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粮食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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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子锡吩咐完事情, 又找来负责水利的官员询问情况,忙得一刻歇息的时间也无。

    杭絮不通水利,便不去掺和, 而是走近那些灾民间, 学着他们蹲下, 状似随意地问些东西。

    她穿着一件颜色朴素的旧衣,经过一夜的赶路, 有了几分憔悴, 刻意低着头,隐藏那张容貌过分出众的脸, 混在灾民间也不甚突兀。

    “这样的大水, 我还是第一次见,估计百年都没过!”,她重重地叹一口气。

    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大爷闻言瞥一眼过来,道:“姑娘,你年纪太轻,不懂可别乱。”

    清脆的声音带了好奇:“难不成扬州还有过比这更大的洪水?”

    老大爷气定神闲哼一声,面对滔滔洪水毫不慌乱:“这哪算什么大水,四十年前, 扬水决堤, 年年要淹没半座扬州城。”

    “我当年在城里做工, 来来去去,跟淌河一样, 裤子从来没有干过。那样的日子,不也过来了,现在算得了什么”

    她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之后怎么就不发水了呢?”

    老大爷叹一口气, 声音里多了怀念:“还要多亏那时的李太守,画了扬州坝的图纸,又带着我们挑石头一起修坝,把扬水靠近扬州城的一整段都围了起来,才止住了洪水。”

    他又愤慨起来:“要不是另外半座坝没来得及修,再过五十年也不一定会发灾!”

    杭絮还想再问,只是不远处忽然传来喊声:“老王,你家宝掉水里了!”

    老大爷倏地站起来,急匆匆跑过去:“兔崽子,叫你不准玩水,你愣是不听!”

    连跟杭絮告别也来不及,留下她一人满腹询问没有出口。

    *

    她站起来,顺手揪起一片草叶,手里揉搓着,想把这件四十年前的往事跟容琤分享,一抬头,看见远处朝她挥手的身影。

    “将军——”

    宋辛右手举得很高,来回挥着,直到板车近在杭絮身边才跳下来:“将军,怎么只有你在,那个太守呢?”

    杭絮侧头看他身后,板车上堆着衣物粮食,还有拖着板车的官府人员,就明白这些全是仇子锡的手下,于是疑道:“你怎么来了?”

    宋辛嘿嘿笑起来,挠挠脑袋:“我跟他们我是京城来的,王爷府上的人,他们就带上我了,还让我坐上车。”

    “好啊,”杭絮笑骂,“你还学起了狐假虎威。”

    “其实也不算狐假虎威,我还是挺有用处的。”

    宋辛跟上杭絮,两人慢悠悠地走着,踏着软烂的泥巴与草叶,跟上车队。

    “这么多灾民,肯定要大夫啊,什么祛湿的、健体的、防病的,我都会熬,我会的方子可多了。”

    “将军这回总明白,带上我没错吧!”

    这时两人已到了临时搭建的棚子下,仇子锡正在同人交谈,闻言,立刻抬起头吗,双目射向宋辛:“你是大夫?”

    被那张威严肃然的直视,宋辛下意识抖抖,随即挺直了背:“对。”

    仇子锡大步跨来,激动地握住宋辛的双手:“太好了,灾民中已经有几十人感染了风寒,派人去请的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你来的正是时候。”

    宋辛似乎也被这股急促的氛围感染,当即道:“快带我过去治病!”

    杭絮站在原地,看着宋辛一个一个给人诊脉,又写下方子,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模样,便不去管他。

    她走到容琤身边,对方坐在一张由几块板子拼成的板凳上,他刚才跟仇子锡一起,听了许多消息,此刻神情有些疲惫,看见藏着什么话想的杭絮,挪了位置,将板凳的一半让给她,问道:“我方才看见你在与灾民聊天,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杭絮点点头道:“不错。”,而后在板凳上坐下。

    板凳不算太长,坐上两个人,挤挤挨挨的,半边身子互相贴着,体温也若有若无地传递。

    两人或许是心中都有事在,竟然没有觉得奇怪,杭絮更是靠得近了些,把那位老人所的话复述给容琤。

    对方同样也起了好奇,道:“我今晚派人去查一查那位李太守的事迹,那位老人的话,听来有些夸大。”

    话间,仇子锡匆匆过来,也拖了一张板凳坐下,随手拎起搁在地上的茶壶,灌了几大口水,这才缓过气来。

    他见两人都看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仇某行动失礼,让两位见笑了。”

    容琤却摇头道:“无妨,太守一心为民,于举止上何必苛责。”

    仇子锡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那张脸的上威严散去,显出年轻的俊朗:“王爷当真与我见过的那些权贵不同,何止是不同,简直是截然相反!”

    杭絮看看他又看看容琤,发觉两人看着竟差不多年纪,不由得问道:“不知太守年龄,看着似乎才弱冠?”

    仇子锡摆摆手:“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我是崇元六年的榜眼,前月刚过二十七岁的生辰。”

    她算了算,仇子锡二十三岁便考了榜眼,赞叹道:“太守真是年轻有为。”

    可容琤却不只是赞叹了,杭絮远离京城,不知道科举朝堂里的门道,他却清楚。

    当朝皇帝有意重文,崇元六年正好是科举改革的初年,试卷奇难无比,那一年的状元是一位考了三十年的老儒生,探花不看成绩,在一甲里点了个样貌最好的。

    是以仇子锡这个崇元六年的榜眼,不仅是实实考出来的,且水平远超历届,然而这正是可疑之处。

    照理,这种人才,按照皇兄的性子,应该会留在京城,委以重任,又怎么会远调南方,成了太守,做起治水的活?

    他这样想,话也这样问了出来。

    没想到仇子锡的神情骤然低下,他眉头微锁,却仍磊落笑道:“坐上扬州太守之位,非我之愿,我初来时也怨愤过,但如今明白了,在其位就要谋其职,扬州水患,我就尽我的心力去帮助百姓,何必要想那么多?”

    仇子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多有逃避之意,容琤便明白对方不想回答,于是也不逼问,谈起了那一年的考题,只是心中暗记下又一件需要调查的事。

    仇子锡颇有兴趣的接了头。

    杭絮愣愣地听两人些礼记的各种批注,半明不白,干脆去找了宋辛,看他给人治病。

    *

    接下来的几天,容琤日日随着仇子锡去观测各处灾情,每一日都要作下数张纸的记录,杭絮有时跟着他们去,有时则干脆自己悄悄混到那些灾民之间,听些消息。

    至于来时的扬州塔、瘦西湖、明月楼,却全然没有时间去看了。

    这一日,依旧是天色暗沉时,容琤与仇子锡才回到太守府。

    杭絮也刚刚回府,一身刻意做旧的衣服还未换下,正在大厅喝茶。

    容琤一进门便看见她靠在椅子上,眉眼耷拉,一副累极了的模样,不由得勾起唇角,连自己眉间的疲惫也散去不少。

    几人满身的风尘还来不及洗下,又有仆人匆匆来报:“大人、大人!出事了!”

    他到这时住了嘴,像是想起上回被教训的场景,换了话:“运粮食的队伍在城外被烧了,二十车粮食,一点没留下!”

    仇子锡还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哪有什么粮食?”

    下人急道:“大人,是渝州的粮食啊!运来救命的粮食!”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是了,瑄王渝州的粮食最多半月可到,如今过了七八日,也是该到了。

    容琤倏地站起来,杭絮反应更快,茶杯一掷,稳稳落到桌上,又朝仇子锡背上挥了一掌,将怔愣中的人拍醒,叫一声下人:“快带路!”

    *

    出事地点在扬州城西二十里处,杭絮回府时天色便是昏沉,现在又赶了段路,到达目的地后,天上已出现点点星子。

    远远的看见路上数十堆庞大的黑影,在黑夜中发着盈盈的赤红火光,杭絮侧头,又听见了那些火光中,“哧”的火星溅射声。

    等最终到达,她终于看清,这些黑夜中发光的东西,就是那些粮食燃烧后的还未熄灭的余烬。

    见有人来,一个穿着官服的人扶着另一人上前报告。

    那人道:“大人,今天下午,一个巡山的猎户向属下报告,这里似乎发了大火,属下带人立刻前往,没想到看见的是几十车粮食被人点着,旁边还有躺着许多晕倒的人。”

    他双目睁大,还心有余悸:“属下来时,火苗已经烧到了他们的衣角,若非来得及时,估计还要多几十具尸体。”

    他扶起身上的人:“这位就是运粮队伍的主管。”

    他身上那人站直了身体行礼,仍有些歪歪扭扭:“拜见太守大人。”

    仇子锡哪有时间受这些虚礼,连忙扶起他,严肃的脸添了数分急切,道:“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

    那人腿软得晃,干脆坐在地上道:“我受了命令,带上粮食,从渝州到扬州,一路上倒也安稳,终于赶到扬州城外,有兄弟嚷嚷着要休息,我想着入夜前一定能到,于是同意了。”

    “我们在路边的茶棚里歇息,那茶棚的二十分殷勤,给我们几人都上了茶,没想到喝下不过多久,我就四肢发软,昏了过去,直到不久前才醒来,到现在还站不起来。”

    他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掌,只是四肢无力,发出沉闷的响声,神色愧疚:“是我失了警惕,才着了奸人的道。”

    “这可是整整二十五车粮食啊!”

    他又想扇自己,却被仇子锡拦住。

    对方语气肃然:“你就算扇上一千个巴掌,也于事无补,不如找出补偿的办法。”

    他心中也是忧虑无比,好不容易的等到的粮食化为灰烬,仓库中的粮食剩余不多,下一批不知道何时能到,那些灾民又该如何安置?

    只是心中再如何沉重,他面上神情仍是不变

    那人恍然,喃喃道:“对,对,不定还有些粮食没烧完!”

    他站不起来,四肢用力奔向粮车,双手刨向那堆还留着火星的灰烬,一尺、两尺、可无论再如何深入,依旧是灰烬、灰烬。

    没有一颗稻谷的踪迹。

    他瘫倒在地。

    仇子锡也不可置信地走近,抓一把灰烬在手中:“怎么会烧得这么干净?”

    那些灰烬纷纷而下,被杭絮接住。

    她看着飘落在自己手上的几点黑灰,轻轻一吹,黑灰便散开,心中涌起一个猜测。

    抓了一把余烬,杭絮用力握紧,似乎还能感受到火的余热,细腻的粉末从指缝溢出。

    她杏眼微弯,扬起一个笑来:“这些可不是粮食。”

    在众人望来的惊讶目光中,慢慢补上后半句:

    “而是谷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