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别难过
“什么图纸?”
岑玉堂比杭絮反应得更为迅速, 几乎是一听见图纸二字,问句就脱口而出。
他对与水利有关的事物,总是异常敏锐, 修长的眉眼微微挑起。
杭絮经宋辛一, 也想起来这件事。
她曾怀疑李冰太守当年所绘的图纸就在太守府中, 于是吩咐卫陵寻找。
卫陵找到图纸后,托宋辛带给自己, 只是在这期间被人所掳, 图纸也随他不知所踪。
在见到宋辛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担忧对方的伤势, 竟也忘了这件事。
她转向岑玉堂, 把这番渊源解释一番,对方更是讶异起来:“你是,那五十年前的图纸还留存于世?”
“原来这几张纸比我都老。”
宋辛艰难地撑起身子,一只手伸向胸口,抽出一沓皱巴巴的图纸来。
他看向图纸,有些不好意思道:“啊,被水浸湿了。”
杭絮接过这些图纸,入手是湿漉漉沉甸甸的触感, 她低头一看, 心头一沉。
这些图纸可不是被水浸湿那么简单, 在宋辛胸口藏了半个月,跟着对方摸爬滚, 皱的像一团废纸,又被暴雨淋了个湿透,大半沾上他自身的血迹,微黄纸面上的文字和图画被红色覆盖, 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清几个字。
岑玉堂却有些兴奋,连眼睛也亮起来:“这图纸可否借我一观?”
她一愣,把图纸递过去:“岑郎中请看,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对方伸出还缠着细布的指节。迫不及待接过图纸,雪白的布染上暗红的脏污,他却丝毫不觉。
手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每做出翻页这种精细的动作时,手指都会颤抖起来,然而脸上的神情并不显痛苦,反倒愈加激动。
岑玉堂指尖划过其中一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一整幅分水堤的横截图,每一个细节都标注了尺寸,足以见得绘图纸人的用心。
“有这些就够了,”他喃喃道,“这些尺寸都互相关联,模糊了的,算出来便是。”
仇子锡闻言也激动起来:“岑郎中是,有了这图纸,就不必再花费时间去考察扬水,直接建造就行?”
岑玉堂身体还未好全,等养好身体,再去考察,再画出营造法式,至少要等上一月。
对方还在翻着那堆皱巴巴的图纸,目光专注,摇头道:“直接建造未免太异想天开。”
在仇子锡失落下来的目光中,又补上下一句:“给我五天,让我复原图纸,到时太守便能着手招揽工人了。”
他完这话,便把图纸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而后转身,推门匆匆离开。
声音越来越远:“我先回府,诸位恕不奉陪。”
看着岑玉堂远去的背影,仇子锡也站起来,抻一抻衣摆,向几位道别:“既然岑郎中要忙上几天,我也该去理清府上的事了。”
宋辛手里攥着一张药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闻言侧过头,伸出手挥了挥:“仇太守回见,有空常来啊!”
杭絮和容琤出去送别,站在院门口跟仇子锡谈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开。
正准备回去的时候,两人面前闪过一道灰影,定睛一看,壬四已跪在他们面前。
“王爷,王妃。”他的声线平平,教人听完就忘,品不出一丝特色。
杭絮低头,灰衣人身上仍是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显然连换身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她问道:“消息带到了吗?。”
壬四颔首,“太守府已出动护卫上山,半日后就能把武器和人带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两个北疆人也被押到府里,一个关在地牢,另一个断手晕了过去,我怕人死了,就把他带到了这里治疗。”
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在回春馆里。
杭絮点点头,她原本想回去换身衣服,现在却调转了步伐,冲壬四喊道:“他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
两人随着壬四在后院的草木中穿行,杭絮听力灵敏,没走几步就听见远处传来的叫骂声。
等越来越近,声音大到连容琤和壬四也能听见了,那叫声粗哑,语调奇异,根本不是中原话。
壬四指一指不远处的屋子:“那人就在里面。”
叫骂声也是那里传出来的。
容琤侧耳仔细听,蹙眉道:“是北疆语,似乎在骂人。”
杭絮转头,有些惊讶:“你听得懂北疆话?”
按理像容琤这种皇室中人,对北方蛮族从不正眼而视,又怎么会亲自去学他们的语言。
容琤也看她,神色竟有些委屈,抿唇道;“我幼时在北疆待过一年,北疆话是你教我的。”
她一愣,这才想起对方以前过的事——他曾在北疆生活过,还是和自己一起。
只是杭絮对这段记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想必是幼年的那场大病所致。
看着容琤低垂的凤眼,她伸出右手,握住对方的,捏一捏比自己大得多的掌心,放软了语气:“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再晃一晃,“你给我点时间,以后一定能想起来。”
最后勾下这人的脖子,贴了贴他的唇角,“别难过。”
这一套流程下来,容琤不仅不委屈了,连白玉似的耳廓也微微红起来。
他侧过头,看见壬四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心下才放松起来。
他回握住杭絮的手,声音低低的,似乎不想让壬四听见:“以后……不要这样了。”
杭絮却不依不挠:“怎样?”
容琤不出话来,干脆拉着对方的手,进了屋子。
*
一进屋内,见了孙大夫,两人便停下了嬉闹。
孙大夫在铜盆里净了净手,回头一看,又是这两人,声音带点无奈:“你们怎么又来了。”
杭絮一指床上双眼怒睁瞪向她的努尔,“这人就是我刚才出去抓到的,既然在这里,干脆问他点东西。”
“哦?”孙大夫闻言,白胡子一抖,手中清理的动作骤然粗暴起来,从血肉里夹出一粒沙子。
“原来就是你掳走了宋友。”
努尔闷哼一声,深色的脸庞冷汗又多了几滴,瞪视的对象从杭絮变成孙大夫,嘴里又念叨起北疆话。
杭絮回道:“不是他,但也和他离不开关系。”
罢又转向努尔,声音冷下来:“不想被割掉舌头的话,就把你那些肮脏话收起来。”
容琤只在北疆呆了一年,努尔的话,估计他也不明白,那些都是草原里最恶毒下流的骂人话,常常被用来送给宁朝的军队。
努尔的声音哑住,他的右手就是被这女人割掉,他可不认为刚才的话只是玩笑。
杭絮拖了张长凳,坐下来,受着努尔恶狠狠的瞪视,泰然自若地发问。
“你叫努尔·□□,我没记错的话,□□是塔拉部的大姓,所以,你是塔拉部的人,对不对?”
这浑身绘满黑色花纹的人嗤笑一声:“是又怎么样?”
“塔拉部离中原边境五百里,你既是塔拉的人,为何要远赴千里,来中原南部,做这私锻兵器的活?”
“我想做便做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谁指示你做的。”
努尔闭上眼,不肯话。
杭絮哦了一声,“你什么都不肯,看来知道的还挺多的。”
“让我猜一猜,镔铁的制作方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那人或许是某个京城的高官,你受了他的指示,来到扬州,负责兵器的锻造和运输。”
“但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呢,是收了利益,不对,那没必要现在依然守口如瓶。那是受了威胁?家人、子女、还是……部落?”
“别了!”
努尔张开眼,异族人特有的浅色眼珠使他像野兽一般,失了人性。
“好吧。”
杭絮从善如流,站起身,“你好好养伤,别死的太早。”
反正等宋辛能起来,让他去审问,她还没见过能在宋辛手上撑过十天的人,要不招了,要不死了。
*
那几大车兵器半夜才运回来。
杭絮一早醒来,去后院扫了一眼,早就看过一次,再见也不太稀奇。
仇子锡却是目瞪口呆,他连衣带都没系好,看着累成山一般的武器堆,转了好几圈,才让人搬去仓库,又去书房写折子,不能耽误,要赶紧上报陛下。
容琤也神色严肃,他低声对杭絮道:“这里的兵器至少有一千柄,他们三月往外运输一次,两年来运了至少上万柄,足以组建一支军队。”
杭絮也敛着眉,但却摇了头:“军队不只是武器那么简单,还要盔甲、人手、粮草,以及常年的训练。不过——”
“如果把这些武器运往北疆,那我的条件都可以舍弃。”
“草原人从骑马狩猎,是天生的战士,但他们却不擅制作武器,那个努尔所属的塔拉部,更是如此。”
“他们的身体和武力在草原各部中是最优秀的,但缺点就在没有一个好的领袖,没有通商,部落穷困,连武器也买不起,可依靠着一匹马,一柄破刀,依旧在草原上闯出了名声。”
“如果给他们配上这些最新式的兵器,可以是如虎添翼。”
容琤神色更加沉重,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
京城里的那人跟塔拉部达成某种协议,锻造兵器,配备给塔拉人,组建精良的军队……
塔拉有了军队,扫清草原各部,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南下,直奔京城?
他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杭絮叹一口气:“我也只是猜测,可能那个努尔来自塔拉,只是个巧合罢了。”
容琤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这个可能。”
“我现在就去给皇兄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