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蒋娇娇刚跳下车，就看见了正在不远处买经籍的蒋黎。

    她当即高高兴兴喊了声：“姑！”

    蒋黎闻声回头，看见嫂嫂和侄儿女一行都到了, 迎着满目熟悉亲切的笑脸, 她不由地也泛起了笑容。

    她将手中刚挑好的经籍递给珊瑚, 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谢暎几个也恭敬地唤了她一声“蒋姑姑”。

    蒋黎含笑与他们过招呼, 顺手轻摸了把蒋娇娇的脸，末了看向金大娘子, 问道：“嫂嫂要不要经籍？我买了几本。”

    金大娘子看了眼珊瑚手里那几本装帧得颇为精致的书, 微微笑了笑，婉拒道：“不用了, 家里有。”言罢, 她转头对蒋修道, “我和你们姑进去上香就是, 你们三个大的就好生领着弟妹们自去逛庙市吧。”

    蒋修本来也对今天的庙会更感兴趣，闻言立刻应道：“是，那晚些我们在白樊楼等你们。”

    金大娘子点点头，和蒋黎相携着走了。

    蒋修见长辈们身影渐远, 转头便对谢暎道：“走, 我们先去医馆。”然后对姚二郎道，“你陪娇娇他们一起先去白樊楼等沈家郎娘吧, 我们待会直接过去找你们。”

    后者还没来得及答话, 蒋娇娇已愕然道：“为什么去医馆？”她紧张地看着谢暎，“你不舒服么？哪里？”边边不住往他身上量。

    谢暎就解释道：“不是我, 可能是叔祖。”

    蒋娇娇一听不是他生病，这才松了口气。

    姚之如则疑惑地问道：“‘可能’是什么意思？”

    蒋修接道：“一两句也不清，找大夫要紧, 你们先去等着吧。”

    “我也去！”蒋娇娇忙道，“干嘛把我别开？”

    蒋倦也道：“大哥哥，我也跟你们一起吧。”

    蒋修对这两人颇感无语，道：“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去这么多人也是占位置，人家还有别的病人呢。”

    蒋倦一向服他哥的话，见如此也就不挣扎了。

    蒋娇娇却觉得谢暎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她凭什么不能去？于是正要开口再，却听谢暎和声劝道：“你今日是寿星，宴上都等着你呢。我看叔祖精神还不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待会去医馆问问，估计最多抓点药也就回来了。”

    蒋娇娇这才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道：“那好吧，那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回来告诉我。”

    谢暎颔首。

    蒋修不满地他妹：“你就只听暎哥儿的话。”

    蒋娇娇瞥了她哥一眼，并不以为忤。

    蒋倦则表忠心地道：“大哥哥，姐姐听谢哥哥的，我听你的。”

    谢暎浅浅弯了下唇角。

    姚二郎在旁边看着，垂下了眉眼。

    等谢暎和蒋修走开后，姚二郎问两个女孩儿：“你们想先去哪里逛逛么？”

    姚之如朝蒋娇娇看去，后者因记挂着谢暎那里的事，想早点去白樊楼坐着等他们回来，就摇摇头，道：“晚些再逛吧，反正也不急一时半刻的。”

    姚二郎就不再什么，领上蒋倦陪着她们先往白樊楼去了。

    ***

    蒋娇娇四人到宴的时候，才发现沈云如和沈约姐弟俩也在片刻前刚刚到了。

    双方见了面先招呼，姚之如与沈约视线相迎，同时向彼此微微笑了一下。

    虽然和沈约因为借书熟悉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但每当此时她还是会不由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激动，就仿佛她和沈约之间存有某种隐秘的交情，和别人都不一样。

    “怎么只有你们四个？”沈云如问蒋娇娇。

    她今年也十五了，已到了可以梳双髻戴花簪的时候，往那里一站亭亭玉立，少了几分幼时稚嫩，多了些秀丽。

    蒋娇娇有时候有点不高兴沈云如比她大两岁，好像自己在年纪上吃了亏，长得也就慢了点，大人们都沈云如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可她在他们嘴里却还是个孩子。

    她挺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不过她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现实，因为谢暎对她同辈人之间的区别其实不大，等她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就会发现和沈云如的十七岁差不多，等她到了十七，又会发现和人家的十九相差无几。

    所以她现在对过生日的期待又多了不少，就等着十五岁的时候接受大人们的四方赞美。

    蒋娇娇心态平和了，对沈云如的态度也就少了些两相比较之意，只将对方看作和时候一个样子，应对得自然。

    “谢暎和大哥哥一起去医馆了。”她回答着，然后招呼大家先入席，还主动问他们要不要先吃些点心。

    沈云如怔了一下，问道：“怎么去医馆了呢？”她想难不成蒋大郎又把自己给造病了？但也没听弟弟起啊。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转头去看沈约。

    沈约略感茫然。

    此时姚之如接了话道：“谢元郎谢夫子好像生病了，所以蒋大哥哥陪他一道去医馆问问大夫。”

    “哦。”沈云如点点头。

    沈约问道：“为什么是‘好像’？”他想这生病就是生病，身子舒不舒服应该很分明才对。

    姚之如见他和自己好奇到一块儿去了，话的兴致也越发高昂：“我也是想问这个，不过当时谢元郎没来得及回答，待会等他们回来我们再问问。”

    几人完了这几句，蒋娇娇就感觉场面上隐隐有点要冷清下来的趋势，于是适时地随口起了个话题，问姚二郎道：“你大哥哥议亲的事怎么样了？”

    姚二郎回道：“是刚把定帖送过去，估计下个月能定相亲的日子吧。”

    姚大郎的未来妻家是开陶器铺的，听是那家大娘子常去姚家彩帛铺照顾生意，一来二去瞧着姚家这儿子挺合眼，就托了人来委婉撮合。

    沈云如和沈约虽对此事并不太关心，但看在姚二郎兄妹两个的面子上，两人也还是捧场地多问了两句。

    偏这时姚二郎得兴起，突然对沈约来了句：“等你大哥哥议亲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光是下帖子我瞧着都像是麻烦得很。”

    他话音落下，宴上气氛霎时有一阵诡异的安静。

    沈缙今年二十二岁了，虽然对一心备考的人来晚成亲也是很正常，但巷子里的人却都知道，若是他应举顺利，此时也早该是成家立业，事事意气风发地走在大家前头了。

    姚二郎此时也意识到自己错了话，于是忙补了句：“其实晚点议亲也挺好的。”

    沈云如端坐在那里，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反应。

    沈约则只浅浅“嗯”了一声。

    姚二郎不免有些懊恼。

    正好这时候蒋修和谢暎帘走了进来，向着众人便招呼道：“你们在聊什么？”

    姚之如忙道：“没什么，正等着你们来问谢夫子的事呢。”

    蒋倦直给他大哥哥使眼色。

    蒋修觉得他弟眼睛瞪得挺大。

    蒋娇娇也在给谢暎递信儿，一边往姚二郎和沈约两人身上瞟，一边用手捏了捏嘴。

    谢暎立刻了然了，从容接过了姚之如的话，道：“大夫这样问诊问不出来，最好是让叔祖能亲自去一趟。”言罢，他看向沈约，“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帮我想想如何服他？他老人家在这方面一向有些固执。”

    沈约怔了下，他没想到谢暎会问自己的意见。

    于是他认真想了想，道：“若是不好劝，要不就直接把大夫请到家里去看吧？谢夫子总不可能离家出走。”

    他话音方落，姚之如先“噗嗤”笑出了声。

    其他人也纷纷笑了起来。

    沈约看大家都笑，自己顿了顿，回想起先前的话，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谢暎此时回道：“好，那我试试。”

    只有蒋修知道，其实这个办法在他们出了医馆的时候，谢暎就已经想到了。

    因为知道谢夫子有些讳疾忌医，所以从一开始谢暎就算先斩后奏。

    蒋修虽不知他为何要假装没有办法，但却默契地明白肯定事出有因。

    两个好友对视了一眼，他亦笑笑，心照不宣地没有多言。

    ***

    蒋黎虔诚地在神像前祈祷完心中愿望，然后转身扶起旁边的金大娘子，姑嫂两个相携着款步走出了佛殿。

    两人循着林荫径慢慢走着，渐渐将人潮喧嚷都甩在了身后，只有独属于寺观中的烟火气仍若即若离地萦绕在呼吸间。

    蒋黎挽着她二嫂嫂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嫂嫂看，”她瞧着不远处的那株大榕树道，“那像不像我们巷子里那棵？”

    金大娘子顺着她视线看去，点点头：“是有点像，虽然照金巷里那棵不及它粗壮，但亦是亭亭如盖，瞧着便让人心静，好似能遮风挡雨。”

    蒋黎目光悠远地望着那株树，没有言语。

    金大娘子示意了左右女使退步回避。

    “阿黎，”她轻轻唤了声，问道，“你有没有算过这是你这般虔诚礼佛的第几个年头了？”

    蒋黎顿了顿，道：“第三年。”

    她的声音有些低，也有些发轻。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可能是命中注定？”金大娘子委婉道，“就好像我，生了娇娇之后也再无所出了。”

    蒋黎沉默了半晌，转眸看向对方，道：“但嫂嫂至少有他们兄妹两个。”

    她和郑麟成亲这么久，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当真没有儿女缘分，既然如此那两个人就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行。

    可结果却好像很难如愿。

    “其实我有时候都很迷茫，我到底是为了谁在求这个孩子。”蒋黎望着那棵大榕树，缓缓地道，“若要我自己从心里，其实我并不是非要不可，官人对这件事好像也不怎么上心，近来因为长辈们的催促，他还明显有了回避之意。我本要不我俩就一起看看大夫调理一番，可他觉得自己不用，阿姑也这种事都是女人的问题。”

    “我也不明白，为何明明大夫我们两个身体都没事，但最后却就成了我的责任。日子久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像是欠了他们什么东西。”

    “我知道，就算你们再想维护我，可这种事也都不好什么。”

    蒋黎就这样平静地把这层窗户纸给戳破了。

    她每次回娘家，老太太都是满脸掩饰不住的爱怜，二哥哥嘴上虽不提，可二嫂嫂几回委婉表示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跟家里，她也晓得兄嫂是在为她操心什么。

    就连她那寡居简出的三嫂嫂，每次也都会来陪她话，好像生怕她积郁。

    蒋黎有时候觉得这种憋闷真是让人心头发哽。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能给他们郑家还上，可能就好了吧。”

    金大娘子看了眼她身上这条重新挡住了双脚的裙子，默了默，也终于挑明地道：“阿黎，这日子你若还想让自己安安乐乐过下去，眼下只有两条路。你如今没能给郑家生下一男半女，外人来定是道你理亏，要不你就干脆与郑六郎和离了任他找别人生去，要不……你就退一步，别再坚持了。”

    蒋黎沉吟道：“我曾同他提过和离的。”

    金大娘子一愣。

    “但他不愿意。”蒋黎看着她，淡淡笑了笑，“他还知道我心里也难受，让我相信他不是那样无情无义的人。真心话，我当时挺感动的。”

    金大娘子见她没有再往下，就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决定。

    果然，只听蒋黎笑意平静地道：“二嫂嫂，我这里确然只有两条路，但官人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条分道扬镳的路已经被他堵住，另一条，便只能是我和他继续这样走下去了。我绝不可能委屈自己看他纳妾，哪怕人家我善妒也无妨，他既给我的，他了要信守承诺，那我就不可能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东西往外推。”

    “我也已经想好了，若他这次科举还没有中，那我就要劝着他去做些别的了，至少得让他像二哥哥那样在人前立得住。”蒋黎微顿，道，“为他自己，也为了我。”

    金大娘子凝眸看了她良久。

    “阿黎，”她，“嫂嫂真心希望，他能配得上你这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