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陈年往事
杭絮赶到宋辛身边时, 他仍在昏迷中。
四肢无力地垂着,脸色比刚才还要白上一些,鼻翼许久才翕张一次, 以杭絮的听力, 也只能听见一点微弱的呼吸声。
一个暗卫动作僵硬地抱住他, 将伤口朝上,他们在伤口上又缠了几道布, 但仍有血液不断流出来, 渗过布料滴落在地上——正如宋辛所,那些止血药的作用只维持了很短的一会儿。
她从暗卫手中接过宋辛, 将他揽在一边的肩上, 时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现在她必须立刻带宋辛下山,赶去医治。
这里没有药材,没有器械,宋辛虽是大夫,但医者难自医,再待下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液流失, 伤口恶化, 雨渐渐停了下来, 但天空仍乌云密布,再不行动, 等下一场雨到来,下山就更加艰难了。
宋辛再如何虚弱,也毕竟是一个男人,身长超出杭絮许多, 被这样揽着,显得杭絮分外吃力。
她转了个身,肩上人瘦长的四肢也跟着晃了晃,“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带他下山。”
一个暗卫不由得上前几步,自请道:“王妃,我骑术尚可,不如让我带宋辛大夫下山医治。”
杭絮摇了摇头;“不必,你呆在这里。”
刚才他们跟随自己纵马出城时,她就知道这些人的骑术不如自己,刚才点出壬四和另两人,算是其中骑术最好的几个,但也只能勉强追得上自己。
*
宋辛伤重,自然不能像对待犯人一样横躺在马上。
杭絮让宋辛反坐在马前,随手撕了一根布条把自己和对方的身体绑在一起,让昏迷中的人不至于东倒西歪翻下马,接着一夹马腹,拉紧缰绳出发。
穿过山洞后,马蹄下的路就从修整平坦的石子路变成乱石崎岖的山路,杭絮的速度却并未慢下多少。她巧妙地控制着身下马匹的方向,让它每一次下蹄都能落在最合适的地点,没多久就下到了半山腰。
树木茂盛,马匹又太高,不时有沾满雨水的枝干在她的发顶,杭絮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前方的路上,没有精力顾及处理,只能勉强弯下腰,避开这些枝条。
这时,前方出现一根藤蔓,它从树顶垂落,一直到地上,避无可避,杭絮只好将整个身子都歪到一边,连带空出一只手,护住宋辛,把他也带到一边。
“唔……这是哪里?”
或许是山路的颠簸,又或许是刚才的动作幅度过大,宋辛醒了过来,脑袋幅度地在杭絮肩上动了动。
“我们在下山的路上,带你去医馆。”
“我刚才是晕过去了吗,我到底伤得有多重……”
宋辛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的右手,就要摸上背上的伤口。
杭絮两只手都抓着缰绳,没办法阻止他的动作,只能压着嗓子喊道:“你不要动,坐好!”
但话间,他已经触碰到那个深刻的血洞。
宋辛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笑起来,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笑声都像气音。
“看来确实很重,怪不得我这么困,眼睛都要睁不开。”
“将军,我大概快死了……”
“我早该死了,多活了好几年……”
宋辛的声音并没有什么遗憾或懊悔,他总是这样,不把他人的命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命放在眼里。
杭絮控住缰绳,马匹放空前蹄,骤然停住奔势。
宋辛上半身猛地前倾,被她扣住脑袋,狠狠掼回来。
她咬着牙关,“你在什么屁话!”
她撕开宋辛的前襟,露出他苍白胸膛上的一道刀伤。
那刀伤横贯半个胸膛,末尾止在锁骨下端,宋辛平日穿衣还算端正,因此从未露出过这道伤口。
杭絮右手握拳抵住那道伤口,疤痕骇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让你死,你就没有资格死。”
一道惊雷闪过,在昏暗的林下照亮她发红的杏眼。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杭絮那时年龄还,杭文曜不让她上战场,于是只能负责收尾工作,清理尸体、搜索伤者、给没死的敌人补一刀,这点繁琐的活,她也做得很认真。
又一场发生在科尔沁草原的战役结束,杭絮清理尸体的时候,在尸堆里找到一个还没断气的少年。
这少年受了重伤,胸膛血肉翻卷,气息微弱,没死也和死了没两样,还是杭絮听觉灵敏,听到了呼吸声才把他翻出来。
那时候的宋辛没什么胆子,为了一口粮食才入伍,第一场战役就当了逃兵,冲刺到一半吓得停下来,但还是被眼尖的草原人发现,一刀砍中胸膛。
杭絮把半死的少年带到军医那里,军医看了两眼,摇摇头没救了。
这种重伤本来就难治,行军途中也没带多少药,全给这刚入伍的子用上也不够。
军队深入科尔沁草原,最近的城池也远在百里外,想去那里找药材也是天方夜谭。
但杭絮没有放弃,她向爹爹借了一匹好马,即刻出发,还没有马高的人拉着缰绳,在草原上奔驰了一天一夜,累得马都吐白沫,终于在城里找到了药材。
她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换匹马又赶了回去。
一把药材放到军医手上,她就昏了过去,睡了三天才醒。
一醒来,就看到这个胸口缠满白布的少年给自己递来一碗水,笑嘻嘻地叫自己恩人。
宋辛的伤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他待在军医的帐子里,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东西,军医看他有天赋,就把他收作徒弟。
他从此也成了军医,再也没上过战场,成日捣鼓些毒药,还喜欢跟在杭絮后面,叫她将军,杭絮忙得没时间理他,也不生气。
那些同僚都嫌宋辛太谄媚,他从不解释,只是笑一笑。
*
“好,听将军的话,我不死。”
亮光后,雷声姗姗来迟,宋辛仰起脸,苍白的脸在昏暗中笑起来。
*
扬州南,城门外。
数座棚子扎在城墙根下,倾盆大雨落在棚顶,发出不绝于耳的“啪啪”声。
灾民把一座冒着烟气的棚子团团围住,暴雨也止不住他们的热情,交谈声比雨声更为响亮喧闹。
医馆学徒举着伞穿梭其间,声嘶力竭地劝导着:“大家不要在雨里等,去棚子里避雨,我们会把药送过去的,不必担心!”
一个汉子拉住其中一个学徒,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大夫,你们那药能治好我女人的病,是真的?”
“那是当然!”
少年的声音颇大,把周围一圈灾民都吸引过来,他们大多是家人染了瘟疫,心中不安期待,来这里探情况。
“我们回春馆的孙老大夫和宋大夫钻研了两个月,试了无数种药材,才得出的方子,怎么可能有问题,先前第一批病人用过了,他们已经好全了,大家就放心吧!”
听见学徒的保证,众人提着心的都放下来,汉子也高兴地咧开嘴,“这就好,这就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女人,谢谢大夫!”
“要谢就谢孙大夫吧,”少年也笑笑,“还有,别叫我大夫了,我还是个学徒呢。”
*
棚内,不大的一处地方弥漫着苦涩的烟气,不时响起几声咳嗽,还有碗盖磕碰的清脆声音。
孙大夫在棚子边缘,几乎没有注意雨水淋湿了他的半边衣服,疲惫的脸满是惊讶:“什么,你药有问题!”
“对,”仇子锡点头,脸色严肃,“采买药材的人手有问题,他在药材里做了手脚,我已经派人去捉拿审问。”
“怎么会这样。”
“是我识人不清,没有认出冬实的真面目,让一个奸细在太守府里呆了这么久。”仇子锡的表情有些懊悔,“不然也不至于——”
“仇太守不必自责,”容琤把淋着雨的孙大夫拉回棚子里面,自己反倒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神色沉静,“没有冬实,也会有其他人,这并非你的问题。”
“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要的问题。”
孙大夫复杂神色,脑海里浮现冬实的模样,总是跟在仇太守身后,老实地憨笑着,这样的人竟也是奸细吗?
他胡须颤颤转身,扫过烟气缭绕的棚子,汤药即将出炉,学徒们一边蹲在地上拼命扇风,一边互相交谈着,语气含着欢快。
棚外是不顾大雨等待的灾民们,他们为了家人抱着满腔期待,只为拿到一碗救命的汤药。
孙大夫忽地动起来,从一旁的桌子上拎起一袋药材,拆开油纸包,一味味分辨起来。
“白术,味道没问题,吴茱萸、细辛,也是好的,桔梗、桔梗——”
这时,城门处冲出一个人,冒着雨朝这边跑过来,一边大喊着,“大人,问出来了,冬实招了!”
秋岭浑身湿透冲进棚子里,撑着膝盖不住喘气,仇子锡不顾衣衫被弄湿,连忙扶他起来,“快,他做了什么手脚?”
他喘了一会儿,抬起脸,断断续续着:“他把里面一味药材换了,叫蜀椒,换成什么,我问他,他叫什么、什么……”
“这不是蜀椒!”
秋岭在话间,孙大夫也从药材里面翻出了线索。
他手指拈起一粒圆圆的东西,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下了断定:“这不是蜀椒,而是秦椒。”
“对对对,”秋岭点点头,“就是秦椒,他这个东西和蜀椒长得很像,不容易被认出来。”
容琤也从药包里面拿起一粒秦椒,沉吟道:“蜀椒椒目,气辛性温,无毒,秦椒则是微毒……”
孙大夫神色严肃,把手上的药材放下来,“没想到瑄王还懂药性,不错,蜀椒性温,在整副药中用于调和药性。”
“秦椒和蜀椒外形相似,气味也相差无几,若只是破坏药性,没有作用也罢,但它却性烈带毒,病人身体本来就孱弱,若是喝了这烈性之物,恐怕会危及性命啊!”
容琤神色微敛,凤眼低压:“竟是如此。”
他看向孙大夫,“还请孙大夫让人停止熬药,把汤药倒掉。”
“外面灾民则由我与仇太守安抚,大夫不必担心。”
孙大夫叹一口气,点点头,正准备出声让人停火。
但却为时已晚,靠近棚外的地方,有学徒已经熬好了汤药,分装在几个陶碗里,正高喊着:“第一炉药出了!”
一个脸上长着红斑的病人迫不及待端了一碗,也不顾药液滚烫,就要灌进嘴里。
谁也看不清容琤是怎么抽出秋岭的佩刀,又是怎么眨眼间到了那病人身边,刀尖擦着他的脸挑飞药碗。
尘埃落定时,那陶碗在雨中转着圈,乌黑的药液流了一地,被大雨冲散。
容琤把刀收到背后,声音平静无波,但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我们方才发现药材出了问题,汤药失了疗效,还请诸位冷静,明日再来。”
他的样貌本就薄情,凤眼微挑,肤色如玉,配上冷淡的表情,气势惊人,没见过大人物的灾民顿时不敢话,一时周围静下来。
一个嚣张的声音忽地响起:“怎的,堂堂王爷和太守,怎么还不讲信用了!”
容琤低首看向声源,一个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面向众人,神色鼓动,“乡亲们,刚才是不是他们,我们很快就能领到药了,怎么现在还不让人领了!”
“对呀,刚才我停得清清楚楚,他们待会儿就能喝药的。”
这人继续道:“什么再等一天,谁知道他们明天还回不回来,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我才不管,我家老母亲还躺在床上呢,不喝药,谁知道能挺到什么时候!”
剩下的灾民也高喊起来,他们实在是为自己床上的亲人担心,此刻一股脑涌上前,几乎要贴到容琤面前。
容琤低阖凤眼,冷眼瞧着这人激情澎湃地鼓动人心,握紧了手中的刀。
秋岭方才嘀咕的话言犹在耳,“他还派了几个人混在灾民里面,想得还挺全……”
这人转身,手就要碰到剩下的一碗汤药,动作却忽然僵住,向后倒去。
他的颈脖出现一条血线,接着血线扩大,鲜红的血液呈扇形喷射而出,离他最近的几个灾民被鲜血溅了满脸,一时被吓得愣住。
容琤脸上也溅了点点鲜血,衬着那张如玉的脸,竟有几分可怖。
他走了几步,来到雨中,右手抬起刀,刀上的鲜血很快被雨水洗去。
雨水落到他的脸上,与血迹融合,淡红的水迹在脸侧蜿蜒。
“还有谁要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