先在京城转转再回宫。

    毕竟今日三月三,是上巳节。

    从未想到一向对家中子弟要求严格的祖母,也有主动提出放她出来玩的一日,迟向晚颇为惊讶。

    她索性跑到了京城有名的望月楼。

    楼名叫望月,实则是一家茶楼。茶楼临街还临一弯溪水,地理位置优越。

    她算开了一间临窗的雅间,不料伙计苦着脸,道全部雅间都已订满。

    迟向晚既听如此,便也作罢,想着去别家再看看。

    她走出茶楼正门之时,正好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定神一看,却是圆琛。

    她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与圆琛了个招呼,还好心提醒他楼上雅间已满。

    圆琛便看向那个伙计。

    伙计周身一颤,还没来得及话,只听圆琛道:“我在上面订了雅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可以拼一间。”

    迟向晚略一迟疑,终是点头。

    毕竟上巳节活动众多,但下面人着实太多,也看不清楚。

    这个茶楼的雅间,位置绝佳,她第一次被准许出来玩乐过上巳节,着实不忍心放弃这个机会。

    很快就有人引领他们走上二楼雅间。

    伙计看着两人的背影,有些不解。

    明明楼上这几家雅间,或者整个二层,今日都被法师一人承包预订。

    他为何不指给那位姐单独一间,而是让她与自己拼一间雅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