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落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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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晌午到现在, 也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

    圆琛看向迟向晚。

    他轻声着:“我们又见面了。”

    迟向晚看着圆琛身后的宫道,这里距离皇帝的勤政殿不远,他此行应该是找皇帝的。

    想到圆琛先前在望月楼的时候, 与她过的铁质暗器的推测,她睫毛动了动。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圆琛先前在望月楼的很多话,像是带着蜻蜓点水般的试探与挑拨。

    因此暗器那事, 她想也没想, 就把此事交与皇帝查办, 而非让迟氏私自掺入其中。

    她这么也是想看看圆琛的态度。

    没料到圆琛直接应允, 像是本就没有蓄意挑拨三家之意。

    倒显得她人之心了。

    她望向宫道旁的一众西府海棠之上。

    一蕾一蕾的花苞似晓日般绯红, 像被寂寞深宫中的侍女,信手涂抹上丹蔻点点。

    都多事之秋。

    她倒觉得, 今年春天可以称得上是多事之春了。

    言穆的托梦与朦胧中的惊鸿照影,她的及笄礼与大皇子的请婚, 还有她与圆琛这短短数月间九曲百转的缘分。

    这么多的事一起向她涌来。

    她一时失神,目光竟有些飘渺。

    圆琛看着迟向晚就当着他的面失神, 眼神中便有些微妙。

    他道迟向晚还是为了望月楼二层窗上那一瞥, 淡淡开口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迟向晚:“……”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突然句没头没尾的话。

    迟向晚惊异地掠过圆琛一眼。

    圆琛才开口解释道:“方才见你一直失神,想来必有什么事搁在心头, 挥之不去。我既不便相问, 只想劝你一声, 不必思虑过度。”

    迟向晚这才意识到,她又一次在圆琛面前失了神。

    她觉得自己这样颇为失礼,于是主动解释了一番。

    “倒也没有忧心忡忡,只是很快就要及笄, 正在想及笄礼的事。”

    圆琛不解:“及笄礼的事,不是都有府中长辈操持么?”

    这是在迟向晚思虑此事,也无甚用处。

    迟向晚有些好气又好笑地反问道:“那法师行加冠礼之前,就当真一点没想过此事么?”

    圆琛眨了眨眼,有些讶然道:“我没有举行加冠礼啊。”

    这次轮到迟向晚不解了,她记得圆琛去年及的弱冠啊。

    联想到先前太后宫里嬷嬷与她过的传言。

    到圆琛年及弱冠后,宗正让他还俗他也不还,这事还被宗正上报给了皇帝。

    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颇为精彩:“莫非法师逃了加冠礼?”

    她望向圆琛,眼神似惊讶似叹服。

    圆琛看着迟向晚脸色几度变幻,便知她曲解,听了她的话后,更是哭笑不得。

    迟向晚看到他身体开始轻微地颤动,最后更是忍不住腹腔的笑意,很温雅地以手抵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迟姐真是个妙人,想象力不俗。”

    圆琛逐渐止住笑声,不过脸上犹自挂着笑意。

    迟向晚有些羞恼,忍不住趁他没留意间,暗自瞪了他一眼。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他一贯是温雅浅笑的,在她面前笑出声来,这还是头一次。

    她难免有些嗔怒。

    自己不过是合理推断一下,至于笑成这样么。

    她见圆琛没有解释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所以是为何?”

    圆琛像刚想起这事般,道:“弱冠及笄都是世俗礼节,出家人自然是不加冕的。”

    迟向晚唔了一声:“所以法师没有亲历过,看到我为及笄礼思虑,少见多怪也是情理之中。”

    她本来没想刺眼前的这个人的。

    可是对方先前笑了她好半天,她必须出口气!

    看到迟向晚怼了一句后,眼中流露出得逞的笑意,圆琛扯了扯嘴角。

    他很好脾气道:“或许也有这种可能。”

    平日里才智过人的圆琛法师,在她面前承认自己少见多怪。

    虽也有不与自己计较的意思在,迟向晚却觉得颇有成就感。

    她这么想着,只听圆琛徐徐问道:“对了,你及笄礼定在哪日?”

    “三月十五。”

    “那倒是快了。”圆琛若有所思道。

    就在他们叙话之时,天色也逐渐暗下来。

    毕竟是早春,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气,日头一被云翳遮住,风也开始习习吹过。

    迎着风,迟向晚身上觉得有些冷,她下意识了个寒战。

    圆琛很快就留意到了这点。

    “天色暗了,外头冷,不宜久留。”他淡淡道。

    “你若无事,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看着少女在风中轻飏的几缕发丝,忽地离迟向晚近了一步。

    迟向晚看到他这个举动,立马想起北州最后一晚的那个梦境。

    她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和梦中似的,搞出大阵仗令圆琛不明所以。

    但她身体却很诚实,忍不住微微侧头,然后退了一步。

    圆琛本来垂在宽大衣袖外的白皙双手,此刻紧紧拢在袖中。

    他状似随意道:“大风之下,你的发丝微有些凌乱了。”

    “本来怕你看不见,想给你指出位置,让你自己好生理一理的。”

    迟向晚听圆琛如此一,自是向他道谢。

    圆琛笑意寥寥。

    他似忽地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个狐狸面具不知为何在我这里,从漠北回来后,我就一直想要找时间还你。”

    迟向晚哦了一声接过面具,她暗道难怪自己一直找不到,敢情竟在圆琛这里。

    她量着面具,脸上笑意更浓了几分。

    迟向晚随口问道:“法师可是特意去取了一趟面具,准备给我的?”

    在望月楼的时候,他还没提这件事情。

    “怎会,”圆琛面色无澜,他脸不红心不虚道,“不过是在严华殿取铁质暗器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个面具,顺手揣于袖中。”

    “结果现在才想起来还你。”圆琛略带一丝歉意,“迟姐不会介意罢?”

    “怎么会呢?”迟向晚笑道,“我该感谢法师于百忙之中,还记着此事。”

    她是极喜爱这个狐狸面具的。

    整个面具以银色为底,上面镀上细致华美的金色花纹,狐狸的两只耳朵也做的活灵活现。

    拿到手中,迟向晚忍不住心翼翼地爱抚。

    这番举动被圆琛看在眼里,他不由得多量了那个面具几眼。

    她很喜欢狐狸么?

    ……

    和圆琛分开后,迟向晚眼瞧风越刮越大,便道回府。

    也不知她今天命犯什么太岁,刚辞别圆琛,迎面就看见了大皇子。

    不过迟向晚一看这个点,此刻正是皇子们下学之时,撞上大皇子也是情理之中。

    她心里是有几分介意大皇子请婚的那件事的,但既然路上遇见,也不好不招呼。

    她面上掩饰得极好,看不出一丝不悦的痕迹,维持着端庄贵女的无可挑剔笑容,向大皇子了个招呼。

    “许久未见大表哥了。”

    她本是客套一句,谁料大皇子脸上滑过复杂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在迟向晚的得体笑容上,了个旋儿,这才点头道:“我也好久未见表妹了,别来无恙啊。”

    迟向晚本来以为,自己端起一贯疏离矜持的姿态,必会招这位表哥生厌。

    哪知他反而更有兴致,絮絮叨叨拉着她天南海北地扯着闲天。

    迟向晚一开始还耐心听着,时不时给出点回应。

    后来却愈发的不耐烦。

    天色已晚,他俩虽为表兄妹,但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个不停,终是不便。

    何况晚上寒意从地气中上移,她还要回去添件衣裳。

    不料大皇子今天分外不识趣,对她的委婉暗示置若罔闻。

    迟向晚一向不屑于别人坏话的,也不免内心腹诽。

    就这个德行,半点眼色也无,以后迟氏怎么扶持他荣登大宝。

    不过迟向晚这次却猜错了。

    大皇子并非粗枝大叶到忽视她的暗示,只是他自从上次窥见迟向晚的另外一面后,产生了一种恶趣味。

    比之迟向晚完全地流露天性,以及全然地保持贵族嫡长女无可指摘的优雅形象。

    他更喜欢看这个表妹看似端庄客气,实则于细微处流露处脾气的样子。

    譬如现在,明明有些不耐烦了,面上还是保持端雅神态。

    他也不知怎的,觉得这样的女子,分外可爱。

    他的余光瞥见一旁开至荼蘼的西府海棠,目光中闪过喜意。

    大皇子往海棠树一侧迈了一步,用手握住一个枝干,用力一折。

    一朵娇艳的海棠花,便被他带着枝叶,一同从梢头摘下。

    海棠上犹自挂着露水,更添几分清丽。

    他满意地看了看花朵,觉得这花堪堪能与表妹相配。

    他将花递到迟向晚眼前,语意里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紧张:“我看路边繁花竞相开放,但唯有西府海棠秀美清丽,与表妹倒是相配。”

    他的满腔心思都在观察迟向晚的神色上,没有注意到,迟向晚隐在袖中的手,攥紧了袖子的边缘。

    不知道是不是大皇子的错觉,这次迟向晚过了许久才答话。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润动听,含着恰到好处的欣喜,无可挑剔。

    “谢谢大表哥了,这花我便收下了。”

    大皇子得到表妹随口一句夸奖,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他尽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状似云淡风轻道:“不谢,表妹若是喜欢,我以后天天为你摘一束海棠也无妨。”

    迟向晚的笑意快挂不住了:“我还是觉得花朵在其开得正旺时,绽放于枝头供有缘人欣赏,倒比折下据为己有,更好几分。”

    大皇子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没有听出迟向晚的弦外之音。

    他也没琢磨一下,就顺着迟向晚的话道:“表妹的也不无道理,那就听你的罢。”

    看着迟向晚逐渐远去的倩丽背影,大皇子先是笑意愈来愈浓,后来却笑意寥落下来,最后那笑的尾音便化作了一声嗟叹。

    其实方才一个瞬间,他想帮她把花簪到鬓间的。

    她发乌如墨滑如缎,配上颜色鲜亮明丽的西府海棠,想必更令人移不开眼睛。

    但是他不敢,他只敢将花递到她的眼前。

    只为换得,她瞥见花的第一眼时,露出的如花笑靥。

    不过时间是感情最好的升温剂。

    大皇子回想起太后那日允诺他的话,脸上又是志在必得的神色。

    等到她及笄礼那日,他与她被赐婚后,他们余生还有很长很长的培养感情的时光。

    他定能亲手折下姣美的西府海棠。

    不过现在不能操之过急,省的吓跑她。

    ……

    与大皇子道别后,迟向晚不再掩饰,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一直与这位表哥气场不合,没什么共同语言。

    今日的事,更让她发现了他的自我自私与喜欢自我感动自欺欺人。

    想到西府海棠树上,被大皇子折了一枝后,裸露出豁口粗糙的枝干。

    她嫌恶地皱了皱眉,不是嫌恶海棠,是嫌恶大皇子粗鄙的行为。

    因为一己之力,把盛开的海棠折下,连带着整个枝脉都被破坏掉。

    这种让其他人无法观赏,自己还不以为意沾沾自喜的行为,她实在不敢苟同。

    不过,她蹙了下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诚然大皇子今日的行为,令她很是不喜,但她一直能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可是面对圆琛时,她有好几次都错了话或是词不达意。

    尤其是这几日,从漠北回来之后。

    她静静立在西府海棠边上,任凭晚风从她的头顶掠过。

    如果先前她还觉得,自己对圆琛只是欣赏佩服之意,并未有儿女之情。

    然而在梦的暗示下、在大皇子请婚之后,她总算渐渐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思。

    情不知所起。

    或许是云致亭那日,他于宫道之上翘檐之下,隔着雪月天光,向她含笑颔首,善意借伞;

    或许是被刺客挟持的那段路上,她与圆琛并肩而行,他听得懂她用呼吸频率的变化,进行无声的交谈;

    或许是在从落水后至漠北的这段时间内,她与他接触颇多,互视一眼便知对方心意的默契,那些不经意间肢体的触碰,都有意无意间撩拨她的心弦。

    或许……

    迟向晚嘴角溢出一抹苦笑。

    她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人家圆琛今日便明明白白地了,他连世俗的加冠礼都不举行。

    这是一心向佛的最好力证。

    诚然他的所为,和一般的出家人有所不同。

    可他既决意出家,哪怕宗正皇帝相劝,也未曾还俗,分明就是对红尘情缘无甚兴趣!

    她的目光悠远缥缈,想起梦中蘸水桃花随水逐流之景。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是而已矣。

    她诘问完自己对圆琛的情感,终是幽幽一叹。

    而此时,严华殿内,圆琛也被诘问他对迟向晚的情感。

    不过不是自我诘问,而是常济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