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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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三点,尹校长给蒋梦妍电话,她蒙在被子里沙着嗓子接,挂断电话一刻也没耽搁地爬起来,去隔壁床把春信和雪里摇醒。

    “快快,起来走了,奶奶快不行了。”

    两个孩子睁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半醒不醒的,蒋梦妍手忙穿衣服,满地找鞋,把孩子的衣服扔她们床上。

    这是一天中最静的时刻,昏黄路灯河流般延向远方,红绿灯寂静地闪,路上一辆车也看不到,只偶尔听见遥远的鸣笛。

    蒋梦妍拎着包在前面领路,两个孩子牵着手在后面追,空气湿润干净,带着已入秋的些许凉穿透轻薄夏装。

    她们什么也顾不上,跑累了就放缓速度大步地往前走,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双腿本能机械运动。

    尹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老年人觉少,夜里听见点什么动静都起来看,一家传一家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了。

    客厅里满是或站或坐的老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尹奶奶躺在卧室的床上,尹爷爷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他们的两个女儿站在一边,还有个跟尹奶奶关系最为要好的老太太。

    这么多人,都默契保持着安静。

    床上人启唇,发出低低的呜咽,旁边坐的短发老太太急忙把耳朵贴到她唇边,凝神听了一会儿,直起腰问尹校长,“癞癞来了没有。”

    “我再个电话问问。”

    拨通电话,又挂断电话,尹校长:“到路口了。”

    邻居老太太贴着奶奶耳朵:“到路口了,你再等等。”

    奶奶眼睛望着泛黄的蚊帐顶,“啊”了一声。

    尹校长大步走出房间,站在楼道口等,过了一分多钟,三个黑色的人影才踉跄着出现在拐角。

    尹校长冲她们招手,蒋梦妍折身扯着春信袖子往前推,“快快跑!”

    春信松开雪里的手,大步跑起来,一两百米的路程,期间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风呜呜的哭声。

    对这里,她已觉十分陌生,又好似从未离开过。奶奶的卧室以前她常溜进来,这是她探险的宝地,总能在上锁的柜子里抽屉里翻到零食。

    房间的布局好像也变了,奶奶没事的时候,最喜欢把柜子和床重新换个位置摆,几乎每年都要换一次。

    都是些几十年前的木头家具,但她总能在这些旧东西上折腾出一点新,她其实很会生活,很懂生活,在这有限里开拓出属于自己的无限。

    她曾自己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虽是妾的孩子,幼时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后来大家都以穷为荣,家境败落后,为人妻也学着洗衣做饭,种地挑粪。

    到后面该享福的时候也没享受到什么,儿子不孝,两个孙女也都不在身边了。

    她没有盖被子,那会很重,让她感觉负担。她肚子很大,把衣服撑成了一只鼓胀的气球,她的脸和手却是那么瘦,裤管下的两条腿像竹竿,眼眶也凹陷得很深。

    春信慢慢走到床边,奶奶看见她,那双无神的、浑浊的眼睛好似被火焰点亮,显出些奇异的光彩。

    春信被很多双手按着肩膀在床边跪下,将死之人的手凭白多了些力量,紧紧地抓住她,树根一样的粗糙手感。

    她张开嘴巴,“啊啊”两声,春信声:“奶奶,我来了。”

    旁边的老太太把她脑袋按下去,“贴着你奶奶,她听不见。”

    春信顺从地弯下腰,低下头颅,把嘴唇贴到奶奶鬓发花白的耳廓。

    “奶奶,我来了。”

    老太太:“大点声!你是谁!她听不见!”

    春信闻到了一种腐朽的臭味,是从奶奶的身体里发出来的,这味道她以前也好像闻到过,在初中老党校后面的树林子里,她玩耍时在草窝里发现了一只死兔子。

    她无瑕细想,大声:“奶奶,我来了,我是春信,我是癞癞!”

    奶奶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她艰难张开干裂的嘴唇,“啊啊”叫了两声,春信被身后的老人按着,耳朵被迫凑到奶奶唇边。

    春信听见她:“癞癞。”

    春信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涌出泪水,从厚重褶皱的眼皮里淌出来,顺着眼角滑到鬓角,积在耳朵里。

    她眼睛里的火渐渐在灭了,起初还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后来变了一点暗色的火星子,再后来什么也没有了,漆黑的一片。

    春信又被很多双手拉到一边,和她的姑姑们跪在一起磕头。

    没有人话,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该做什么,客厅里又走进来几个老太太,她们抱来寿衣、白酒、梳子、毛巾,等候在旁。

    奶奶谁也不看了,手松开,张嘴望着天花板,她也许还有呼吸,还有意识,但什么也做不了。

    有人把她的手虚虚搭在身侧,大家安静屏息等待着,后来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人群一下爆发出声音。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声音飘出去,蹲在门口的雪里一惊,急忙站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走进房子里去,探身往卧室里看。

    春信跟随仪式,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似是终于得到悲伤的允许,干涸的眼眶迅速蓄满眼泪,一颗颗砸在地砖。

    老太太们挤到床边,用酒精沾湿毛巾为奶奶从头到脚地擦拭,白毛巾在干瘪失水的皮肉上游走,春信看到她像老树桩子一样癞巴巴的身体,肚子却像气球装满水一样晃荡。

    老太太们手脚灵敏为她换上寿衣,套上棉袜和布鞋,给她梳头,佩戴耳环项链,还涂了口红。

    因为腹水,这定制的寿衣穿起来显得过分宽大,她的眼睛还没闭上,这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好像还醒着,又像在睁着眼睛睡觉。

    家属们不被允许靠近,眼泪不可以落到寿衣上,那将会化作一条条绳索,捆住她,使她走也走得不能安心。

    大人们只流了一会儿眼泪,在老太太咽气后的十分钟,之后她们各自忙碌起来,进进出出。

    春信以为,现在不可以哭了,于是擦干眼泪站起来,但她不知道该去忙些什么,手脚僵直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她早已不是这间房子里的人了,奶奶走了,她和这个家之间的唯一纽带也断了,姑姑们早就不是她的亲人。

    她感到迷茫又无助,想起大人的叮嘱,眼泪不可以落在死者身上。

    尽管她早已远离了死者,她仍谨记着规矩,直到双眼憋得通红。

    谁能来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呀,为什么就没人管她了,把她丢在这里。

    “春春。”

    春信听见有人在一片嘈杂里呼唤她,茫然四顾,雪里已经挤进来,把她牵出去。

    一颗飘忽的心回神,人来人往里,春信仰头看她线条清晰的下颌,看那双因睡眠不足疲惫略微浮肿的眼睛,可她的手心是如此让人踏实,温暖的力量源源不断传输过来。

    雪里把春信牵到爷爷面前。

    这个木讷寡言的老头才是这间屋子里最伤心的人,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流眼泪,呆滞望着自己的脚尖。

    曾与他相伴一生的挚爱离去,从此他孤身一人。

    那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再也不会拽着他袖子拧他的耳朵,不会在他煮饭时候阴阳怪气他上辈子没得盐巴吃过,也不会偶尔心情很好的多赏他十块二十块零花钱,又瞪着眼睛问他拿钱去干什么,花了多少让他一笔笔列出来,她要算账。

    儿女们的悲伤只是她们的责任,义务,她们早已到了看淡生死的年龄,早有了自己的生活,父母从来不是她们的重心,世上大部分都是这样。

    唯有逝者的爱人。

    永远地失去陪伴,挚爱,是这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他们在为自己难过,

    春信蹲在爷爷脚边,再一次得到悲伤的权利,她无需克制,放肆流泪,却紧闭着双唇,不发出一声呜咽,仍是唯恐惊扰了飘荡徘徊的悲苦灵魂。

    不管奶奶对她是好是坏,她是原谅还是憎恶,以后都没有奶奶了。

    他们都在为自己难过。

    人到了这种时候,总是得哭一哭的。

    雪里像一棵树、一堵墙矗立在旁,为他们隔绝出一个允许悲伤的世界。

    天亮的时候,爷爷已经哭晕过去,被大家手忙脚乱送医院。

    春信被雪里牵着站在外面水泥地上,看见殡仪馆的车子来把老人拉走,挤满人的房子一下空了,邻居们散开,姑姑锁上大门。

    下面的事,就不是她们能参与的了,从此春信再也不是尹家人。

    这一次,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见奶奶最后一面。

    车子远去,人们各回各家,天也快亮了。

    眼泪干涸,脸紧绷着,像一张破碎的纸,风稍微大点就能吹破了。

    春信抬头,再一次看见启明星。

    弯弯的月牙边,有一颗最亮的星星,那是启明星,只在日出三时左右出现。

    间,又有一颗星星升到天上去了。

    回去时天已大亮,橘红色的太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气温倒比天黑着时还要凉,走出区,走到热闹的街道上,路边早点摊子飘来浓郁的香气。

    “吃一碗粉吧。”蒋梦妍。

    于是大家进店里去吃一碗粉,吃得全身都暖起来,出来时太阳也变得更暖了。

    回去的路上,春信已经没有精力再看窗外,到家洗完澡倒头就睡。

    两个孩子都无精采的,蒋梦妍就给她们请了周一的假,让她们在家好好休息。

    春信下午醒来时,太阳刚好透过纱帘斜斜晒到床铺上,她睁开眼,花了半分钟反应自己在哪里,大熊坐在墙角,甜蜜地微笑着,春信对上它那双无害的黑眼睛,就知道,这里是她的家。

    她摸摸身侧,雪里不在,瞌睡立即醒了一半,坐直身体,在屋子扫了一圈也没看到人,但鼻子很灵地闻见肉粥的味道。

    于是又安心地倒下去,滚到雪里那半边床,靠着她的枕头,脸埋进去嗅她的味道。

    躺了十分钟,爬起来,赤足穿过走廊,在餐厅拐角偷瞟,果然看见雪里背对着人站在厨房熬粥。

    借肉粥的“咕嘟”声掩护,春信悄悄溜到雪里身后,在她放下勺子时,冷不丁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雪里很难被吓到,被突袭时也只是短暂僵了僵脊背,反应很快地把台面上的切菜刀往里。

    “快好了,等晾凉了吃,去洗脸吧。”雪里。

    “待会儿。”春信脸贴在她后背,被发尾掻得有点痒,“我想抱抱你。”

    雪里转身洗手,春信就跟着她挪,雪里低头,问:“干嘛不穿鞋。”

    “爸妈不在家。”她答非所问。

    “所以呢。”

    她踩到人拖鞋上,转到人面前,垫着脚仰脸够人下巴。

    “干嘛呢。”

    “我没刷牙,就碰碰。”春信环着她腰。因为没刷牙,话也不敢张大嘴,很含蓄很矜持的,猫哼哼一样。

    “好吧。”雪里配合低头让她软软碰一下。

    春信满意了,脸贴着她胸口傻兮兮眯着眼睛笑,“好喜欢你,好崇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