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我要你发一个誓。……
帐子的门口, 一个姑娘正在那里洗着衣服,很认真地搓着衣角。
杭絮停在她的面前,问道:“人在里面吗?”
姑娘啊了一声, 才意识到对方在问什么, 连忙道:“回王妃, 夫人在里面,吃过晚饭就睡下了, 不许人扰, 奴婢就在外面守着。”
闻言,杭絮心又往下沉了沉, 她掀开帘子, 大步走了进去。
帐子头静悄悄的,外头婢女的声音追过来,“王妃,夫人——”
进到帐篷,她的声音弱下来,“睡着了……”
杭絮摸黑来到床边,她看不见床上的人影,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疲惫——在听不见床上的任何声息后, 她已经明白了结果。
她叹了一口气, “把灯点了。”
婢女喏喏应声, 翻出火折子点燃油灯。
她接过油灯,放在床头, 女人的脸被照亮,安静而毫无血色,像一尊瓷制的人偶。
杭絮伸出两指感受女人颈间的脉搏,意料之中地停歇, 却带着一丝被褥间的余温,给人尚存生机的错觉。
她站起来,“去外面看看,陆太医来了没。”
婢女点头,才跑了几步,帘子就被掀开,老人急匆匆走了进来,“可是夫人出事了?”
她退开,把床头的位置让给陆太医,“应该是服了附子,已经没了脉搏和呼吸。”
“不知……还能不能救回来?”
闻言,陆太医差点摔倒,幸好身旁的徒弟把他扶住。
他被搀到床前,摸索着握住丽夫人的手腕,探了半晌脉搏,又去看眼珠和舌头,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的确是附子。”
“毒发约两个时辰,夫人气息已……断绝。”
“所以救不回来了?”
陆太医摇头,“老臣医术再如何精湛,也不过治病救伤,如何能逆转阴阳。”
他后退几步,无力地坐下来,“老臣原以为夫人已将事情放下,为何、为何还是选择自尽……”
老人的神色带着愧疚和疑惑,一副大受击的模样,杭絮向少年道:“把陆太医扶出去休息一下。”
少年点头,搀着师父出去了。
两人离开,容琤进了帐篷。
只有一盏灯的帐篷略显昏暗,他便又点了一盏灯,放在桌上,室内变得亮堂起来。
隔着灯火,容琤问道:“她死了?”
杭絮闭上眼,“她死了。”
脚步声靠近,容琤来到床边,“附子毒性极强,服用者死前痛不欲生,看她的神色,却没有半点痛苦。”
她又睁开眼,去看丽夫人,看她平静的脸,微翘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她……好像很开心。”
死也很开心吗,杭絮已经明白过,这事并不怪她,都是自己算计好的,她充其量算被迷惑了。
她想起来今天一整天丽夫人淡然的神色,与昨日悲伤的表现大相径庭,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她并没有被我劝服,而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才那么平静。”
做好了自尽的决定,因此不再悲伤和自责,嘴角的那抹笑,大约是就要见到拉克申的期待。
杭絮看向容琤,眼神带着疑惑,“我不明白。”
拉克申把丽夫人抢到草原,让她失去了一切,她原本该恨的,拉克申死去,最开心的人应该就是她,为什么反倒要悲伤,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见面,甘愿求死?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失去重要筹码的遗憾,还是目睹一个人失去生命的悲伤。
“我也不清楚。”容琤抱住杭絮,轻声道:“但感情的事,总是厘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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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炸响,惊动了两人,杭絮在容琤肩头蹭了蹭,退开,“我们出去吧,让人过来收尸。”
她走了几步,回头见床上被褥的一角折着,丽夫人的一只手露出来,便退回去,将手塞进被褥。
那只手没了体温,在外面又待了一会,带上了寒气,摸着如同石头一般,拳头的缝隙里露出一角白色的丝绢。
杭絮疑心自己看错了,拿了油灯,仔细去看,的确有东西,似乎是一张帕子。
“她手上有东西。”她冲容琤道。
对方也走过来,和她一同来看。
将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里面的手帕便露出来,它被揉成一团,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杭絮拿出手帕,在床头摊开,入目是一枚玉蝉,极漂亮的成色,灯下水一般的碧透。
玉蝉的顶端有孔,系着一段红绳,绳有磨损。似乎曾被佩戴过许久。
“这似乎是她的项饰。”杭絮记得,曾在丽夫人颈间见过一段红绳。
至于那帕子,有着黑色的痕迹,抻平整了,在灯下看,是几行娟秀的字。
“妾死虽有憾,却无半分不愿,玉蝉送与敛儿,尸身与夫君合葬,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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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丽夫人尸身的时候,陆太医一直在旁边看着,长吁短叹。
仆人提着灯把整个帐篷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别的遗物,也没有找到剩余的附子,应当是丽夫人怕毒性不够,把药全吃了下去。
少年担心师父,在旁搀着老人,听见这事,不由得道:“附子又苦又辣,二两吃下去,肚子里还要翻江倒海,这多难受,为什么要自尽啊。”
陆太医叹了一声,“一心求死之人,活在世上便是最大的痛苦,区区附子之毒,又算得了什么。”
尸身被抬到外面来,月色下,女人的皮肤更显冰冷苍白,光是看着就能觉出丝丝寒气。
婢女过来禀报:“王妃,已经给……夫人穿上了衣服,是停灵几日,还是?”
杭絮揉揉眉心,“不必停灵,让人今晚就埋了吧。”
“埋在哪里?”
“埋在拉克申的旁边。”她摸着袖中的那方帕子,仿佛能感受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墨字,“这是她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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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杭絮去看那处被铲开两遍的坟地,除了泥土新一些,与昨日并无区别,埋了一个人或两个人,都是土下的死物罢了。
丽夫人的身份虽不明不白,但下人或许是念着这人还算受杭絮重视,在坟头立了块木板,算作墓碑,上面空空的,没有半个字——他们不知道丽夫人的身份。
杭絮原想写点什么,但转念一想,她又能写什么呢?
写塔木雅与拉克申之墓,不定没几日就要被痛恨拉克申的科尔沁人给铲了;写丽夫人的本名,丽阑因,也没什么意思,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她和容琤,或许只有远在京城的丽太傅,无人知晓下面埋的是何人。
墓碑本就是供后人祭奠而立,若无人来祭拜,立碑有何意义?
她最终没有在上面写什么,只是将墓碑又往下按实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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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尸体的工作进行了三天,那些被践踏毁坏的各色丝带重新挂起来,重新在各家各户前飘荡,仿佛从未经历破坏。
离婚期只剩几天,科尔沁周边能赶来的部落全都赶来,一时间略有些空落的科尔沁重新热闹起来。
阿布都已没有时间去审问叛徒和清理后事,这些全都交由手下去办,他投入和亲朋好友的交际之中,这两天到处乱跑。
杭絮和容琤算得上容攸的娘家人,这样的交际自然也是要参与的,喝酒的事情全都推给容琤,比武就两个人轮着来,闲暇的时候,则趁机同几个部落谈通商之事,倒是谈成了不少买卖。
这样热闹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天,终于到了最重要的一天。
一大早,外边就敲锣鼓地闹起来,杭絮走出去看,不是中原八抬大轿迎亲的场面,反倒是数匹骏马在草原上奔跑,骑马者在马上吹弹乐器,闹腾不成调,却别有一番欢庆。
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阿布都,他穿着漂亮的婚服,上面照科尔沁的习俗,嵌着闪亮的玉石,脑袋还戴了一顶帽子。
他前后左右都有人,或伸手,或挥马鞭,誓要抢走那顶帽子,而其中最为主动的,就是阿娜尔。
她的一匹红马,在或棕或黑的马匹中格外显眼,跟阿不都最紧的也是她,两人几乎要肩贴着肩,她跳去来想夺那帽子,丝毫不因这人是兄长而手下留情,脸上反而带张扬的笑。
阿布都则操纵马绳一拐,显现避开了妹妹的毒手,而后又左腾右挪,总能恰好逃脱阿娜尔和众人的追赶
冲到一处宽阔的草地时,他纵马一跃,逃脱了他们的追逐,那些人不仅不气恼,反倒高兴,乐声更加热闹,向前追赶去。
他们的马脖子上都缠了长长红绸,奔跑间仿佛草原上的红色流云。
杭絮看见这一幕,想起来按照草原的习俗,他们似乎是要去接亲。
她和容琤骑马赶到容攸的住所时,阿布都的队伍才姗姗来迟。他们绕着整个科尔沁跑了一圈,似乎要用乐声将所有人给唤醒。
快到容攸的帐篷时,他们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顶红轿子来,众人下了马,扛起轿子,敲锣鼓,将一朵红绸制的花挂在阿布都胸前,围着他闹腾。
容攸不是科尔沁人,习俗自然不能全照科尔沁来,中原的加一些,科尔沁的加一些,弄得两面都要照顾到,弄得四不像,却也没人提出异议,反倒欣然接受了。
轿子都快抵住帐篷的大门,队伍才停住,阿布都正要去帐篷里面迎接容攸,却被一把刀给拦住了。
杭絮将刀横在阿布都的眼前,“慢着,我这一关还没过呢。”
“什么?”
杭絮依旧持着刀:“我是阿且名正言顺的婶婶,拦门这一道,新郎官不知道?”
阿布都学习过中原的习俗,一被提醒,当即就明白,“将军要考我什么?”
他顺着长刀看向对方,笑起来,“难道是比武?”
这话一出,后面的人群沸腾起来。
“好,比武好!”
“比一个,比一个,我要看!”
比武本来就是接亲中常有的一道程序,这回新娘是中原人,没有足够的娘家人来应战,倒让他们有些遗憾,能补上,自然是纷纷赞同。
杭絮却摇头,“不是比武。”
“那将军要比什么?”
她顶着四面传来的热闹怂恿声,用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发一个誓。”
阿布都欣喜的神色微微淡去,“什么誓?”
“无论通商会否中止,无论两族的和平是会否维持,无论战争会否重新开始,无论你我会否老死不相往来,你都必须好好待阿且,不许辜负她。”
阿布都道:“我心悦十六公主,当然会好好待她。”
“我不需要你爱阿且,爱情这东西太过虚无缥缈,多少人着这个名头去辜负他人,实在不能轻信。”
“我只需要你给她最好的东西,衣食住行,你的爱待和敬重,永不改变的态度,你可以做到吗?”
阿布都正色道:“我以性命起誓,无论两族关系如何,无论是否开战,无论和将军是否断绝关系,我都会好好对待十六公主,给我我所有最好的东西。”
杭絮放下刀,“你最好做到。”
她退到一边,“进去吧。”
阿布都下马,进到帐篷,但帘子掀开一半,他又回头看向杭絮,“将军看轻爱,为何又爱瑄王,为何又相信瑄王的爱?”
将刀收回鞘中,她抬头,笑起来,“他的爱,是不能被看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