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虚惊 心有千斤。
谢夫子正在刷锅。
他下午还要赶着交活儿给别人, 所以中午只随便对付了一番,自家孙儿不在,他就干脆把早上吃剩下的粥和着几块腊肉条给解决了, 连菜都懒得做。
这会子洗锅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想:谢暎那子啥都好, 就是喜洁这点也不晓得是随了谁, 连带他都不好意思偷个懒。
谢暎不在家时还好, 他把锅碗丢在那里等下顿一起洗也行,可那子只要在家, 但凡看见了肯定要动手收拾, 那不就等于他把家里的活儿全丢给他一个正该好好读书的娃了?
谢夫子只能无奈地继续洗洗刷刷。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叔祖”, 他侧耳一听, 暗讶这孩子怎么回来那么早, 一边揩着手走了出去。
谢夫子踏出门, 就看见谢暎和蒋家兄妹正站在院子里,旁边还有个中年男人,看扮像是个出诊的大夫,一群人直直将他望着。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略感莫名地走过去, 看了眼那个中年男人。
谢暎道:“叔祖, 我请了大夫来给您诊个平安脉。”
谢夫子一愣,当即瞪圆了眼睛道:“诊什么平安脉?我用不着, 身子好得很。”言罢他就要请大夫道回府。
坐医出诊是要另外收费的, 他们家不是那金贵人家,自然也养不起这金贵习性。寻常人家都是有病才看病, 就算有病也未必就一定要吃药,更遑论请大夫来诊什么平安脉?
谢夫子觉得自己回头有必要教一教谢暎,让这孩子别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乱花钱。
蒋修手脚麻利地拦住了大夫, 对谢夫子道:“反正来都来了,您就让大夫看一看嘛,不然暎哥儿也白喝了两顿粥。”
谢夫子一听,对啊,把人喊回去了这出诊费也不能退,那自家这子确实亏大了!
谢暎低下眉眼,轻轻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多么的失落。
蒋娇娇在旁边一本正经地搭腔道:“夫子,您已经是大人了,要会心疼人。”
谢夫子无语,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了。
那位大夫倒是全程不曾多言语什么,此时看对方同意诊病了,才开口道:“请老翁把颈上黑斑示看于我。”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明显不适之处?”
谢夫子有点茫然:“黑斑?我有黑斑么?”边,自己边抬手扒拉了一下衣领。
蒋娇娇几个一眼看见了,她忙指着自己的耳后颈畔道:“这里这里!”
结果那大夫只定睛看了一眼,然后略略一顿,就收拾了东西起身准备走人。
众人都愣了一下,谢暎心里更是不免涌起了忐忑,忙问道:“大夫,我叔祖他……”
“没病,脖子上的是污垢。”大夫干净利落地完,便背起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里寂静了片刻。
“……咳咳,”谢夫子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道,“家里好像没我习惯用的那种澡豆了。”
谢暎垂着眸道:“我待会去买。”
“不用了,晚上我带回来吧。”谢夫子完,就挺直着背脊转身进了屋。
蒋修忍着笑,肘撞了一下谢暎,调侃道:“谢聪明,你也有今天。”
谢暎唇角微抿,耳朵有些发红。
蒋娇娇她哥:“你刚才不也没认出来么。”然后又安慰谢暎,“没事,你也没见过那么黑的污垢嘛。”
她完,自己也抿紧了嘴唇。
三个人相顾无言地出了门。
沈约他们都还在榕树下等着。
“怎么样了?我看大夫走时面无表情的,”沈约问道,“谢夫子的病没什么吧?”
毕竟多年邻里,谢夫子又是谢暎的亲人,他们也不希望老人家有什么要紧的。
谢暎一时没话,蒋修和蒋娇娇对视一眼,又开始抿唇。
沈云如坐在旁边正好能瞧见蒋修这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奇怪地道:“蒋大郎,到底怎么了?”
姚之如也去看蒋娇娇:“娇娇,谢夫子没什么吧?”
蒋娇娇憋着笑摇头。
“大夫,”蒋修终于开了口,“谢夫子、他,他缺澡豆……”
话音未落,他已捧腹大笑起来,他这一笑,蒋娇娇也跟着释放出来了,就连谢暎也实在是忍不住,无声地肩头轻颤着。
沈约几个愣了愣,随后也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连带沈云如一起,亦是相继失笑出声。
一时间,众人的笑声肆意萦绕于巷中。
坐在屋子里的谢夫子隐隐约约听见了,鼻子里轻哼一声,吹了吹胡子,然后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
沈云如和沈约回到家里,便一起先去找了沈缙。
姐弟俩走进去的时候,看见沈缙正以手支额地靠在书桌上,肘下压着一张纸,眼看去上面约莫刚写了十来个字。
室内气氛莫名令人生出拘谨,两人不约而同地微轻了呼吸。
“大哥哥。”沈云如缓步走到兄长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笑道,“今日在集市上我瞧见这盆瑞香乖巧喜人,想着正好能放在这张桌上,伴你平日看书写字。”
沈缙抬起头,顺着妹妹的动作看去,只见她将一盆巴掌大的盆栽轻轻放在了笔格旁,又稍微调了调位置,末了,方复笑着对他道:“你看这么一株多可爱,而且花都开好了,你都不必等。”
他知道妹妹是担心自己会拒绝,他觉得她有些过于心翼翼,其实他还不至于一定要书桌上都是只能放书。相反,他此时看着眼前这盆花,也觉得先前心里的燥郁似乎好了一点。
“谢谢你,掌珠。”沈缙微笑地对她道。
沈约见姐姐开了个不错的头,自己也跟上道:“大哥哥,先前我们陪谢元郎请大夫回家给谢夫子看病,他早上无意间看见谢夫子脖子上有黑斑,担心是脏腑有恙。”
沈缙就循礼问道:“那谢夫子没什么吧?”
“没什么,”沈约含蓄地道,“大夫他那不是黑斑,是污垢。”
沈缙愣了愣,须臾,轻轻弯了弯唇角。
他知道弟妹做这些、这些,都是为了能调节他的心怀,可他早就不是孩子了,对挫折的感知远远大于快乐。那些能让弟弟妹妹们笑上半刻的事情,在他听来除了有点匪夷所思之外,并不能减轻他心中分毫压力。
他越来越觉得高兴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随着年纪增长,而中榜好似遥遥无期。
今年九月他就要再考第三次,可是现在他却连写赋都下笔滞涩。
虽然大家都父亲当年也是考了好几次才中的,可那些话来简单,但谁又能保证他多考几次也一定能中呢?若真是如此,爹爹也不会把他的课业敦促得这样紧了。
他辜负了父亲的期待,让长辈们的期望一次次落空,甚至无法为妹妹的终身幸福帮上忙。
沈缙每每见到对与蒋家婚约毫不知情的沈云如,心里都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歉疚和挫败。
而当面对沈约时,他也会觉得自己有负于对方的崇拜。
所以哪怕他早就开始在家里读书了,却也很少和弟妹们凑在一起,他已经不知道应该对他们些什么。
因此,对于沈约有意来让他发笑的这件事,他也只能是轻轻弯弯唇角,然后一句:“没事就好。”
沈约一时也没能接上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聊闲话的,兄长这样平淡的回复也全不在他的预设之中,这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沈云如眼见气氛有些凝滞,心里虽着急,但也不知道该再些什么才合适,她不由有些羡慕起蒋娇娇来,觉得这时候若换成对方,大约是不会出现这样冷场的。
姐弟俩正各自纠结着,沈缙已开口道:“你们先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儿书。”
两人只好不再多什么。
从沈缙那里出来后,姐弟俩就往福寿堂走去,然而走到半路,沈云如却拉住了沈约。
“大哥哥的事你莫要多想,他比我们都年长,自己会看着办的。”她,“不管今年秋闱结果如何,你三年后肯定是要下场的,今年一过,爹爹定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你身上,你自己要有个准备。”
沈约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云如抬手轻轻搭上弟弟的肩,鼓励道:“你既是男孩子,就更要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但凡有了这份勇气,也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做成的。”
沈约其实对三年后的事情还没有太确切的想象,他只是有时候看见这样背负压力的兄长,还有愁眉紧锁的父亲,会很想自己走到前头去帮他们。
他不是没有冲动地想过干脆自己今年就下场算了,可是父兄科考的经历就在眼前,以至于他无法不清晰地对这条路有个认知,那就是:科举不易。
不是寻常人口中的不易,是他亲耳,还有亲眼见证到的不易。
他曾经是真地认为兄长可以青出于蓝,甚至超过当年与父亲同榜的那位探花郎的。
可是谁能想到他大哥哥第一回下场写诗赋就因落了官韵而遭黜落?熙宁十六年那次,原以为已有了应试的经验会好,结果偏偏那年的知贡举不喜当时流行的以怪诞奇涩为高的太学体,转而提倡平易流畅的文风,以致不少人白费了数年功夫。
他大哥哥就又落了一次榜。
可见有些事并不是那样绝对的。
连兄长那样优秀的人都做不到,十五岁的他又怎能做到呢?
他还不至于那样无知无畏,正因为知道科举的不易,所以他也很清楚自己仍需积淀。
他只能寄希望于三年后的自己。
“大姐姐放心,”他平静地回道,“我已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