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外面闹翻了天,瘸老头坐在地上呜呜哭,嘴里含糊不清念叨着:“娃娃咋个办嘛,娃娃咋个办嘛……”
邻居们七嘴八舌问他话,更多却只是看热闹,问到想要的就退到一边去,抱着胳膊和边上人讨论。
汪老师走出来,了解了情况,转头对他的妻子,“老婆,你快去找尹校长。”
“对对,我这就去。”汪老师的妻子姓蔡,叫蔡芬,她个子的,跑起来却非常快,眨眼功夫就没了影。
然而她气喘吁吁上了楼,尹校长的邻居却告诉她,尹校长一家三口下午都出门了。
蔡芬:“那她们什么时候回来?她们去哪里了,我去找,尹家出事了。”
尹校长的邻居是县一中的老师,汪老师的妻子是农村人,是经人介绍嫁过来的。
153队的知识分子们多少有点瞧不起她,对方心下好笑,问:“你去哪里找。”
蔡芬莫名其妙,“这不是在问你吗,尹家出事了呀。”
“我不知道。”对方完就关门了。
“唉?”蔡芬摸摸鼻子,又去敲尹校长家的门。
尹校长的邻居开门冲她吼,“都跟你了不在家不在家,还敲什么敲。”
蔡芬:“可尹家出事了呀。”
尹校长的邻居笑了,“别人家出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蔡芬下楼,尹校长家住四楼,她看见外面窗户是黑的,又绕到房子后面去看,卧室却亮着灯。
难道是已经回来了,那个凶巴巴的邻居没注意吗?
蔡芬双手拢在唇边,扯着脖子喊,“尹校长!你在不在家啊,尹校长!你妈家出事啦!”
蔡芬这么一喊,又招人骂。
“吵什么吵!大晚上的。”
“不要鬼叫了!”
“神经病啊!”
她的肩膀垮下去,瘪瘪嘴,弱弱:“尹家出事了呀。”
她看着卧室里透出的黄光,又抓抓后脑勺,“难道是出门忘记关灯了?这要上哪找去。”
几个老太太正坐在门前纳凉,她们把蔡芬叫过来,问:“你是不是汪家的,那个没有手的汪。”
蔡芬“是”,她们互相看看,:“怪不得这么憨。”
“你赶紧回去吧,不要喊了。”
“你喊到天亮也没人来的。”
蔡芬问:“为什么。”
老太太们叫嚷起来,“叫你走就走了,你真是个二百五,赶紧走,尹校长不在家。”
蔡芬回去,尹奶奶家还是黑着灯,老瘸头坐在台阶上发呆,蔡芬:“尹校长的邻居,她们一家都不在,下午就出去了。”
汪老师看她犹豫不定的样子,问:“还有呢?”
蔡芬:“我看见卧室灯亮着,不知道是不是走的时候忘了关灯。”
到这里,她的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好像有点明白了。
尹奶奶家的邻居们都明白了。
细碎的话声变大,有人站出来:“其实这事也不怪他们,要怪就怪尹愿昌那个杂碎。”
“尹校长也有自己的家庭,哪里操心得了这么多的事。”
“谁摊上这事都嫌烦,养她这么多年,已经算厚待。”
“老人年纪大,折腾不起了。”
“儿女都是仇人,是来讨债的。”
老瘸头张大嘴巴看着周围人,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他们抱着胳膊站在那里,手上身上,到处都干干净净。
“那娃娃咋个办?”老瘸头问。
没有人回答他。
他像孩子刚学走路那样,两只手撑在地面,把屁股抬起来,手再挪到膝盖上,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
汪老师大步朝他走去,他穿一件白衬衣,袖子荡在风里。他走到老瘸头面前,抬了抬下巴,“我去把春信带回来。”
他又昂首对周围的邻居们:“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把孩子带回来,山里住不了。”
人群静默片刻,终于有人站出来,“我回家去拿手电,走吧走吧,瘸子领路,去把孩子带回来。”
汪老师也要去,大家又七嘴八舌让他别去,黑灯瞎火的,万一摔了。
汪老师执意要去,“春信看见我就不会跑,不然她跑了,大家都找不到。”
雪里本来也想去,想想这些大人肯定不会同意带她,就安安心心等妈妈回家。
老瘸头又高兴起来,一路都在,要不是没钱,他也愿意养着春信,这孩子可懂事了。汪老师没接话。
果真如汪老师的那样,春信看见山上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就知道是老瘸头出卖她,带人来抓她了。
他们闹哄哄赶到,推开门,木房子里鬼影都没一个,春信的书包也不见了,她跑了。
汪老师:“我就知道。”
大家嚷嚷怎么办,汪老师:“大晚上的,她肯定不敢跑远,应该还在附近,我来喊话吧。”
汪老师扯着脖子喊:“春信,蒋阿姨跟你奶奶架,你奶奶病倒了,赶紧回去看看吧……”
喊完静静等了片刻,连个风声都没有。
汪老师想了想,又喊:“春信,我是汪老师,雪里的妈妈让我来接你,以后你就跟着雪里一起,跟蒋阿姨一起,不和爷爷奶奶住了,你快出来,我们回去了……”
没一会儿山上就有个黑影风火轮一样滚下来。
胸脯起伏着,春信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在他面前站定,手电筒的光照在她脸上,夜里一双眼尤其的大和亮。
春信被汪老师接回153,蒋梦妍也踩着高跟鞋匆匆赶来,她挎着包弯腰贴在尹家玻璃窗上看,旁边人跟她:“有人在家的,先前电视还亮着呢。”
蒋梦妍哼了声表示知道了。
春信牵着汪老师的袖子走到家门口,门紧闭着,屋里是黑的。她张嘴喊蒋阿姨,蒋梦妍回头应了一声,抬手指,“冬冬。”
雪里点点头,把春信牵到楼上去,“先去我家,洗个澡,看你脏的,长虱子没有?”
春信不住回头看,“我家没人在家啊,没开灯啊。”她心里很奇怪,按道理来,这个时间爷爷奶奶应该都在家。
雪里掏出钥匙开门,“先洗澡。”
蒋梦妍双手抱臂在尹家窗前踱步,她新烫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捆着,穿一件杏色针织短袖,卡其色长裤,黑色高跟,走起路来哒哒响,绷着个脸,往那一站,如领导将要训话,四邻们都等着她开口。
人越来越多,前面几排房子的,后面几排房子的,都往这赶,几个老太太脚下生了风一样。
今天可真是有大热闹看,捡着大便宜了,谁没来就是损失了一百万,以后再看多少热闹都补不回来。
蒋梦妍清清嗓子,双手垂放在身侧,然后又抓住包带,尽量使自己自然。
“就麻烦诸位邻里帮我做个见证。尹家的事,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了,上次我和尹奶奶吵架的事大家也知道……起因呢,是春信被她亲爸卖,找回来以后,我觉得这孩子可怜,我又有这个条件,我家冬冬也愿意,我就想,既然尹家不要她,那我要……
“然后我跟尹奶奶了这事,她没同意,我们回来的第二天春信就丢了,她找我闹,孩子是我带走的,我们是因为这个吵架。
“我自己有孩子,我真没必要去偷人家孩子,也没什么理由教唆她离家出走。但现在春信找到了,这些就都不了,我们不管她为什么跑,不愿意回家,总之春信不是我带走的,她是自己跑的,但我想要孩子的初心没有改变。”
她回头指着尹家大门,“这种情况大家都看见了,尹家这就是明摆着不要自己的孙女了,不要春信了。那我今天就把孩子带走。”
蒋梦妍转头冲着尹家窗户喊:“但我丑话在前头,我带走了,我不会再还了,以后也别来找我要,我不会给的。”
“我这些话,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你们不出来,就是默认了。今天我要带走春信,以后都别来找我要,要我也不会给,到时候可别我对你不客气。要的就是这些,大家都看到了,是他们不要的。”
“他们不要春信,我要。”
“我今天就要把她带走。”
蒋梦妍完就上楼了,邻里们话的声音像蚕宝宝吃桑叶,沙沙沙沙。
没有手的汪老师站在自己家窗前,身体朝着尹家黑洞洞的窗口,她的妻子轻轻拽拽他的袖子,“回家吧。”
“回家吧。”汪老师。
楼上雪里在给春信洗澡,里面水声哗哗响,她们什么也没听见。
蒋梦妍放下包,洗了手,用晾衣杆把阳台挂的孩衣服取下来,这是昨天她下班路上给春信买的,晚上丢洗衣机洗,晾一天已经干透。
还有鞋子、袜子、书包,都买了新的。提前准备着,用不上就给冬冬,也不浪费。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她和前夫争斗了九年才把孩子接到身边,实在是想不通,这天底下,竟然还有父母不要自己的孩,爷爷奶奶不疼自己的孙女。
当然,这世上无奇不有,只是这奇出在身边,叫人一时不知该点什么好。
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二十,还来得及。
俩孩洗完澡出来,换上衣服,吹干头发,蒋梦妍的行李箱已经立在门口,她挎着包,手指点两下,“背上你们的书包,跟我走。”
书包在沙发上,一个是美少女战士,一个是哈喽kitty,春信去看雪里,雪里把哈喽kitty递给她,“背上。”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蒋梦妍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候,手指勾勾,头幅度摆了摆,“换鞋,出门。”
“走。”雪里牵起她的手,两个人并排跟着蒋梦妍后面。
楼下人还没散完,看见这三人穿戴整齐拖着行李要走,赶忙凑上来,“这就走啊,你来真的啊。”
蒋梦妍是真搞不懂这些女人一天哪来这么多时间在外面站着,干笑两声,“正好也快调走了。”
“调到哪里去?南洲啊?”
蒋梦妍不想搭理,回头喊:“冬冬。”
“在呢在呢。”
大人在前面疾步走,两个的在后面追,春信回头看见自己家黑乎乎的窗户,雪里牵紧她的手,“别怕。”
邻居们又好心去敲尹家门,“尹奶奶呀,你家春信真的被蒋梦妍带走了。”
在拐弯处,她们停下来,春信眼睛盯着楼道口,想看见奶奶,又害怕看见奶奶。
五秒?十秒,还是二十秒?却像一节最讨厌的数学课那么漫长,春信什么也没有等到。
她回过头,身体朝向通往外面的大路,这是一条下坡路,从这里能直接看见外面的马路、转盘、商店。
这条路走得如此顺畅,她们像逃跑一样离开这里,后面根本没有人追。
春信大大睁着眼睛,努力要看清周围的一切,努力要记住今夜发生的一切。
她们坐上一辆绿色的车去了长途客车站,又在一个人很多的大厅里领了三张纸,然后穿过闸口进到露天坝里,这里停了很多很多像面包一样的大车。
上次来,是被尹愿昌拉到南洲去卖,这次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心境已经大不同,已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感到害怕。
她挺着背四处张望,车窗外人们在黄色的灯光里匆匆走过,旅人一个接一个上车,伸长了手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在位置上坐好,抻了抻衣服。
春信还是很紧张,雪里没有急着跟她话,只是牢牢牵住她的手。
直到检票员检票,车门关上,大巴车开始行驶,走过那些她还不熟悉的街道,从喧哗走向寂静。
慢慢地、慢慢地,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轻轻把头放在雪里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