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旧事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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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容琤为圆心, 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雨水落下的“哗啦”声,地上那人尚留一息,身体微微抽搐, 血水从喷射变成慢慢溢出, 潮湿的泥地也被染成红色。

    “杀人了, 他杀人了!”

    不知是谁率先了一句,人群又嗡然起来, 但现在他们全都压低了嗓音, 像是不敢让容琤听见。

    容琤把刀移向人群,刀刃已被雨水洗得湛然如新, 在昏暗的天色下反射着点点炉火的红光, 灾民的声音又顿然停住。

    刀尖向前,在几个灾民眼前缓缓移过。

    “你们几个,”他的声音淡然,“把手里的药倒了。”

    刚才混乱间,不止那个被杀的人,还有几个灾民也趁乱端了药,此刻牢牢护在怀里,妄图遮盖过去, 但还是被容琤揪了出来。

    这几个灾民早就腿软, 神色惊惧, 闻言连连点头,把药碗扔在地上, 而后赶紧退到一边,被刀尖和容琤冷漠的凤眼对着,对心理是一种极大的压迫。

    但只有一个少年还倔强地站在原地,面对着刀尖, 不遮不躲,他的两只手交叠着,在雨中护住那碗药,声音尚是幼童的清脆,“你凭什么让我倒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凭什么。”

    容琤低声重复一句,不带什么感情。

    少年见他分神,以为找到了机会,脚步往后滑几下,就要溜出人群,嘴里喊着;“谁要听你的话,我娘还等着我呢——”

    口中的话戛然而止,雪亮的刀尖贴着他的鼻尖滑下,速度之快,几乎成了一道银光。

    接着地上响起两声磕碰,少年呆呆地低下头,手中的药碗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两片对称的陶碗落在地上,断面光滑,药液融入雨水,又渗入泥地。

    容琤把刀收回,走近这个才刚到他下巴的少年,凤眼低垂,“就凭这个,够了吗?”

    少年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刀中回神,浑身发抖,他艰难地抬起头,这个大人物的眼里并没有他想象的鄙夷或杀意,反而含着隐隐的无奈。

    他重新抬首,面向众人,声音加大:“大家不必在雨中等候,还是各自回去避雨吧。”

    那些学徒劝了几百遍也依旧等在雨中的灾民,竟在容琤的一句话下乖乖散开,就要回去了。

    在众人离开前,容琤又出了声,他刀尖指了人群中的几个人,发话道:“这几个,留下来。”

    那几人嚷嚷起来:“你凭什么抓我,我要回去了……”

    随即脚底抹油,就要溜走。

    容琤懒得跟他们辩驳,眼神转向在一旁等候的卫陵,对方明白了他的意思,带人把他们拦住绑了起来。

    等人被带走,卫陵才凑到他身边,问起来:“王爷,您抓他们做什么啊,难不成也是奸细?”

    他解释道:“刚才的混乱中,他们叫嚷得最凶,不断挑事,显然跟那个站出来的人是一伙的,抓回去,跟冬实一起审问。”

    卫陵了然点点头,想到冬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没想到冬实是奸细,他那个模样,我竟然一点马脚都没看出来!”

    平日在太守府中,卫陵和府里的下人常有交集,在他看来,冬实最为诚实憨厚,带点傻气,很好相处。

    可这样一个人,在被人审问的时候,也是用憨厚的笑脸,着“太守府的薪钱太少啦,陈县令给的钱多嘛,我要攒钱娶媳妇的!”

    也是这样一个人,恶毒到能换掉病人的救命之药,无视他们的死亡。

    仇子锡听见他的话,叹一口气,冬实跟了他三年,在这场背叛中,他才是受伤最深的那个。

    “其实在一开始,他就有了破绽。”容琤忽然道。

    “你把记着地点的纸条给他,让他守株待兔,最后却无功而返。”

    “这期间不到一个时辰,具体地点只有他知晓,关于泄露消息,嫌疑最大的人就是他。”

    仇子锡一愣,缓缓点头:“确实,只是当初……”

    当初谁也没有察觉。

    *

    药材没了用处,施药这项活动也作废,人群散得差不多,孙大夫指挥着学徒把器具收起来,又转向仇子锡。

    “仇太守,先前从苏州买回来的药材全都被煮过,没了用处,所有的药材还需重新采购。”

    “病人也等不了多久,时间实在紧迫,还请太守早派人出发。”

    仇子锡闻言立刻回道:“孙大夫所言甚是,我现在就回府,派人去采购药材。”

    老人点点头,把一份重写的方子交给对方。

    仇子锡冒着雨回去,这些炉子药材却不能淋雨,剩下的人便待在棚子里,等着雨停。

    看着棚子外面渐弱的雨势,老人捋一捋有些杂乱的白胡子,忽地来了一句:“不知宋友现在如何。”

    容琤也看着雨景,他的目光朝北,烟雨中壁罗山巍峨的山势若隐若现,那点景色不知有何吸引人,能让他一瞬不瞬看了一刻钟。

    卫陵瞧瞧自家王爷,心中了然,摇摇头,又跑到孙大夫旁边,跟他讲宋辛的消息。

    老人神色一下子惊喜起来,连长长的白眉也翘起来,“你是杭姑娘去救宋友了!”

    “对,王妃亲自去的,您就放心吧!”

    卫陵也转头看向壁罗山,神色不知为何有些异样。

    *

    孙大夫满心盼着杭絮和宋辛回来,等雨停回到医馆时,便守在门口等待着。

    当他看见远方奔来一匹马时,激动得站起来迎接。

    而等马上掉下两个血人后,他脸上的激动顿时僵住。

    杭絮的手紧握了一路缰绳,骤然松开,手指屈伸都有些困难,一时没有拉住宋辛,让他歪倒下来。

    眼看宋辛就要掉在一摊积水里,她干脆自己也踢开马镫掉下来,挡在了宋辛身下。

    预想中砸在积水里的触感并没有到来,杭絮倒在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那怀抱中的热度透过湿漉漉的衣物,蔓延到她的躯体,在冰冷了一路的身体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微微战栗起来。

    她仰起头,看见容琤紧抿的嘴唇,还有凤眼中的紧张。

    杭絮低头,瞥见自己身体上大片的暗红,不禁笑起来。

    她抬起满是血迹的右手,点点容琤的脸颊,在上面也留下一点红色,安慰道:“放心,我没受伤。”

    孙大夫此刻腿脚利索得不像个老人,几步就赶了过来,把宋辛从杭絮怀中抱出来。

    听见杭絮的话,惊叫起来:“这些血都是宋友流的?”

    他把宋辛的身体翻来覆去,查看伤口,等看见对方背后那个被布条缠绕,依旧缓慢渗出血液的伤口时,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杭絮站直身体,给老人明情况:“他被人用剑刺伤,伤口很深,我在伤口上撒了很多止血药,也缠了布,但似乎没什么作用。”

    老人两根手指按住宋辛的脉搏,一边诊脉,一边分神话:“幸好撒了,不撒流的更多,”

    他放开手腕,把人搀直了,想要背到自己背上,“脉象微弱,要赶紧处理。”

    宋辛侧过头,睁开圆眼睛,看着这位忘年的好友,用虚弱的气音了个招呼,“孙大夫,好久不见啊。”

    他其实一直醒着,只是没了力气,连眼睛也懒得睁开,但听见老朋友的声音,依旧强撑着了话。

    “你呀,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能这话,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心上!”

    孙大夫手掌悬在对方的背上,将落未落,像是要给他一掌。

    但最后还是顾忌伤者的身体,收回了手,回头喊人:“帮我把人抬到屋子里去。”

    卫陵比学徒来得更快,他年轻力壮,一下就背起宋辛,双手避开对方背上的伤口。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来吧。”

    *

    □□,一个院子里面,不断有学徒来来去去,脚步匆忙。

    他们手里或是端着一盆血水,或是拿着大卷细布,又或提着个药箱。

    一个学徒端着碗药,猛地推开门:“老师,药来了!”

    孙大夫点点头,手中包扎的动作不停,“药放在那里。”

    老人眉头罕见地皱着,宋辛背上的伤口已被银针缝合,上面敷了一层厚厚的膏药,隔着细纱布,可以看见深深的褐色。

    他一边包扎,一边话,“幸好伤口用布包了起来,没什么脏东西,若是进了石子沙砾,那就要多费许多功夫了。”

    杭絮认真听着,忽然感觉发顶一沉,仰头看去,容琤不知何时跟她离得很近,嘴角有一点微微的笑意,“阿絮似乎很喜欢撕衣服。”

    她闻言,看向自己的衣角,那里被撕了大半,露出一点中衣的痕迹。

    她一愣,也笑起来,“似乎……确实是这样。”

    等包扎完毕,孙大夫这才端起一旁的汤药,动作精准的捏住对方下颚,就要灌下去。

    “等等,我自己来……就好。”

    宋辛出声阻止孙大夫的动作,颤巍巍地端起药,一口口咽了下去。

    喝完还咂摸两下,“白芍、川朴、乌梅炭,这是补血的药。”

    他脸色苍白,满是冷汗,神情却很是惬意,似乎刚才不是清醒着感受孙大夫用银针缝合伤口,也不是喝下一整碗苦涩的药汁。

    “不错。”

    孙大夫瞥他一眼,“还有力气就好,这还是第一碗,等会儿还有两碗补气的,你也自己喝了吧。”

    *

    伤口处理完毕,孙大夫便收拾着东西离开了。

    他走后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两个脚步声。

    仇子锡和岑玉堂推门进来,看见趴在床上,上半身裹满细纱布的宋辛时,具有些怔愣。

    还是杭絮出声唤醒两人:“你们也来看宋辛?”

    仇子锡这才会神,点点头:“对对,我和岑郎中听宋大夫的伤势,有些担心。”

    宋辛艰难地抬起脑袋——伤在背后,孙大夫严令禁止他翻身动作。

    “仇太守放心,我死不了,这种外伤,养几个月就好了。”

    岑玉堂蹙眉看着对方背后那个伤口,怎么也不能和“外伤”两字联系起来。

    宋辛又把目光移到岑玉堂身上,问道:“这是?”

    岑玉堂来时他正好忙着研制药方,后来一个假死、一个失踪,竟是从来都没见过。

    仇子锡也反应过来,介绍道:“这是京城来的岑郎中,是负责治水的,听宋大夫的事迹,也想来探望一番。”

    宋辛冲岑玉堂点点头,“原来是岑郎中。”

    而后“哎”了一声,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你是治水的?”

    “不错。”岑玉堂对这问题有些疑惑,但还是回道。

    宋辛又把脑袋转到杭絮这边,语气有些急促,“将军,卫陵给过我一卷堤坝的图纸,让我带给你,他跟你过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