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邓奕没来学校上课的这一个星期,是回老家了。
他拿了舅舅二百块钱,坐车回老家桂华镇,写了封信给帮助过他的同学,欠的钱夹在信纸里,给镇上早就送养别家的弟弟买了身衣服,剩的几块零钱买了农药喝。
听他是死在老家的山坡上,在能看见整个镇子,视野极开阔的地方。
班主任老师占了半节音乐课,向同学们宣布邓奕的死讯。
时间好像按下暂停键,连桌椅不心发出的碰撞声也消失了,静默、长久的静默后,有沉重的鼻息和压抑的抽泣响起,慢慢的、慢慢的,呜呜的哭声响成一片。
邓奕在班上其实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就连前后桌同学都常视他为无物。
也只有这时候,大家才会想起他,以后也都会记得他,过了很多很多年,仍记得,初中时班上有个男同学喝农药自杀,死在老家的山上。
春信没哭,她心里很难过,但确实没有眼泪可以流。她想,邓奕肯定过得很不好,他可能就是因为偷钱才会自杀。
他欠了同学好多钱,他想把钱还上,又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赚钱,偷了舅舅的钱,后果一定很严重,他承受不起。
他贫瘠匮乏而又短暂的人生经历,只能使他想到逃避和死亡。
于是他逃回了老家,死在了山上。
春信想,这件事,如果是她,该怎么办?
人会下意识通过别人的经历代入自己,她回想幼年经历,假如没有现在的爸爸妈妈,也没有雪里,没有钱交资料费,班上也没有愿意帮助她的人,被逼得没办法了,也只能去偷钱。
偷完之后呢?奶奶发现了,肯定要挨挨骂的。
如果没有雪里……
无法想象没有雪里的日子,她要如何度过。
春信困惑地偏了偏头,好像除了死,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可以解决。
晚上回到家,在静悄悄的房间,台灯的暖黄里,春信拆开那封信。
——蒋春信,雪里,谢谢你们一直帮我,对不起,过了这么久才还你们的钱,希望你们不要怪我。
——春信,你姐姐不喜欢我叫你春春,其实我也想叫你春春,但你姐姐不同意,还是算了,我就叫你春信吧。
——春信,希望你永远开心,希望你能一直过得好。
——不能陪你下五子棋了,你不要下了,浪费纸,还要被罚站,冬天也不要去鱼池里滑冰了。
——我走了,我是邓奕,拜拜,最后一遍,希望你开心。
后面跟了个微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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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摊在书桌上,这是一张女孩子会喜欢的,彩色的花信纸,还带一点香味。
邓奕没有这样的纸,这张纸也许是他帮家里干活时收废品收来的,这明他对自己的生命其实早有安排。
他不是突然去死的,他深思熟虑过,也一定挣扎过,纠结过。
他没有求助任何人,夜深人静时,他也许常常都在想着这件事,计划怎么偷钱,去哪里坐车,给弟弟在集市上买身什么样的衣服,那张彩色带一点香味的纸上,该写点什么?
少年懵懂青涩的喜欢仍羞于出口,他真心实意感谢她,永远开心是他的祝福。
一直以来,春信常常得到的夸赞是坚强,从前雪里对她的鼓励也是坚强。
你要坚强,会长大的,只是时间问题……会长大的。
如果把人都比作河里的石头,那春信一定是最硬最硬的那一块,咬着牙抱着膝盖气鼓鼓蹲在河中央,听岸上人跟她,你要坚强,你要坚强……
尽管如此,在河水日积月累的冲刷下,终会化作砂砾尘泥。
有句老话,不经他人苦,莫劝人向善。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无法复制的,如邓奕,如春信。
班上的同学、老师都在,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在人死之后,或在他们选择轻生之时,常常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轻飘飘几句话,落地时扬不起尘埃。
“冬冬……”
雪里张开怀抱,春信埋在她肩窝里声哭泣。
“我好难过。”
眼泪炙热灼心,一颗颗烫在皮肤,滑进领口。
雪里听见她:“我觉得我就是邓奕,我们好像,只是我运气比他好一点。如果邓奕也像我这样,他一定舍不得去死。”
邓奕是如此真实又残忍。
“现在就像做梦,我时常感觉,其实我早就死了,我就是邓奕……现在好幸福,好快乐,我有爸爸妈妈,还有你,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雪里心脏骤然收紧,一阵阵抽着疼,手贴在她后背,往怀里按了按。
春信揪起她卫衣帽子擦眼泪,“我是做梦吗?”
雪里没有回答。
对她来,春信的重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梦呢。
伸手能触碰,眼泪、呼吸、拥抱的力度,皮肤传递的热度,嘴唇的柔软,梦一般虚幻。
“也许,邓奕去了另一个世界,会过得好。”雪里哽咽。
“哪里有什么别的世界,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真的有。”雪里执拗:“就算没有,他也不想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他也许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蒋梦妍拉开条门缝往里看,雪里冲她轻轻摇头,门又合上了。
鼻涕都快淌到嘴巴里,雪里扯了两张纸,春信接过去捂住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气,大声地擤鼻涕。
雪里轻轻推她,她扬手扔了纸,鼻音浓浓地:“我心里难受,你让我哭会儿。”
“我不拦着你。”雪里拉着她站起来,走到大熊身边去,“你要哭就哭吧,我只是想让你舒服点。”
大熊坐在地毯上,穿一件灰色卫衣,永远微笑着,眼睛黑黑圆圆温和地注视前方,它看起确实非常舒适温暖。
春信跪到大熊身上,脸埋进大熊肚子,雪里坐在一旁,她腾出手来摸她,摸到手松松地扣着,牵着才安心。
埋一会儿,又抬起头,“我还是想跟你抱着。”
“抱吧。”雪里靠过去,春信脑袋在她肩窝里找个地方舒服放着,已经止住哭,只是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脸上也辣辣的疼。
书桌上台灯亮着,客厅里爸妈看电视的声音隔着门隐隐约约传过来,外面好像下雨了,在梧桐树叶上沙沙响。
雨声急躁,女孩们依偎在一起,柔软的发丝纠缠,纤瘦的身体陷进公仔棉,她们双手交握,真诚祈祷,愿漂泊的灵魂得以安息。
……
春信身边的位置空下来,老师也没有安排别的人坐,除了班主任的课,雪里都过来跟她一起坐,别的老师不知道情况,后桌被挡了也不吭声。
班上气压很低,课间少了些热闹,走廊上也没人架了。但每个班都少不了几个脑残,嘻嘻哈哈在后排开玩笑,邓奕的鬼魂来找谁找谁了。
熟悉的、陌生的,同情或是恐惧都罢,中秋放几天假回来,已经没人记得,也不再有人谈论他。
春信想和雪里在一起,又有点烦,她上课一开差雪里就用胳膊捅她,眼睛警告她。
春信深深吸气,手压胸口,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雪里又用胳膊捅她,声:“好好听课。”
春信翻了个白眼,瞬间离她八丈远。
过了五分钟,老师写板书的空档,一个纸团被扔到笔记本上,雪里拆开看。
——啰嗦!烦人!
雪里提笔回。
——讨。
春信画了个生气锤桌子的人。
下午最后一节课,体育老师生病,班主任占了上语文课,雪里忘了换回去,老师看见也没什么,雪里准备放学就把座位搬过来。
课桌里有几本资料书,是邓奕的,春信收起来放在书包里,雪里清理桌洞里的纸团,值日生扫到这里,她们把桌子搬开,后桌男生一直趴在座位上,值日生推他,“让我扫地。”
后桌男生于是把脚收起来,春信瞥他一眼,拉上书包,跟雪里牵手,“走吧。”
两个人走出教学楼,从学校后面树林里的石板路穿出去,发现后桌男生跟着,走到拐弯的地方,她们藏到墙后面,雪里顺手从地上捡了根烂拖把棍,春信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掂。
后桌男生匆匆从墙角拐过来,急刹停下脚步,雪里提着棍子远远指他,“想干嘛?”
春信握着石头,“你别过来,不然我砸死你。”
男生退后两步,左右看了看都没人,把书包脱了扔地上,校服脱了扔书包上,“你们想就吧。”
他蹲地上,双手抱头,亮出自己的后背,“我过邓奕,在厕所里,就在你们请假回家那天,也是他没来上课的前一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如果我知道他要自杀,我肯定不会他,平时肯定也不欺负他。你们可以帮他报仇,你们想就吧。”
雪里听明白了,春信也听明白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神经病。”
春信扔了石头,拍干净手,男生堵着路,人长得大坨,蹲那她们都出不去了,春信骂他:“好狗不挡道,你给我让开。”
他不让,一定要让她们一顿,要赎罪。
雪里手遮住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心烦。
春信歪头看他半天,真不理解他,“你要赎罪,也不是跟我赎罪,你跟我赎罪有什么用呢?人在的时候你不好好对他,人死了这些做这些有什么用。”
他头都快栽土里,又莫名其妙哭起来,“对,你骂我也行,你骂死我吧,你骂我,我心里好受点。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欺负人,他死了,我觉得都是我的责任,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跪在地上哭得好大声,一边哭一边喊,后面都听不清什么。
春信抱着手站那看半天,觉得他还不算无可救药,也是不忍心,蹲到他身边劝,“好了,知错能改就行,你以后不要再随便欺负人了,人家又没惹你,你干嘛欺负人呢?但你确实没错,你有责任,我也有责任,我们也许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虚虚点着,男生头也跟着她手指点,雪里抱着手靠在墙边看,百无聊赖了个哈欠。
苦口婆心教育了半时,男生终于止住哭。
春信想了想,“那这样吧,我们去给他烧纸吧,烧纸的时候,你再好好道个歉。”
三人来到河边,春信差使他去捡些烂木头树枝,搭一个的篝火,问他,“你有火机吗?”
“有的。”男生裤兜里摸出火机,双手奉上。
火机手心里掂两下,春信仰头问:“你哪来的火机,你是不是学抽烟?”
男生狂摇头,“我没有。”
她震声:“那你哪来的火机?!我都闻见你身上烟味了,年纪不学好,学抽烟,要烂肺知道不知道,你没看电视吗?那电视上,抽烟的人肺都是黑的你知道不知道?”
男生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抽了,我要戒烟。”
“你刚才不还你没抽烟吗?”
“……”
火点上,春信从书包里把邓奕的资料书拿出来,一页页撕下来,扔进火堆里。
雪里一向是不参与的,却也从来不阻止,手揣校服兜里站一边看,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
书本上的文字和公式尽被火焰吞噬,如逝去的生命,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湮灭。
“邓奕,希望你到了那边也能读书,希望你也开心,希望你有花不完的钱。”
“邓奕,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