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使者大人,好久不见。……
拉克申一直向东, 慢慢远离那些喧闹的院落,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楼。
这楼两层高,周围长满了杂草, 门口倒还干净, 站着两个穿盔甲的人, 看模样是被派来看守楼的。
拉克申对守卫了几句话,其中一人用钥匙开楼, 让前者进去。
杭絮也从外围绕到楼后面, 窗户无人看守,只用铁链锁着。
藏得这么深, 防守却如此松懈……她对里面住着谁更加好奇了。
拉克申的脚步声没有在一楼停留, 径直上了楼梯,向二楼去,此时她也正好爬到屋顶,跟随着对方的脚步移动。
男人在二楼的卧房停住脚步,她注意到卧房内原本就存在的一道呼吸加重了许多。
“塔拉怎么起得这么早?”
拉克申的声音带着笑意,在杭絮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塔拉竟然在这里!
她犹不信,将瓦片轻轻挪动,朝屋内看去, 拉克申坐在桌子边, 面朝床榻, 另一道呼吸在床榻内,由上往下看不清楚。
床上的人没话, 只是呼吸更急促了,拉克申却不怎么在意,继续道:“孩子起这么早可不好。”
对方依旧不接话,他站起来, 朝床榻走去,“怎么不回舅舅的话,这样可不礼貌。”
床上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低低的,“塔拉、塔拉睡不着……”
听着熟悉的声音,杭絮终于确定,这人就是塔拉,他当日被人从科尔沁中掳走,不知因何到了延风城,被关在这楼中。
也是因为塔拉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所以只派了两个人看守。
只是塔拉往常的声音活泼又纯真,现在却那么胆怯,让人一听便忍不住心疼,不知这段时间受了什么苦。
“为何睡不着,是床铺不够舒服,还是碳炉不够热,塔拉尽管出来,我让下人去改。”
“不、不是,塔拉想额吉了。”
有衣料摩擦皮肤的声音响起,像是擦眼泪,“我梦见了额吉,然后醒了,就睡不着了……”
“塔拉真可怜。”拉克申怜悯道。
“舅舅把我放了好不好,我、我想见额吉。”
“你知道额吉在哪里吗?”
“我知道,额吉在科、科尔沁!”
“你额吉不在科尔沁,她跑走了,现在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塔拉愣了愣,才慢吞吞地:“塔拉留在科尔沁等额吉,额吉会来找塔拉的,她不会扔下塔拉。”
“舅舅把塔拉放走好不好。”孩又恳求道:“额吉找不到塔拉,一定很伤心。”
拉克申叹了一口气,“塔拉,舅舅过,要是希日娅帮我做事,我就把你给放了。”
“但是她不同意,舅舅能怎么办,舅舅也很无奈。”
屋顶上,杭絮简直想啐一口拉克申,明明是他劫走塔拉在先,以此跟人做交易,这样的令人不齿的行为,他好意思得如此理直气壮。
但塔拉听得愣住,呆了一会儿,抽着鼻子道:“那,塔拉帮舅舅做事好不好,塔拉什么都会做,可以替额吉来做。”
桌子前,拉克申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竟然拍手同意了,“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塔拉,我教你几套刀法,你好好学,等回了科尔沁,见到你那个可汗爹,就这样,把刀插进去。”
他当真拔了一柄匕首,给对方做示范,“记得要插这里,流的血最多,用力一点,整把刀都插进去,知道吗?”
塔拉被吓得僵住,“我,我不要杀阿布。”
“怎么,塔拉没杀过人。”拉克申道:“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已经在帮父亲做事了,你额吉没教过你。”
“没有,塔拉不、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
拉克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凶狠,他几步逼近塔拉,将匕首强硬地塞进对方的手掌,“不知道就给我学,你额吉不做,你就给我做!”
被拉克申凶狠的神情吓住,塔拉眼眶慢慢红了,眼泪不自主地掉下来。
“不许哭。”
拉克申大掌捏住塔拉的两颊,脸肉嘟起,孩很难受地咳嗽起来。
见对方不哭了,他才放手,厌恶地擦掉手上的眼泪,低声一句,“废物。”
他看都不看床上的塔拉一眼,径直走下楼。
杭絮没有继续跟随拉克申,而是俯在屋顶,她在等待对方走远。
她现在终于能确定,对方并非什么阿拉善部的族长,也不是塔克族的合作者,更非他们的附庸。
拉克申、和他所率领的部下,是彻头彻尾的塔克族人,更进一步,拉克申在塔拉面前自称舅舅,明他就是希日娅口中的那位兄长,也就是……塔克族的族长。
为了伪装,他们不惜洗掉身上的纹身,潜进西南深处,绕了个大圈,才向延风城进发。
或许从始至终,阿拉善就没有参与其中,从延风城的流民到科尔沁的那群人,全部都是塔克族人,至于阿拉善,不过是这些人盖在表面的幌子。
真正的阿拉善人,或许早就被塔克族给解决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对方种种奇怪的举动便很容易想明白目的。
比如莫名其妙逃向西南的举动——是为了掩盖踪迹;比如对商队和科尔沁试探性的进攻——则是因为大部分的兵力聚集到一起,在为了侵占延风城做准备,没有多余的人数来偷袭科尔沁。
又或者是,拉克申把偷袭科尔沁的任务,交了给那些藏在流民内的手下来做。
若把他们放在寻求生存的立场,侵占延风城,又欲破坏商队,这样引火上身的举动,快活不了多久,实在奇怪。
但如果他们是塔克族,是冷酷嗜杀的塔克族、是与容敛合作的塔克族、是所图在整个大宁的塔克族,延风城不过是个跳板,科尔沁也不过是个踏脚石。
不过区区一城人,杀了便杀了,待进兵中原,他们还要杀更多人。
容敛在北疆搞出这么大动作,不知会不会按耐不住,在京城也搞出动静来。
她呼出一口气,不再思索,耳边拉克申的脚步声已走远,她低头朝屋内看去。
屋内,塔拉仍在抽抽嗒嗒地哭着,他被希日娅养的太好了,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受过一点欺负,也从没欺负过别人,快快乐乐地长大,乖巧得不像一个草原的孩子。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像拉克申这样满怀恶意地对待他,就算有,也会被希日娅给教训回去,他则趴在希日娅的肩头哭一哭,被对方摸摸脑袋,第二日也就过去了。
可如今塔拉一个人被关在阁楼,没有人来安慰他,来抱一抱他,他躺在床上,把脸埋在被褥里,一边哭一边喊额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塔拉哭得太狠,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时候,背上忽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那只手轻拍自己的脊背,声音也轻轻的。
“塔拉不哭了。”
“哧——”
塔拉用力抽鼻子,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看见来人后,哭声非但没止住,反倒更大了。
“呜呜呜……将军姐姐……呜呜呜呜……”
眼看塔拉就要放声高喊自己的名字,杭絮连忙捂住孩的嘴。
“嘘——”
她将食指抵在唇上,适宜对方噤声。
塔拉立刻憋住声音,连眼泪也一起憋住,忘了流下来。
过了许久,塔拉才眨眨眼睛,用很轻的气声一抽一抽问道:“将军姐姐,你、你是来救塔拉的吗?”
她弯起眼睛,点点头,“塔拉乖,不要出声,我带你回科尔沁。”
孩用力地点头,不用杭絮,自己捂住自己的嘴,明明眼眶还红肿着,绿眼珠却发亮。
杭絮笑一笑,把塔拉抱起来,向窗户走去,这里防备稀少,离开不必走屋顶,再者,带着一个孩子,也很难翻上屋顶。
她没管锁在窗户上的铁链,直接把整扇窗户卸下来,翻出去后,再把窗户安回去。
一层楼的房檐不算高,她率先跳下去,安稳地落到地面,转过身看着塔拉张开双手。
她没有话,只用眼神示意对方跳下来。
孩颤颤地走到屋檐边,看向地面,吓得闭上双眼,对他来,一层楼也高得过分。
“塔拉不怕,塔拉不怕……”
他握紧拳头给自己气,闭上眼,跳了下去。
一眨眼的工夫,塔拉就从空中落到一个怀抱中,不算宽厚,却很温暖,就像额吉一样。
杭絮抱住塔拉,将其转移到自己背上。
“塔拉,抱紧我,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喊出来,知道吗?”她嘱咐孩。
若只有她一个人,偷溜出府易如反掌,但带上一个孩子,那就有些难度了。
要是塔拉因为害怕大声尖叫,那被发现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幸而东面巡逻的人不多,加之杭絮观察了一阵,摸清了他们轮换的规律,一路走来,倒也安全。
即将穿过花园时,杭絮脚步转了个方向,朝一处建筑走去。
里面没有呼吸声,她推开窗户,翻了进去,连片的书架映入眼帘,这里正是书房。
黑夜即将过去,光微亮,照亮了书桌上凌乱的一堆纸。
竟被她给猜对了,拉克申正是在此处办公。
她将塔拉放下来,走近书桌,没有翻动上面的东西,只弯腰用眼睛观察。
上面多是下属的汇报,用粗糙的草纸为载体,写着歪歪扭扭的北疆文,她努力辨认,从几个常见的词判断上面都是一些队伍调动方面的事情,不甚重要。
也对,照杭絮的观察,他们更喜欢口头交流,而非将信息写在纸上。
桌上没有,她开始翻找抽屉,那东西……到底在哪里?
拉克申与容敛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疆,他们若想交流,只能写信,她想找的,就是这些信件。
将整张书桌翻了个遍,杭絮也没找到有用的东西。
或许是被他销毁了,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来到书房本就是顺路为之,找不到就罢了,总能从别的地方获取信息。
“将军姐姐,你在找什么。”再次把塔拉被起来的时候,孩问道。
“我要找一封信,信纸是白色的。”
“上面的纸都是黄色的。”
“对。”这就是杭絮扫一眼就放弃寻找桌面的原因。
“姐姐没有找到吗?”
“可能是他们一看完,就把信丢到炉子里烧了。”
着,杭絮下意识扫了眼书房,将目光定格在碳炉上。
下一刻,她抱紧塔拉,几步走到碳炉边,从里面捡起几个纸团。
那纸被随意揉成一团,外边沾了碳灰,但还是完好的,并没有被烧的痕迹。
她将纸团展开,密密麻麻的字迹显露出来,她匆匆扫一眼,确认里面有信息,不再细看,把几个纸团都展开,折好放进袖中。
她站起来,把背上的孩揽了揽,“多亏了你,塔拉,我们先走。”
或许是天色将亮,府中巡逻的人疲惫,最后半段路愈发轻松。
她靠着树爬上围墙,从上面跳下去。终于离开城主府,她只松了一口气,接着立刻又起精神。
离开城主府,不代表安全了。
马上天亮,塔拉消失的情况很快就会被发现,还有那个被她晕的人,她把对方藏得很隐蔽,但毕竟过去了几个时辰,总有被发现的一刻。
且带着塔拉翻过围墙容易,但翻过城墙绝非易事。
不过杭絮已经有了决定,她不准备让塔拉从城墙离开。
带着塔拉在巷子里左拐右拐,她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目标。
就算已经过去一个月,她依旧清晰记得那棵橘子树的位置,到了那里,她就能让塔拉安全地出城。
天色越来越亮,杭絮在心里默默估算距离,还有二里,就快到了。
就在这时,身后骤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杭絮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但她再如何加快速度,也毕竟背着一个半大孩子,比不上身后轻装追击的那些人。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二里、一里、半里……再转过两个巷口,就到到达那条巷子。
然而杭絮发现,那些人离他们也只剩几百丈的距离,他们的人数极多,分散在各个巷,很快就能找到两人。
“将军姐姐,他们是不是追过来了?”
背上,塔拉正轻轻发着抖。
“没事。”她分出心神安慰孩,速度却不减,“他们追不上的。”
又转过一个巷口,只剩十几丈的距离了。
然而周围追兵的声音也近在咫尺,连塔拉也能听见那地动一般的脚步声。
“将军姐姐,你、你把塔拉放下吧。”
孩松开了抱住杭絮脖子的双手,“没有塔拉,姐姐就能跑得更快。”
“那塔拉怎么办?”
连续的负重奔跑快让杭絮耗尽力气,她跟塔拉话时喘着粗重的气。
“塔拉没事,舅舅对塔拉很好……”
塔拉隐约知道,如果他被抓到,或许不会遭遇什么,但绝不能让将军姐姐被抓到。
“骗人,塔拉刚才还在哭呢。”
“可、可我不想让将军姐姐被抓住。”
塔拉现在又想哭了,他瘪着嘴唇,努力憋住泪意。
“我跟塔拉保证,一定不会被抓住。”
“真、真的吗?”
又转过一个角,巷口尽在眼前,明明力气快用尽,杭絮却又加快了脚步,和近在耳边的追兵拉开距离。
巷子尽头,橘子树已长出蓊郁的绿叶,遮着那个的洞口,让人看不清楚。
她冲到尽头,粗鲁地拨开树枝,将塔拉从背上抱下来,塞进那个洞口。
“塔拉,向前爬,一直爬,到了尽头不要出来,在那里等我!”
塔拉不解其意,但依旧乖乖地点头,转身朝深处爬去。
追兵越来越近,脚步声简直在杭絮的耳边跳动。
“塔拉!”她又喊了一声。
孩停下来,回头看杭絮。
“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被抓到。”
她笑起来,“我从来不骗人。”
塔拉眨眨眼睛,用力点点头。
杭絮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直到塔拉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才转身,站在橘子树的前,面向巷口。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冲进巷口,看见站在尽头的杭絮,高喊起来,“快来,这里有个人!”
脚步声纷然而至,很快塞满的巷口。
其中几个人见杭絮手无寸铁,又是女子,便盘算着先把人拿下来。
巷子太,只容两人并行,两个高大的男人举起长刀,慢慢靠近杭絮,而她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得愣住。
在刀尖离杭絮只有一尺之遥时,她忽然动作,下腰避开武器,绕到侧面,夺了一人的长刀,干脆利落割了两人的脖子。
血液溅射,把杭絮刻意维持干净的衣服弄脏。
她看一眼带血的衣襟,不去管它,把两具尸体踢开,注视巷口的众人。
这些原本跃跃欲试的人此刻全都谨慎起来,停在巷口,不再前进。
僵持了一会儿,人群忽然散开一条道,一个男人从中走了进来。
男人步调悠然地走到人群最前端,又走了几步,来到离杭絮两丈的地方。
他笑道:“使者大人,好久不见。”
杭絮也笑一笑,“拉克申,好久不见。”
“我该叫你阿拉善的族长,还是塔克族的族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