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觉察 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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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大娘子和那人目光相望, 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息。

    然后她便先开了口,语气如常地招呼对方道:“林主簿,多年不见了, 不知家中可安好?”

    男子看着她, 浅浅弯了下唇角, 应道:“尚好。”又问她, “金娘子在汴京一切可好?”

    金大娘子微微颔首,然后转头唤了儿女道:“来见过客人。”又对林主簿道, “这是修哥儿和娇娇。”

    蒋修听见母亲称呼对方主簿, 又见其提酒上门,心想多半是早年和外翁有共事之谊的。金家现在是这个样子, 别人也没疏远, 难怪母亲对他的态度还算柔和。

    想到这里, 他就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但蒋娇娇却盯着人家看了半晌没动静。

    直到金大娘子出声提醒:“娇娇?”

    她这才沉默地跟着向对方叉手一礼。

    林主簿看了他们须臾, 道:“都是好孩子。”然后从身上拿出了几封利是,也没细数,直接一分为二地交给了两个孩子,含笑道, “初次见面, 只当是些心意。”

    金大娘子见到他手里的那些个红包,不由微顿, 看了他一眼, 没有什么。

    兄妹两个没见过有人是这样给红包的,就好像他原本是准备了这么多但却发现没地方送了, 所以才一并都给了他们。两人虽有点意外,但也没刻意推拒,收下后道了谢。

    金大娘子此时方问道:“你家有几个孩子?”

    林主簿顿了顿, 道:“三个。”

    金大娘子点点头,然后拿出来三个红包递了过去:“也是我的一些心意。”

    林主簿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接过,默了一息,回道:“谢谢。”

    金大娘子道:“爹爹在里面。”

    完,她便向他微微一礼以示告辞,然后带着一双儿女继续往后院走去。

    蒋娇娇也不上来心中浮动的缘由,走了数步后没忍住偷偷回头看了眼,果然见到那位林主簿仍站在原地,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她心头微沉,却怕被母亲和兄长看出端倪,忙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金大娘子回了屋便没有再出去过。

    夜里,蒋娇娇和母亲一起睡觉,她不太能睡着,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唤了声“娘”。

    金大娘子应道:“怎么了,是不是涂药的地方痒?”

    她听出母亲的声音里不带半分迷蒙,显然也一直清醒着。

    蒋娇娇摇了摇头,又想起对方这会儿看不见,就回道:“不是。”她顿了顿,心地问道,“娘,您是不是在难过?”

    金大娘子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娇娇,对一个人总在期待和失望中间徘徊,是很累的。”

    她抬起手摸到女儿的脸,轻抚着缓声道:“人生很长,我们要学着不让自己这么累。”

    蒋娇娇往母亲怀里钻去,默然了半晌,低低问道:“娘,您喜欢爹爹么?”

    “你爹爹是个好人,娘先前那样,只是想驳你外舅。”金大娘子好像知道她是想问什么,平静地柔声回道,“而且我们还有你们两个这么好的孩子,我自然是喜欢他的。”

    蒋娇娇听着母亲的话,心里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她又好几次想探听母亲和那位林主簿从前熟不熟,但又莫名不太敢开口询问,好像生怕从对方口中得知自己并不想要的答案。

    仿佛自己只要得到了那个不想要的答案,就会立刻失去自己不想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她甚至突然很想马上就离开玉山县,不愿意母亲再和那位林主簿碰面。

    蒋娇娇搂着母亲,闷闷道:“娘,我想家了。”

    金大娘子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女儿的背。

    “早点睡。”她温柔地如是道。

    ***

    第二天早上,趁着吃饭的时候,金大娘子就对父母了算上午就回渠县。

    金老太爷微怔,诧异道:“怎么刚回来就急着走?让孩子再多玩两天吧,昨日慎之还答应了帮着带他们两个出去逛逛。”

    蒋娇娇敏锐地猜到了外翁口中的“慎之”就是那位林主簿。

    于是不等母亲回答,她已先接过了话茬道:“外翁,我们就不去了,婆婆一个人还在渠县等着。”

    金大娘子没对林主簿答应带蒋家兄妹游玩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只是道:“您二老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家里的事若有难处您就多与秀春他们商量下,或是来信再。”

    金老太爷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也不好再什么挽留的话,只能落寞地点了点头,叹道:“那你们路上当心。”

    坐在旁边的洪氏此时也开了口,道:“以后有时间再带孩子回来多住些日子。”

    金大娘子没多什么,只浅浅应了声“嗯”。

    整个早饭时间金如英都没有出现,金老太爷大约也是习惯了,并没有让人去叫,洪氏则吩咐了女使把厨上的粥继续煨着。

    金大娘子也并不提起与自己弟弟有关的话题,而蒋修和蒋娇娇两个晚辈就更不可能什么。

    所有人都好像昨天的事从没有发生过。

    金大娘子要走,还是差人去给妹妹那边报了个信,直到金秀春一家闻讯都赶来送行的时候,金如英依然窝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但也没有一个人要去找他。

    金大娘子让女儿先上了车,自己则落后几步站定,与妹妹多了两句:“昨日我见林主簿来看望爹爹。”

    金秀春颔首道:“我也知道,他倒是蛮念旧情的,不过是从前来家里吃过几顿饭,爹爹倒官时他也没彻底疏远了金家,如今还愿意时不时来探望。”

    金大娘子沉吟了须臾,道:“往后金如英若是再闹出什么事,倘你们不好解决的,也可以让妹夫试着去找他帮忙。”

    金秀春有点迟疑:“这家丑……不好外扬吧?他若来插手,那岂不等于咱们报了官?”

    “他当初身为县乡吏,没被爹爹连累,还在新上司手下以吏人之身得以出职补得主簿正名,定是有自己的处事之法。”金大娘子从容道,“你们找他帮忙,他可不可帮,若是可帮又要如何帮,这些他自己心里会有数的。”

    金秀春听罢,方恍然地点点头:“大姐姐得有道理,这样看来倒是我一直瞧了林主簿,听闻他们夫妇就是荣县令的大娘子给撮合的。”

    金大娘子微微颔首,没有什么。

    交代完妹后,她就准备登车离去。

    忽在此时,金大娘子好像隐隐听到了远处有车驾往来之声,于是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恰见到有辆青顶骡车正转过拐角,驶上了金家所在的方向。

    她脑海中突地闪过了个念头:这么多年,他家那辆骡车倒还是那样,只不知那只骡子换过了没。

    金大娘子这么想着,脚下却只停了两息,便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坐进了车里。

    ***

    回到渠县,苗南风姐弟俩又像他们刚来的时候一样欢欢喜喜来迎接。

    苗南风还有点诧异地问蒋娇娇:“不是要住两三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蒋娇娇没有那些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她觉得只要做得出就不怕给人,再者错的又不是她,她怕什么被牵连?那些乱嚼舌根的人才更讨厌。

    所以她就直截了当地同好姐妹倾诉道:“我外家里重男轻女,外舅又不好相处,我们在那里玩得不太痛快,所以就回来了。”

    苗南风愣了一下,然后理解并安慰地道:“不痛快就不与他们玩儿,反正疼你的还有许多人。”

    蒋娇娇点头。

    蒋修跟着苗东阳跑去村里的河沟玩了个冷水澡,两人回来的时候还提了鱼篓子,远远看见两个女孩子坐在屋檐下着秋千话,蒋修就喊道:“收礼咯!”

    蒋娇娇懒得动,便只用目光迎接她哥。

    苗南风则已笑着跑出了檐下。

    “什么礼?”她暼过蒋修手中的鱼篓,笑望着他,口中道,“莫不是只想忽悠我给你们做苦力。”

    蒋修笑道:“瞧你的,我是那种人么?”然后从腰上抽出了两朵别在那里的花递了过来,“蓝色是你的,黄色那朵给蒋娇娇。”

    苗南风不由微愣。

    苗东阳在一旁语带羡慕地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在山坡上瞧见的,蒋哥哥三两下就爬上去摘下来了,身手好利落。”

    苗南风唇角微抿,伸手来接花。

    谁知蒋修却回手一避,迎着对方愕然的目光,狡黠地笑道:“你先答应晚些做藿香鱼给我吃,就上回那个味儿的。”

    苗南风失笑,回头冲蒋娇娇道:“你看,果然还是忽悠我给他做苦力的。”

    蒋娇娇笑着起哄道:“大哥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南风姐姐若肯教你学会那道菜,以后你回家还能做给我们吃呢,也不用梦里流口水。”

    “学就学,我还怕这个?”蒋修笑罢,就又对苗南风道,“那你肯教不?”

    苗南风扬了扬眉毛,佯摆出架子道:“你若肯听使唤,我就教你。”

    “那有什么难的,我练功的时候一向听我师傅使唤。”蒋修着,顺手把蓝色花往她头上一放,笑道,“这就算给过束脩了。”

    苗南风脸上倏然微烫,她忙摸到头上把花扒拉到了手里拿着,一边转身举步,一边口中道了句:“走吧。”

    蒋修笑笑,跟上时还不忘招呼了一下蒋娇娇:“你也来?”

    蒋娇娇这两天没休息好,加上天气又热,实在不想往厨房里钻,于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了句“我去婆婆那里看看”,就忙站起身跑了,跑一半还不忘倒回来从她哥那里抽走了给自己的那朵黄花。

    苗南风想起什么,在后头喊她:“晚些我们去捉蜘蛛啊!”

    蒋娇娇跑得就更快了。

    蒋修奇道:“这么早捉蜘蛛做什么?”他想这还不到七夕呢。

    苗南风随口回道:“先让它在盒子里练练结网,到时才好多乞巧。”

    他闻言不免觉得好笑:“你这算不算舞弊?”

    “不算吧,”苗南风理直气壮地道,“做菜也要先学啊。”

    蒋修微怔,旋即朗声失笑。

    “哦,对了。”苗南风对他道,“昨日爹爹去城里见一个刚从商州回来的朋友,听对方商山三月前有人造反,上个月京西路又有四州的乱民响应,所以现在江淮之间谷更贵于从前。”

    蒋修愣了愣。

    三月前,他那时还在汴京。

    那里一切如常,好像天下从来太平。

    他不禁又想起从听的他国侵扰之事,似乎也一直是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有大军驻扎于西北诸路,仿佛只要想到就觉得安稳,觉得岁月很长。

    长到可以等他们三年又三年的考科,等中了进士,再一步步升入朝中,然后于天下纷繁大事之中为救济那受战争之苦的边角之地做些什么。

    蒋修沉默了许久。

    苗南风察觉到他的情绪比之先前明显低落了下来,便也不再玩笑,关心地问道:“善之哥哥,你怎么了?”

    蒋修坐在灶前,看着膛中刚刚燃起的火光,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没什么。”他沉吟着道,“我只是在想,我到底有多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