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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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草原的酒太烈, 杭絮就算没喝酒,只尝了点酒气,第二天起来依旧晕乎乎的, 出去练了一个时辰的武才好些。

    再回来时, 见到了刚起床的容琤。

    对方坐在昨晚发酒疯的那个位置上, 一手撑额,另一手握着本书, 像是看入了神。

    杭絮走过去, 坐在椅子上,对方才堪堪回神, “阿絮, 你回来了。”

    他把一个茶壶推过来,“刚晾好的水。”只是从始至终都不看杭絮。

    杭絮接过水壶,给自己倒了碗,

    一边喝一边盯着容琤,喝完一碗,慢悠悠道:“珟尘,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什么?”容琤的脸在书后,看不见,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昨晚应该是喝醉了, 什么都不记得。”

    “这样啊……”她拖长了声音,遗憾道:“昨晚你活泼极了, 看着比现在好多了。”

    捏着书封的手指收紧又松开,“阿絮当真这么觉得?”

    “唰”的一声,容琤手上的书被抽出来,那张神色莫名低落的脸露出来。

    他慌乱地抬起眼, 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感觉。

    杭絮笑起来,“骗你的。”

    她把书合上,“谁叫你也骗我呢。”

    “明明记得,却怎的忘了?”

    容琤盯着杭絮那双含笑的眼睛,慢慢地游移开,又忍不住望过去。

    “昨夜饮酒太多,十分……失态。”

    脸颊腾起淡淡的红意,“闹了阿絮许久,最后还那样喂药,实在是……荒唐。”

    “荒唐吗?”她的笑意更大,“但你昨晚,似乎很高兴。”

    一碗药喂完,还追着不愿停下,要不是杭絮威胁,对方连洗漱也不想做,一门心思要把她抱到床上。

    “阿絮别了。”

    容琤的耳垂也红起来,这是难以掩饰的地方,此刻红得像要滴血一般。

    “为什么不?”

    杭絮靠得更近了,额头贴着额头,“这可是我头一回见你醉酒的模样,多可爱呀。”

    她完这话,却见对方因羞赧而微颤的眼睑忽的垂下来,脸颊的红也褪去了。

    “阿絮果然觉得,昨晚的我……要更好些吗?”

    杭絮对容琤的话一头雾水,但这不妨碍她意识到其中的危机,她原本上半身撑在桌子上,此刻干脆越过桌子,直接跳到容琤怀里。

    对方情绪低落,但见杭絮跳过来,仍下意识伸手搂住,不让她落空。

    “阿絮,你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

    杭絮捏住容琤的下颌,上上下下量他那张因低落而更显得冷酷逼人的脸。

    “怎么忽然生气,我错了话?”

    容琤摇头,“阿絮没有错。”

    “我这样冷淡寡言的模样,不讨人喜欢是应该的,阿絮当然喜欢更……粘人些的。”

    “谁跟你的!”

    杭絮惊讶,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她勾住容琤的脖子,把对方的脑袋按下来,注视着那双黯然的凤眼,斩钉截铁道:“我只喜欢你一个,别的人都不喜欢,再粘人也不喜欢!”

    “那阿絮为何,喜欢我醉酒时的模样?”

    容琤原本就因昨晚的失态而万分自惭,得知分去杭絮的喜爱后,更是恼怒,后悔昨晚为何不干脆睡过去。

    “因为是你,我才喜欢的。”

    杭絮叹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是你,我才觉得有趣,觉得可怜可爱。”

    “若别人在我面前发酒疯,早就一脚把他踢远了,不肯喝药,卸了下巴灌进去就是,哪里还会让他抱着我闹,亲嘴喂药?”

    容琤的脸又红了,且杭絮每多一个字,就更红上一分。

    “阿絮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她知道容琤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高兴起来,“我从来不骗人——”倒也不是没骗过……

    “我从来没骗过你。”

    容琤也高兴起来,因抑郁而散出的冷酷气息消失,“阿絮真好。”

    “珟尘也好。”

    两人碰上唇的时候,她这样黏黏糊糊地回应着。

    -

    下午的时候,容攸和阿布都走出了帐子,脸上都透着点羞涩的意味。

    众人又有机会闹腾揶揄一波,办宴席,接祝福,总归婚前婚后都要闹个不停。

    但这些跟杭絮和容琤没什么关系了,婚礼已过,他们必须马上启程,天公作美,这几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正适合赶路,再晚些,不定会碰上暴风雨。

    他们不准备带太多人赶路,军队和商队都留在科尔沁——区区一两千人,对京城的局势也起不了多大帮助。只有卫陵、云儿,还有几个忠心的侍卫跟随,加上行李干粮也不过十几匹马,轻便得很,因此没花几个时辰就收拾完毕,只待明日一早出发。

    不过在本日的夜间,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传来。

    “王爷、王妃,我们根据线索,在延风城外截获了信使。”那风尘仆仆从延风城赶来的探子单膝跪地。

    “那信使现在在何处?”杭絮微微激动,问道。

    探子把头嗑在地上,“属下无能,没有看住信使,一被抓获,他就服毒自尽。”

    不愧是容敛的人,竟能如此干净利落地自尽。

    “可有搜出什么?”

    探子的头更低,“属下只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册白纸,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把纸拿上来。”

    探子呈上来一册皱巴巴的纸张。

    纸被送到杭絮手中,她左右翻看,发现这纸虽皱,且泛着黄,却半个字都没有写。

    见此,她反而笑起来,“拉克申果真没有骗我。”

    北疆军中有传递秘密信息的法子,容敛和拉克申之间自然也有,幸而她当日仔细地将方法给问了出来,不然拉克申已死,想要获悉信上的内容,还真是一件难事。

    按照方法将这册纸一番操作,被撕碎又按规则拼凑的纸面组合成一封完整的信。

    没有题款,直入主题,“京城事已定,东南之军已启程,即刻南下,勿再拖延。”

    短短的一段话,被两个人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京城事是什么事,定又是怎么个定法,还有东南之军,又是指什么?

    杭絮将以京城为中心的地图摊在桌上,看向它的右下角,“京城的东南角,大大有十几个地区。”

    东南处临海,滕州、登州、冀州、海州……都算得上地位重要的州郡,且为了抗击倭寇,屯兵也不少。

    容琤沉声道:“难不成有州郡同容敛勾结,暗中行兵至京都,意图……反叛?”

    两人都知道,若无皇帝调令,各地的队伍绝不可能靠近京畿,如今皇帝昏迷,而容敛的语气又如此笃定,这绝不可能是正常的调动。

    ,

    “就算不是反叛,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杭絮望着地图,便是东南处离京城最远的登州,也不过五百余里,而北疆距京城,则是两千多里,甚至无法标注在这张地图上。

    “容敛……他到底要做什么?”

    杭絮分析道:“要是为了皇位,看他所为,怕是离行动不远了。”

    容琤揉揉眉心,神色有些忧虑,“若其所图真为皇位,皇兄如今又昏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众所周知,皇帝只能有一位,新的皇帝登基,意味着旧帝必须死去。

    他所忧的,不只是局势和安定——皇帝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杭絮猛地将地图合上,“日夜兼程,最多半月,我们就能到达京城。”

    她将信从容琤手中抽出,也收起来,“别担心。”

    -

    翌日一早,杭絮便起来了,启程的队伍也在陆陆续续准备着。

    天气尚有些灰蒙蒙,空气泛着冷意,除了忙忙碌碌装卸行李的人,还有送别的人在远处站着,不多,寥寥几个,雾中都像影子一样。

    杭絮从马上下来,拍了两下马头,这畜生便乖乖地跟着自己走动,穿过湿润的雾气,那几个安静站着的人影就显露出来。

    容攸裹着斗篷,脸依旧被冻得发白,她轻声道:“絮姐姐。”

    她笑一笑,“阿且来了。”

    “总要见絮姐姐最后一面,”容攸的声音越低,最后变成了含在口腔里的呢喃,“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了。”

    “怎么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杭絮捂住对方泛白的脸,想让她笑一笑,“等京城的事情忙完,有的是时间来北疆。”

    “你在北疆,也不会待一辈子,难不成阿布都还能拦着你不让回娘家?”

    “是不是阿布都了什么,这才新婚第几天,我帮你去教训他!”

    她沉下脸,作出恼怒的模样。

    “没有没有,”容攸赶忙道:“阿布都没什么,他对我很好。”

    “那他怎么不陪你来?”

    容攸低下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他不知道。”

    “这里离主帐那么远,你又不大会骑马,走路来的?”

    “我带阿且来的!”

    雾中响起一阵马嘶,接着一匹红马来到杭絮的面前,阿娜尔坐在马上,低头瞪着杭絮。

    杭絮仰头看去,却笑了,“你来了怎么也不一声?”

    雾中人影绰绰,她只辨得出何处有人,对这人是谁,还得凑近了再看。

    “你跟阿且聊得那么好,我怎么插得上话。”

    阿娜尔从马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两个人的中间。

    “你放心吧,阿兄对阿且好着呢,昨天我想见阿且,他非病了,忙里忙外地端药,我要去帮忙,他都不肯!”

    “阿娜尔,你别了……”容攸晃她的手臂。

    她很不满地停下来,只是眼睛瞪得更厉害,“哼!”

    不知是不是对阿布都的控诉。

    “阿布都对阿且好,你应该开心的,若是他苛待阿且,你该更生气了。”

    阿娜尔恼怒的神色愣住,眼珠子转了转,“好像对哦。”

    她顿时没那么生气了,“反正阿且总不会日日都生病,到时候还是跟我玩!”

    容攸的脸悄悄红起来。

    “好了,我问你,你来这里,是为了送我?”

    “送什么送!”阿娜尔的声音变大,绿眼睛转来转去,“阿且要来,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吧!”

    “这样啊。”

    杭絮不戳破她,“不过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阿娜尔,同我一声再见吧。”

    “这话有什么好的。”

    许久,她将眼珠子移回来,定在杭絮身上,闷闷地了一句,“再见。”

    又补上一句,“你、路上心。”|

    -

    送别了阿娜尔和容攸,又有一个削瘦的人影从雾里走出来。

    脚步声惊动了杭絮,她侧头望去,惊觉自己竟未曾注意侧面还站着个人。

    见到是希日娅,她才放下心,“你怎么也来了?”

    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臂弯里的孩上,“还带着塔拉?”

    希日娅微颔首,道:“塔拉要送你。”

    听到额吉叫自己的名字,原本还懵懵懂懂泛着困意的孩立刻睁开眼,“额吉,到了吗?”

    “已经到了。”

    希日娅一边,一边把孩放在地上。

    塔拉晃了几圈,抱住希日娅的腿,终于站稳了,他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找到了杭絮,笑起来,“将军姐姐。”

    接着忍不住了个哈欠——对嗜睡的孩来,起这么早着实是个考验。

    杭絮蹲下来,平视着孩,“塔拉是来送我的吗?”

    塔拉用力点头,“塔拉、塔拉来送将军姐姐。”

    “额吉,将军姐姐要去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要好久好久好久、好久都不回来。”

    孩一边一边点头,“塔拉舍不得,但额吉,将军姐姐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塔拉来送将军姐姐。”他重复一遍。

    “多谢塔拉。”

    杭絮笑起来,想要摸摸他的头,又改为拍拍他的肩,“见到塔拉,姐姐很高兴。”

    塔拉也笑,肉嘟嘟的脸颊凹出两个的坑,接着他想起什么,仰头看向希日娅,“额吉、塔拉的礼物!”

    他一跳一跳,手伸得高高的,“礼物礼物礼物……”

    希日娅由他闹,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塔拉。

    塔拉接过那东西,很珍惜地摸摸了,接着举到杭絮面前,“将军姐姐,礼物。”

    的肉手展开,露出里面一段尖尖的狼牙,粗端孔,系着一根皮毛编织的黑绳。

    杭絮接过这米白色的狼牙,握在掌心,温热而光滑的感觉,似乎被人握在手里玩过许久,上面的每一处粗糙尖锐都被盘得温润。

    塔拉的目光追随着杭絮手中的狼牙,“这是额吉送给塔拉的东西,额吉,狼牙能够保护塔拉,塔拉把狼牙送给将军姐姐,它就能保护将军姐姐。”

    “原来是这样。”

    杭絮低下头,将狼牙系到自己颈上,“谢谢塔拉的心意,狼牙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见状,塔拉连失去宝贝的伤心也忘了,高兴地眯起眼睛,“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很喜欢。”

    她站起来,胸口处略微冰凉的触感提醒着自己那里被挂上了一个东西。

    “你快启程了。”希日娅忽然道。

    她回头去看,队伍确实快整理完毕,“对。”

    对方弯腰,将塔拉重新抱在怀里,“我们走了。”

    杭絮告别道:“再会。”

    对方敛下眼皮,点点头,算是应了这句话,接着转身,慢慢走远,她怀里的塔拉倔强地把头探出来,冲杭絮用力挥了挥手。

    她于是也扬起手臂挥了挥,看着两人逐渐走进雾中。

    -

    天色慢慢亮起来,雾气在散去,远方的景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这片平坦草地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在科尔沁待了这么久,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熟识,纵使离启程只剩片刻,也依旧想做一个短暂的告别。

    杭絮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前端,容琤侧头望着东方,低声道:“太阳快出来了。”

    草原的尽头,湛蓝的天幕是一片金红色的霞光,仿佛下一刻,那个赤红的火团就要跳出来,宣告一天的初始。

    而似乎也就是片刻,浅淡的霞光深处,钻出了明亮的光团,草原瞬间披上一层光芒,人马都在身后拉下长而浅的阴影。

    容琤目视前方,对卫陵道:“启程。”

    卫陵回头,冲着队伍高声喊道:“太阳出来了,集合,启程!”

    再有不舍,也只能告别,训练有素的士兵回到马上,组合好阵型,随着马鞭的挥动,马蹄声一齐响起来,队伍向前进发。

    待走到草坡的顶端,太阳已经现出半的身躯,散射着刺眼的光芒。

    身后好像还有呼喊声响起,杭絮回头看去,见到了起起伏伏的人头,但喊声似乎并不是从人群里发出来的。

    正在疑惑之中,远处忽然出现一个黑点,以及迅疾的马蹄声。

    随着距离拉近,马上的人被她认出来,是苏德,接着,喊声也清晰起来,他叫着,“别走,等一等,别走!”

    杭絮挥停众人,在原地等待。

    马匹越近,冲过人群,停下队伍的后方,苏德满头大汗地喘着气,他慢慢举起手,众人随着他的动作看去,见那手掌中攥着……一株草?

    杭絮微微握紧缰绳,她看出来了,那是一株麦苗。

    苏德的声音嘶哑,语气却是激动的,“使者大人,麦子抽穗了。”

    他将手中苗株的叶子一层层撕开,直到露出里面那个穗囊。

    它即瘪且,只能容纳一根细瘦的麦穗,然而假以时日,它会在草原猛烈的阳光和雨水下成长,一点点鼓胀,结出饱满的麦粒。

    苏德将细瘦的麦穗一点点咬进嘴里,咽了下去,

    “使者大人,我要让你再来科尔沁,见到的不是草地,而是遍地的麦子。”

    他笑起来,浓密的胡中露出牙齿,上面沾着嫩绿的麦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