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徐穆扑通一声跪下,额……
队伍又近了, 马蹄声让仍待在外头的人注意到,他们也是不见了亲人的人,一抬起头看见马背上的尸体, 纷纷跑过去。
尸体的数量不多, 只有二三十具, 昨夜敌人光顾着杀人,多是一刀毙命, 没做什么分尸斩首的事, 因此尸体尚算完整,多是胸腹一道刀口, 原本还会汩汩冒着血, 但一夜过去,血也流干了。
许多人一眼便瞧见了自己的亲朋,冲过去把尸体抱下来,俯在上面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久都没找到人,他们心中已有了对方不幸的猜测,但实际面对,哀恸依旧难免。
尸体一具一具地被抱下来,一个或几个人围着他们, 马匹和人群散开, 最后, 只剩一人一马还在原地。
那个牵着马的士兵等了许久,还没见到人来认领, 便向杭絮走去。
“将军,还有没有人没找到亲人,难不成是一个人来的北疆,那也总有——”
“她不是一个人。”
一个嘶哑的声音骤然靠近。
杭絮回头望去, 徐穆不知何时来到不远处,他脸上是泥土和灰尘,让人看不出神色,唯有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望着马背。
“她不是一个人。”他又了一遍,“她是我的娘子。”
徐穆一步步地走近,每走一步,他衣衫上的泥土就洒落一点,在身后留下一道黑灰的痕迹。
走到马旁时,那痕迹也断了。
士兵望着男人,唉了一声,把位置让开,低声道:“节哀。”
男人没回话,他只望着马上的人,尸体是俯着的,他能看见的只有绿色的衣衫,还有两个髻,用红色的发带挽起来。
但他望了对方那么久,想了对方那么多遍,莫一个背影,就算只有一片衣角也能认出来。
他轻轻将人从马上抱下来,走到一片稍微干燥些的地方,把人放下来。
女孩仰倒在草地上,头歪在一边,恰巧是太阳的方向,阳光将她染了血污的脸照亮,是很安宁的神色。
他向女孩靠近了一点,没想到身上的泥土落到了对方的脸上。
他连忙后退,在袖中翻找帕子,想帮对方擦干净,但找出来的也是一条沾了泥的帕子。
他只好扔掉帕子,揪住还算干净的内衬,一点点将女孩脸上的泥土和血污擦掉。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擦得无比干净,把女孩的一张脸擦得白净。
他微微笑起来,只是这回没再靠近女孩。
“秀秀?”
他轻轻唤了声,可女孩安静地没有回答。
“秀秀,徐秀秀,娘子,囡囡……”
他试了很多个称呼,但面容恬静的女孩始终没有回应。
他想到什么,又揪住内衬把自己的两只手擦干净,心翼翼地靠近女孩,轻轻捏住她的鼻子。
“秀秀,”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你再不起来,我就不放手咯。”
男人信心满满地等着,这是女孩装睡时他最常用的一招,对方总会乖乖向他求饶。
可这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女孩却始终安静,没像一往那样跳起来抱住自己。
他慌乱地松开手,安抚着女孩的脸,“对不起、对不起秀秀,你生气了对不对,我做错了,对不起……”
他的话渐渐停住了,连动作也停住了。
杭絮慢慢走到他的背后,看见的是男人雕像一样纹丝不动的身体,比他身前的徐秀秀还像一具尸体。
在无人应和的独角戏之后,徐穆终于意识到徐秀秀并非沉睡也并非玩笑,而是真真切切的死去了。
她的面容恬静,但衣衫是擦不干净的,上面有泥、有血,有撕开的裂缝,有一道缝合不了的伤口,有原本存在但流干净了的血。
他开始颤抖起来,身上干结的泥土也往下落,“秀秀……”
他又念起来,但这回不再希冀回应了,而是念给自己听的。
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颤抖、一声比一声沙哑。
最终,徐穆忍不住俯在徐秀秀身上,身体猛烈地颤抖起来。
他把啜泣声隐藏得很好,但瞒不过杭絮的耳朵。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在女孩的尸体前蹲下来。
“节哀。”她吐出一句苍白的安慰。
男人抬头看她一眼,眼眶是通红的,声音嘶哑,“王妃大人。”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要死,也该是我死。”
“秀秀不会想看见你替她去死。”
“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男人喃喃道,像是回答杭絮的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杭絮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把视线低下来,去看地上的尸体。
徐秀秀的脸被徐穆擦得很干净,没有一点血污,脸颊被摩擦得有些发红,像她原本的血色。
她的目光向下,看向伤口,那是一道横穿腹部的刺伤,正面的开口较,她一眼就分辨出来,那是一柄刀从背部刺入、正面刺出留下的痕迹。
于是她是如何死去的便能很容易猜出来,女孩脚步慢,被骑着马的草原人追上,他甚至没有下马,勾腰把刀往前一送,再□□,便离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样的伤口是不会立即让人送命的,女孩倾倒在草地上,感受着血液的流失,大声呼救,但在雨中无人听见,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等死。
那段时间里,她会想什么呢?
是惧怕,还是担心帮自己引开敌人的夫君,又或是想起远在南方的父母,抑或是后悔?
后悔不该来报名、不该北上,不该把命送掉。
杭絮很少这样感慨,在刚加入战场,帮忙收尸的时候,每见到一具尸体,她都会停驻思索。遗憾万分。他们还那么年轻,有父母,又妻子,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在兵刃的一进一出中消失了。
但后来就少了,每一场战役都要死人,多的几千,少的几百或几十,她要把时间用来反思战术,而非无意义的缅怀。
她也慢慢学会了开导自己,生死是人之天命,不过或早或晚,这些人死得其所,也不算一个太坏的结果。
如果自己在战争中死去,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徐秀秀不一样,她不是士兵,只是商人,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那么年轻又热情,比杭絮也大不了多少,她有夫君,还要跟夫君回家去过中秋,并且再过几十个这样的中秋。
但一切都在昨夜湮灭了,留下的只剩一具尸体,和尸体上哀恸的丈夫。
杭絮将视线转回徐秀秀的脸,那处依旧是恬静的,她冷静的心中忽然升起了哀伤,接着是愤怒,是越来越大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徐秀秀会死,她本不该死的,无论是那些商人,还是士兵,都不该死的!
杭文曜用了十年,让北疆与宁国和谈,该死的人已经死完了,现在这些人,为什么要死?
他们该快乐地坐在马上,抱怨草原的天气,然后惊讶于额尔古纳河的辽阔宁静,他们该用蹩脚的草原话和察哈尔人讨价还价,该挣够钱回乡,和同乡人炫耀一路上。
而不是躺在地上,再无气息,连安慰亲朋的哭泣也做不到。
她站了起来,阳光被遮挡,阴影恰好投在徐穆身上。
男人抬起头,神色是哀痛过去后的麻木。
“我会帮秀秀报仇的。”
男人的眼睛稍稍亮起来。
“我会抓到参加这次偷袭的每一个人,把他们一个不留的杀掉,让他们用鲜血祭奠你们。”
她望着徐秀秀,一字一句道。
杭絮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去,但这不代表她会让这些手上沾满血腥的人存留于世。
杀了他们,才会有更多人活下去。
不止他们,还有塔克族,还有容敛,以及一切想破坏安定,用混乱和杀戮来攫取私利的人。
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徐穆跌跌撞撞站了起来,面向杭絮,扑通一声跪下,额头贴地,“王妃到做到。”
-
徐穆陪了徐秀秀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他才亲手把徐秀秀放在挖好的坑里。
泥土被一锹锹铲进去,盖住她的身体和面孔,当女孩身体的最后一部分被泥土掩埋时,他便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妻子了,于是眼泪抑制不住的滴落。
-
“大人,这些人用的兵器有些奇怪。”
一个士兵走近杭絮,禀报道。
杭絮记得他叫寇唐,“带我们去看看。”
草坡的阴处有几句没被埋下的尸体,那是杭絮特意嘱咐的。
除了尸体,还有一堆武器、藤甲、衣服之类的东西。
几个士兵围在武器堆旁,好奇地量那些奇怪的武器。
杭絮走过去,拣起一把黢黑的长刀,这一看,就愣神了。
草原人的锻造工艺不及宁国,武器粗制滥造,常出现因不纯而发黑的情况,因此杭絮昨夜瞥见武器的颜色,并未生疑。
但在今日晴天朗朗的环境下仔细观察,她才发现,这些武器和粗制滥造绝对搭不上边,可以用精良来形容,刀身光滑,明亮而反光,最重要的是,兵刃上繁复的花纹。
这些花纹,杭絮在自己的袖箭上见过,也曾在扬州见过,它们出现在被私锻的武器上,拥有这些花纹的铁器,有一个名字,叫作镔铁。
“是镔铁所制。”
容琤也出声,带着严肃。
“既然我们两个人都这么认为,那应该是不会错的。”
她把武器扔进武器堆,眼一看,那些刀剑,还有弓箭、长木仓、长矛……全都乌黑光滑,是用镔铁制成。
看来除了他们在扬州拦下的那批武器,剩下的全都顺利运往北疆。
杭絮走到那几具尸体前蹲下,拨开他们纷乱的毛发,去看脸部和身体的纹身。
但这些人的身体都被泥土和血污包裹着,一时竟难以分辨。
她于是吩咐道:“去拿碗水来。”
寇唐应声,跑去端水,不一会儿回来,恭敬地递到杭絮手上。
杭絮本欲从尸体身上撕块布,但左看右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
“将军,我有块帕子,给您。”
寇唐看出了杭絮所思,连忙递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她接过来,沾了点水,然后往尸体的脸上擦过去,她用的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对方脸上的皮擦破,但没关系,只要不把纹身擦掉就好。
草草擦了一同,等纹身露出来,她把帕子扔进碗里,俯身仔细看着这人脸上的纹路。
看了许久,她把碗端起来,走向另一具尸体,把方才的流程如法炮制一边。
看完了所有的尸体,她终于下了断定:“他们是塔克族的人。”
容琤沉声道:“用镔铁做武器,也只有塔克族的人。”
私锻兵器名义上的主试者是户部侍郎萧耘,但他们都知道,真正掌控这一切的,实际上是容敛。
而容敛,跟塔克族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铁证在此,之前的猜测就变成了佐证。
除了武器的证据,在草原上,也只有塔克族会耗这么大的心机来攻击商队。
他们或许是得了容敛的命令,一直再密切注意着商队,意图破坏。
但还有一个问题。
“就算是塔克族的人,也不该知道我们的行踪。”
他们从延风城出发的时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又是朝东走,这里部落稀少,杭絮又派人侦察断后,塔克族为什么能够如此精准地确定他们的位置。
昨夜,杭絮听见他们的马蹄声直直向商队靠近,没有任何侦察的的动作,这足以证明,他们早就知道商队在此处停歇。
杭絮派出去的探子没有在周围发现可疑人马,那结论只有一个,他们提前知晓了商队的出发时间,根据速度预判了驻地。
“延风城里有内应。”容琤道。
“不可能。”
有任衡管辖延风城,任何消息都不可能传出去。
“只有这个可能。”
刨去所有的不可能,只会剩下这一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