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新任太守
那雷鸣一般的轰隆声持续了许久才慢慢淡去, 裹挟着山石树木的泥水蔓延至山下数里,将大片平原变成泥泞,而大湾村, 则是再也找不出它的所在。
杭絮将目光从那壮观的景象上移开, 看向四周, 几个体弱的老人已经瘫倒在地,剩余的也皆是两股战战, 脸色苍白, 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叹一口气,任谁看着自己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就此消失, 也不能维持镇定。
“如果不是太守, 可能我们也要葬身在那里了。”,杭絮喃喃道。
可容琤却摇摇头,声音淡然:“我们不会死,塌方发生之时是清,我们已经休整好队伍,准备出发,只要速度够快,可以逃离。”
“只是……我们带不走那些老人, 他们身体太弱, 跟不上我们的步伐, 就算有心救助,也无力回天。”
她侧头看去, 容琤神色平静到冷漠,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这就是天灾的可怕,瞬息之间,就能带走千百人的性命, 凭几人之力,根本无法抗衡,有时连自身也难顾。”
他的神色依旧冷漠,可出的话却含着截然相反:“唯有寻根溯源,从源头阻断,让它不再发生,才能真正保护所有人。”
杭絮定定地看着容琤冷漠的侧脸,在光下外缘的轮廓带着一层白光,仿佛透明,她忽然就明白对方为何要接下南行的任务,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
无言的静默持续了许久,几位黑衣人之中的一位出了声,满是惊叹。
“大人真是神了,预测的那么准,若不你你坚持,这些人铁定没命,他们还这样对你,真是狗咬吕——”
“够了!”仇子锡断手下的夸赞,那张沾满黑灰的脸上透出几分一不二的威严,“夏林,慎言。”
叫夏林的人讪讪闭了嘴,老人们却反应过来,围住仇子锡,连连感谢。
一位老人还抽起了自己巴掌:“是我们不识好人心,错怪了大人,多谢大人救我们性命,多谢大人……”
仇子锡忙止住那位老人的动作:“老人家,你这是做什么!”
他站直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作为扬州太守,保护民众,是为官的本分,何来感谢一。大家不相信我,是情有可原,我不会怪罪,大家也千万不要自责。”
老人皆跪地无声,杭絮悄悄踮脚,靠近容琤耳边,声带赞许:“他是个好官。”
“确实。”容琤回应道。
杭絮完便转到另一边,继续观察那边的事态,于是便没有看到对方强自淡然的脸色,也逐渐蔓延上红色的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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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停,众人就向扬州城内赶去,为了照顾老人的身体,车行得极慢,直到午后,才堪堪进了城门。
老人们的住所自有专门负责住宿的下人去安排,杭絮和容琤则跟着仇子锡进了太守府。
仇子锡领人进了门,耐心地给卫陵指出库房和马厩的方向,又让下人领着他们去安顿。
而后带着杭絮和容琤向东走了半刻钟,来到一处院子前,道:“这里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待我叫人扫一番,就能住进去,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一旁的云儿觉出点疑惑来,悄悄对杭絮:“姐,我们尚未介绍自己的身份,太守大人怎么就招待起来?”
只是她这低语不算隐蔽,被仇子锡给听见了,笑起来,那张端正威严的脸显出几分温和:“诸位不介绍,我也猜出来了。”
“我一月前接到消息,瑄王殿下将南下救灾,如今过了一月,也正好要到了。几位气度不凡,还会辨别太守印的真假,不是瑄王的队伍,又是何人呢?”
他转向容琤:“想必这位就是瑄王殿下吧。”
容琤点点头,道:“你猜得很准。”
仇子锡神色自信,又转向杭絮:“这位姑娘身手不凡,又与瑄王举止亲近,想必是瑄王殿下的——”
“——贴身侍卫吧。”
杭絮听见他的推测,愣了一瞬,有些想笑,正欲出言,另一人却率先向前,还未察觉,自己的右手就被握住举起。
“太守猜错了,这位是我的夫人。” 容琤抿着菱唇,神色有些不喜。
仇子锡看着两人一大一交握的手掌,自信的神色散去,拍拍脑袋,“哎”一声,弯起腰道歉:“恕我眼拙,认错了王妃,请王爷王妃莫怪。”
杭絮右手用力,把两人交握的手压下去,另一只手摆一摆道:“没什么好怪罪的,你起来,带我们看一看太守府吧。”
仇子锡松一口气,应了是,走在前面,带两人介绍占地颇大的太守府,杭絮在后面跟着,不时问一问,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容琤则目不斜视,时不时看一眼杭絮,见她没注意自己,又转回去,唇角抿着,似乎在为杭絮方才的不在意而气闷。
他脑中思绪纷乱,脚下的动作慢起来,却被前头的杭絮拉了一把,她回头道:“怎么了,跟上呀。”
脚步微微踉跄,容琤低下头,看见杭絮紧紧牵着他的手,这才发现自己和她的手一直交握着,从那时到现在从未分开。
那点不满忽然散去,他跟上杭絮,与她并肩,同时左手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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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还未介绍到一半,有下人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大人,大人,出事了……”
仇子锡听得皱眉,把弯着腰喘气的人拉直,道:“别急,清楚些!”
那人捂着胸口,咽了一口唾沫,急道:“城西的扬水坝决堤了,良乡县一整片却给淹了,大人快去看看吧。”
仇子锡的神色骤然严肃,他转身欲走,又想到什么,回身对两人致歉:“灾情紧要,王爷王妃恕我不能奉陪。”
他神色匆忙,只是再次离开时,又被容琤叫住。
“我随你一起去。”
仇子锡迟疑道:“受灾之地,泥泞不堪,脏乱无比,王爷当真随我一起?”
容琤神色不变:“我南下是为救灾,不亲身考察,又怎么能了解实情。”
仇子锡叹道:“王爷仁善。”
容琤慢慢松开杭絮的手,颇有几分依依不舍的味道,对她嘱咐道:“这番探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有什么要求,吩咐卫陵就好。”
杭絮眼睁睁地看着容琤松开她,站到仇子锡身旁,杏眼睁大,不可置信道:“你们不带上我?”
容琤抿唇,开口劝道:“受灾之地脏乱泥泞……”
听见他要用仇子锡的那番话劝退自己,她简直要气笑了。
“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她的态度坚决。
容琤不话,只是眼神明晃晃地透出拒绝,也十分坚定。
她不想在这事上和容琤拗,浪费时间,于是脱口道:“夫妻有难本该同当,你不许我去,难不成是不把我看成你的夫人?”
此话一出,容琤立刻出声反驳;“我不曾这么想!”
只是杭絮不依不挠:“我不管,你不让我去,就是这么想。”
容琤明知道她是在混淆概念,但一想到拒绝就是变相承认,于是这拒绝却无论如何也不出口了,叹口气道:“好,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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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在城北,离城西郊外的良乡县有数十里的距离,几人快马加鞭,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远远的就能看见高地上挤满了人群,再近一些,便能看见那些人全是一副灾后的惨状。或抱着幼儿,或背着行李,或拉着牛羊,大多半截身子湿着,鞋袜不见了踪影,往下滴着湿漉漉的泥水。牲畜凄厉地叫着,混着四处的哭喊声,糅杂出一曲刺耳的乐。
骑着马的几人自然显眼,有穿着官袍的人来接待,满脸媚笑的厮在仇子锡身旁弓着腰:“这里吵闹,我带大人去那边的棚子,陈县令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转身走几步,却没听见大人跟上,疑惑地回头,却见仇子锡沉着脸:“灾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让陈舟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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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厮把仇太守的怒意传递得很到位,县令不过半炷香就赶来,脸色涨的通红,连下巴上那把油亮的长须也挂着汗珠。
陈县令语气惶恐:“大人息怒,是属下考虑不周,没有想到大人爱民至此。不惜——”
“奉承话就别再了,”仇子锡揉着太阳穴,“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就是。”
陈县令连连点头应是。
“扬水是什么时候决堤的?”
“今早卯时初,天刚亮时,就有人来报了,”陈舟毕恭毕敬回答,“似乎是半夜的一场暴雨,让扬水上涨,才决了堤。”
闻言,仇子锡反倒怒意更甚:“卯时初,离现在有三个时辰,怎么还没有人支棚施粥,没有大夫治病,没有人施衣,你这个县令究竟怎么做的!”
陈县令冷汗倏地冒出,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一接到消息就派人去救助来不及逃离之人,一直忙到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至于施粥,去年收成极差,仓库根本没有余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陈县令一番话情真意切,仇子锡见他不似狡辩,怒容微敛,挥手道:“我的人已经在路上,之后与你配合,人手不用担心,至于粮食,”
他将腰间的太守印取下,扔给县令:“拿着我的令牌,去州中的仓库调粮,需要多少,就调多少!”
陈县令得了令,接了令牌便离开了,脚步匆匆,只是仍四平八稳,颇有些大官的风范。
吩咐完事情,仇子锡望向高地下被水淹没的平原,那里浊水横流,偶尔能看见一点碧绿的稻穗,或是淹死的牛羊。
开春还未播种多久,就遇见涝灾,半年的收成就这样毁掉。
他叹一口气:“州中的粮食也没有剩下多少,不知还能撑上多久。”
“无需担心,”容琤此刻忽地出声,“我在途中就已经派人去渝州调粮,最迟半月就能到达扬州。”
仇子锡眉头仍蹙着,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光亮:“王爷深谋远虑,如此粮食一事,就不必担心了。”
一旁的杭絮默不作声,她没有注意两人的交谈,反倒把目光放在离去的陈县令身上。
从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觉得对方的那一把胡子无比熟悉,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而望见那人四平八稳的背影,杭絮终于明白那丝熟悉来自何处。
前世,她为父亲入狱之事奔波,来到丞相家中,正巧遇到一位地方官员拜访。
那官员自称扬州太守,新上任不久,进京述职,这话时一直摸着自己的那把黑须。
杭絮跪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将那把黑须记得颇深,而后那人离开,那从背后看来奇异的步伐,也顺带记了下来。
她看着陈县令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人是怎么在短短一年内,从的县令坐上一州之主的位置?
而他既然做了太守,那么原来的这位仇太守,又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