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他被埋在延风城外,你……
部分商人离开后, 各个部落也陆续离开,草原上再也看不到人满为患的景象,反倒是集市, 重新热闹起来。
但杭絮知道, 这种寂静不会持续多久, 因为第二支商队已在赶来的路上。
他们在京城化雪后离开,因天气渐暖, 路况又好, 赶路的速度很快,在五日前寄来的信中, 他们已经到达瀚州境内, 最多半月,就能到达科尔沁。
然而杭絮怕是赶不上迎接这些商队,因为她和容琤也在准备离开,去往额尔古纳河畔的察哈尔。
特木尔什么都都不必准备,把自己的那匹马洗刷干净,就背着手来看杭絮的进度,身后还跟着那个少年。
少年看见杭絮量的视线,连忙把背挺直了, 很羞涩地笑一笑。
杭景一见对方这模样, 心情立刻不爽起来, “阿姐,他是谁啊?”
为什么对着你这样笑, 好像他才是你弟弟一样。
“乌穆沁的人,你问特木尔。”杭絮收回视线,继续检查要带的东西。
“他呀,叫白音, 我们部落萨满的孙子,听我要去察哈尔,闹着要来,急得都要哭出来,我就带他去长长见识。”
特木尔拍拍少年的背,把对方的底给透干净。
白音脸都涨红了,“谁哭了?”
“行行行,你没哭。”特木尔语气敷衍。
他拍拍少年,又跟杭景搭起话,“你别看他这模样,可委屈,其实一张嘴最会了,我们谁都吵不过他。”
“也就是在自己救命恩人面前,才收敛了一点。”
“救命恩人!”杭景又激动起来。
“对啊,你阿姐没告诉你吗?”
杭絮和杭景的样貌不算十分相似,但那几个不多的共同点,就是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两人是姐弟。
“阿姐?”杭景转过去,注视着杭絮的目光谴责。
“我没告诉你吗?”杭絮也疑惑起来,“可能是忙起来就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经不住弟弟缠,她简略地将那事了一遍,便挥挥手把人推开。
见阿姐不大上心的模样,杭景这才放下心来,眼角瞟了一眼白音,心情不由得好了几分。
此行不必带什么大件,除了路途中的食物饮水,行李便只剩一些中原独有的商品,以便向察哈尔与那牙勒的可汗展示。
出发的时辰在下午,随行之人除了白音和杭景,还加上了阿娜尔和容攸。
哈萨可汗曾过,阿布都与容攸的婚礼将在年后进行,实则就是在花朝节后,趁着各个部落的人还没走,操办得盛大些。
没想到在这个关口,阿布都西行,连花朝节也没赶上,婚礼不知要推迟到什么时候。
阿娜尔看见容攸总是很忧心的模样,想方设法要让她开心,如今有个能去别处逛逛的机会,加上容攸已学会了骑马跑,自然要把她也拉上。
一支不大的队伍的聚集起来,向东方出发。
察哈尔其实并不在科尔沁的正东,而是要偏北许多,最近的线路其实是朝东北而行,但地图是几年前勘测绘制而成,不可与实际等同,几年过去,那些部落指不定迁移到十几里外的其他地方去了。因此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先向东而行,到达额尔古纳河后,再沿河而上寻找。
看来克诺依的队伍跟他们想的也是一样,因为在第二日的清,轻装前行的队伍就赶上了阿尔斯他们。
队接近的时候,很是被警惕了一番,前方队伍派出的人远远过来查探,最后是阿尔斯过来了。
“你们真的来了。”
阿尔斯的神情欣喜,“我还以为——”
“阿尔斯。”
一个沙哑而慵懒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他回身看去,噤了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吉布楚。”
吉布楚瞥了他一眼,骑着马走到杭絮等人的面前。
“听阿尔斯,你们要去察哈尔。”
杭絮看了一眼阿尔斯,点头,“确实如此,右贤王看样子有些不满?”
“阿娜尔,你怎么也来了?”
吉布楚却像没听见似的,看向了一旁的阿娜尔,后者落后杭絮几尺,明明看见了吉布楚,却刻意别过目光。
“我来不来,吉布楚也要管吗?”
“不,阿娜尔,我只是问一问,见到你,我很高兴。”对方急忙解释,可对方依旧撅着嘴,一副气极了不想回答的模样。
她叹了一口气,转回到杭絮这边,神色重新变得冷淡。
“使者大人看错了。”
“不过克诺依最近事务忙碌,你们路过克诺依时,或许无法招待,还诸位请不要觉得失礼。”
她微微低头,将中原人的礼仪学得很到位。
接着一扯缰绳,身下的马慢吞吞转了身,向前跑去,似乎她过来只是为了告诉杭絮这件事。
阿尔斯也转了身,不过视线仍黏在身后的队伍,直到完全背向众人时,才收回视线,追随吉布楚离开。
杭絮的队伍很快越过克诺依众人,快马朝前进发,夜晚停下来的时候,特木尔拿着地图到杭絮身边,计算离额尔古纳河还有多远。
他手指划来划去,算了一会儿,指向一个点,“我们今天走了大概一百二十里,离河岸还有……两百六十里的距离。”
“不对。”杭絮摇头,点向比特木尔所指更西的一个位置,“应该在这里,今天应该没走到一百二十里。”
“你怎么知道?”特木尔反问,他在草原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估摸里数这种事,还能没一个中原人熟练?
杭絮看他一眼,“看到那里没?”
“什么?”特木尔左右看看,才发现杭絮右手抬了起来,指向远处的一道山脉。
“最高的那座雪山,叫作阿尔泰,在地图上也画了出来。”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在地上画了两道交叉的线,一道指向正东,一道指向阿尔泰山。
“人的感觉会错,但山的位置,再过几百年也不会变化。”
根据我们和山的相对角度,就能得到一个比较精确的位置,算出路程也不是难事。”
“所以你昨天拿着地图看星星,也是在算这个?”
“对啊。”杭絮把指尖向西移了一点,“我们昨天在这里。”
讲罢,她找了块布,把匕首擦干净,收回怀里,抬头看见特木尔一副呆愣的模样,好心问了句,“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没有,你让我想想……”
特木尔恍惚着转了个位置,蹲在杭絮随手在泥地上画的线条旁边,不是抬头看看远处的雪山。
“絮姐姐,你好厉害,什么知道。”
身后的容攸开口,声音里满是敬佩。
杭絮回头看过去,容攸在自己身后弯腰,也在望着地上的图画。
她早就听见了对方的呼吸,但见女孩没出声,以为她不愿和陌生人交谈,便没招呼她。
此刻见特木尔看得入神,大约无暇顾及这里,于是挪出位置,把篝火旁最温暖的位置让给对方。
少女敛着裙摆坐下,把头放在膝上,被编成数股的细辫散在肩上。她的扮介于中原人和草原人之间,发型仍维持着在中原时的模样,但装饰品和一些细节意向草原人的习惯靠拢,衣服则早就换成了草原人的宽袖长袍,若是还穿着以往的丝绸衣裳,怕是连一天的马上赶路也撑不过。
容攸低着头,细白的手指隔空描摹地上的线条,她顺着那根笔直的线向前,抬头看向远处的高峰。
“絮姐姐,你是怎么判断我们和那座山的方向的呀,我怎么都看不出来。”
“看多了就会了。”
杭絮想了一会儿,憋出了这句话。
她没谎,这项能力并不靠天赋,纯粹就是一点技巧和经验,她也是在时候,跟着父亲身边的一个士兵学的,他是军中最厉害的探子,灵巧得像猫,走路呼吸都没有一点声响,但最厉害的还是他辨路的本领。
她想起那个削瘦灵巧的男人,又补上一句,“我看得不算准,还有点误差,以前我们军中有个老兵,算这些比用尺子量还准,这些技巧,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只能靠一座山来确定位置,他把草原上的每一座峰、每一条河、甚至每一个丘陵的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互相映照,误差不超过三里。”
“行军的时候,带上他,走到哪里都不怕缺水,更不怕迷路。”
“好厉害……”
容攸听得入了神,轻声赞叹,她走在草原上,看见得只有茫茫的草浪,转一个圈,连方向在哪都会迷失,更不用自己的位置。
“他这么厉害,官职应该很高吧,现在在北疆吗,还是去了京城?”
她知道父皇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对这样的人才,一定不会亏待。
“他没去京城,留在了北疆。”
“是在延风城吗?”
容攸问道,她想,等回到科尔沁,或许可以央絮姐姐带她去见一见。
“差不多吧。”杭絮抬起头,目光涣散,向望着夜空,又像望着远处那座阿尔斯山,上面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将尖顶染成雪白。
“他被埋在延风城外,离科尔沁挺近的,你想见他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再灵巧如猫的人,也总有被发现的一天,杭絮循迹找到久久未归之人时,他已经变成草原上的半具尸体——剩下半具只剩骨架,她靠近的时候,一堆乌鸦纷然散开。
她把男人就地埋在了一处草甸的最高点,身上的匕首插在地上充作墓碑。她再没上过那个草甸,匕首或许已经腐朽成灰,但经过时常要望上几眼,因为这墓,她总觉得这个草甸比周围其他的要特别些,可盯着它看了许久,也没找出半个特别之处。
身边的人久久没有出声,她侧头看去,正巧和容攸对视,对方一直望着自己,眼中有愧疚和伤心。
“对、对不起,絮姐姐……”她又结巴起来。
“没事。”杭絮连忙安慰这个愧疚的少女。
她忽地意识到,对她来每日都在发生的常事,在容攸看来却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死别。
“生死是人之常事,不必太过感伤。”
“况且他为国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可容攸的心情还是低落,杭絮只好从别的角度想些安慰的句子。
“阿且,你知道科尔沁为什么会同意和谈吗?”她倏地转了个话题。
容攸懵懵懂懂,“为什么?”
她左右看看,见特木尔依旧沉浸在雪山和地图之中,微微低头,靠近女孩。
“因为冬天来了。”
“北疆的冬天,如果没有提前储存足够的粮食,是绝对无法活下去的。”
“最后一场战中,我们假意不敌,把他们引到延风城内,另一支队伍绕道直取科尔沁粮仓,将他们的粮食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们提前封锁了科尔沁四面的道路,阻止他们借粮,并且放话,如果科尔沁同意不再出兵,侵占宁国属地,我们立刻借粮。”
“哈萨可汗是个很聪明的人,传出消息的第二日,他便同意了。”
“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阿布都和阿娜尔出使宁国,召集商队,你来到科尔沁,我们前往额尔古纳河,今晚歇在这里。”
容攸微微张着嘴点点头,那时她待在深宫,一切都只能从母后或宫女口中得知,不知道和平的背后是一场有关生死的博弈。
“阿且,你知道吗,阿布都曾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们把粮仓藏得那么隐蔽,还能被我们发现。”
“他当然不知道,因为我们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了粮仓所在。”
杭絮微微笑起来,“那个教我本事的老兵,正是因为探粮仓位置被发现,才被杀死的。”
“他们很谨慎,杀人之后,搜走了老兵身上所有的东西,连衣服都没留下,却不知道,他把信息都藏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张开自己的手掌,“他用指甲当笔,手掌当纸,用伤口写下信息。”
合上手掌,“然后把手握紧,我找到他时候,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他的手,只好一根根把指骨折断。”
“我们把这个信息藏了一年,用在了最合适的时候。”
“阿且,你看,他死了,但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的。”
“不止是他,还有许多人,他们死在了更早或更晚的时候,有的连尸体也找不到,但付出的努力没有人会忘记。”
杭絮低头,注视着少女那双蓄满泪水的眼,“阿且,不要伤心,如果要缅怀的话,就再努力一些,保护好他们付出一切换回的东西,不要让得之不易的胜利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