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雪满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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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末下了一场雨, 连绵不停,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到立秋这天, 才缓缓放了晴。

    芩知站在高耸的城楼上,目送着骑在马上的木岫一路向北而去,身影渐渐被马蹄溅起的风沙藏起,变成一个远不可及的点。

    没多久, 他便从雉堞上下来,没有牵马, 也没有叫来马车, 只是一路沿着平佑大道, 慢慢向轴线尽头的皇宫走去。

    天气一连阴沉数日,好不容易逢晴,路上车马行人交织往来, 川流不息,沿路鳞次栉比的店铺,也都满是人群的喧闹。

    触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祥和如常。

    芩知顿住脚步,左右看了看,视线最后定格在远处的巍峨宫殿群, 低低呼出一口气。

    在宫外这太平烟火气里待久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恍惚,半个月前发生的那场谋反,是不是真的。

    而那位皇后......是不是真的已经离世。

    一晃半个月了,这么久。

    等他走走停停,终于到了紧闭的宫门前,从怀中拿出一块令牌交由守门的禁军。

    两旁禁军严阵以待, 查明了身份后,便下令开左侧门放行。

    芩知收回令牌时,刚刚那种浸在平和烟火气息里的不真实感,突然消失殆尽。

    因为帝后还在时,这道宫门从未全部关起过。

    帝后大婚时,正中三门并左右侧门和两边掖门全都大敞,平佑大道的路上挤满了观礼的百姓,热闹非凡。

    恩科放榜时,皇帝带着亲选的三甲前三名乘玉辇出正门,平日里上朝,文武百官在侧门前排着队出入......

    然而半个月前,他亲自下令,将所有宫门紧闭,无令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

    只是因为,他怕皇后崩逝的消息传出去,更不敢将这个消息送往漠疆,给正在同乌干回浴血激战的秦岁晏知晓。

    直到昨夜,军中终于传了新消息来。

    鏖战二十多天,漠疆突然下了暴雪,乌干回人避退城中,准备耗尽大雍的后备。

    恶劣天气和跟不上的粮草两面围困,皇帝却丝毫不畏,静待了两日,摸清了乌干回人换防时辰,亲率五千骑趁夜袭进,生擒佐蒙部首领叶赫尔回,又命赵志成和鄂伦硕分兵两路包抄,最终乌干回个措不及防,在热尕城创下大捷。

    热尕城不仅是乌干回最富庶的一座城,也称得上是乌干回的咽喉。

    进可直指水草丰美的天山麓,退可据守拥有坚固城防的锡玉城。

    最重要的是,热尕离乌干回的都城连赫,仅一步之遥。

    乌干回王只能连夜派人送使臣和求和信给大雍。

    按以往惯例,大雍当会收兵,由两国使臣坐下商议进贡的赋税各项,最后大军班师回朝。

    但这次,皇帝却闭门谢绝会见来使,只是暂时按兵不动。

    无论如何,战事终于告一段落。

    昨夜接到消息后,木岫便算带着皇后的讣告亲去北疆,将此事告诉皇帝。

    然而不知为何,芩知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有种不出来的恐惧。

    浓厚的阴影,从他决定暂时将皇后的死讯秘而不发时,就一直笼在心头。

    有时候他不禁会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

    可若是贸然将皇后的消息传到阵前,万一影响到皇帝,影响到千钧一发的战事,受苦的更多是将士和边关平民。

    这十多天来,芩知反复纠结,今日木岫终于离了京,他实实在在地觉得轻松了不少。

    也许,就像身后那太平盛世一般,少了一个人,便如石子投湖,虽有涟漪,但白驹过隙,终究复归于平静。

    芩知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被旁边人的话惊醒。

    “端王爷,今日进宫,也还是去翊寿堂吗?”

    芩知抬眼,有些含糊地点了点头道:“嗯......顺道去走走。”

    这些日子,他改了城中的一些防御调令,将原来守宫门的人纳入五城兵马司中,调入后勤,又暂时设了个新的城防营,专门戌守宫门。

    每个进出宫门的人,都要接受盘查,若有不对劲,宫门处的守卫也能即可处置,事后上报。

    问他话的是个年轻人,看样子是那批新从城防营接了任务守宫门的新兵,虽然脸庞看起来还有些稚嫩,但办事却一丝不苟。

    左侧的门刚刚开,芩知听到身后的长街上突然喧闹起来。

    起先他没有在意,仍往左侧门前走了几步,那喧闹声的声源尽头却像是会移动一般,向他这边奔来。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马儿嘶鸣、铁蹄顿地的声响。

    芩知疑惑地回头去看。

    视线尽头,平佑大道上,竟有人当街纵马,飞速地朝他锁在的宫门处跃驰而来。

    待看清来人被风吹荡在身后的玄色大敞和一身黯淡到看不出颜色的铃臂山文甲时,芩知瞳孔猛地缩紧,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撞击在青石板上,匍匐垂下头。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帝竟然回来了。

    这动作令周围几名兵士俱是一惊。

    那位先前盘问他的年轻兵士本来抱紧手中的剑,眼睛一面盯着即将进宫的芩知,一面分心去看街上发生的事,不想还没看清马上来者,却看到堂堂亲王颤抖地扑跪在地。

    “端王爷!你这是——”

    年轻士兵还想继续再问,那匹奔驰如飞电的高头大马已在电光火石间冲到了他面前,直立着仰天长嘶,仿佛要兜头踏下铁蹄——

    士兵瞪大眼睛,一时竟忘了闪避。

    然而来人将缰绳狠狠缠在手中绕了数圈,力道之大直接将庞然马身拽离了原来的方向,那马尖厉地嘶鸣一声,竟然轰然倒地,口吐白沫,迫得来人不得不自鞍上飞纵而下。

    风尘仆仆的归人手握着马鞭,迎着烈日伫立在朱红宫门前。

    年轻士兵这才有机会看清对方的样子。

    也不知这削瘦男子行了多远的路,一身铠甲被血污和尘土裹挟,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膝盖手肘还有腰腹处密密麻麻刻着锐利的利器划痕,胸前还有一块铠甲已经完全烂开,露出里面混合着褴褛衬衣的伤口。

    那伤处血肉模糊糜烂,中间还插了一只折断的箭杆。

    年轻士兵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腹中翻涌,感觉浑身沁着潺潺冷汗。

    这人似乎是位将军。

    在他的马死在街头没多久,这位将军便一步一步挪向宫门里。

    年轻士兵这才发现,他的膝盖也裸露在外面,红肿血污,没有一块整肉。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且不少都是深可见骨的伤——他这样经历过宫变的士兵连看都不忍多看一眼,只是想想就觉得疼痛难捱,那位将军却仿佛没有任何知觉一样,只是盯着宫门的方向,一刻不停前行。

    在他身后,硬生生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殷红血迹。

    年轻士兵不敢去拦,只木然地呆望着那有些颓然的身影。

    然而紧跟着,远处长街上又涌起了一阵风,几乎是顷刻间,辰时由他亲眼看着出了宫的木岫统领也策马奔来,追至那位将军身边,猛地跪在地上,放开缰绳任马继续奔驰。

    那位将军没有看任何人,复又旋身上了木岫送来的马,猛地挥出马鞭,不顾一切地冲向宫门深处。

    那些殷红血迹,被烈阳下燥热的风拂过,很快就变成了深褐色,仿佛永远也擦不掉,深深烙印在宫前平整的青石板上。

    年轻士兵怔怔地,想不出一个人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这样无视自己的伤痛,无视一切,连自己的生死也抛下了。

    在那位将军从他身边驰过时,虽然面具遮脸,难以看清面容,但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双眸子,异常明亮又异常冰冷,如塞外漫长寒夜高悬于天幕的夜星,苍远而遥不可及。

    眸中像是有一汪纯冽的清泉,带着不尽湿意。

    他从那眼睛里,看到万千浓烈情绪。

    但是年轻的士兵当时并不懂,那里面蕴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炽烈的感情。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身边的同营的人在跟木岫统领话。

    “端王爷,木统领,那人——那人就那么放进去了,当真不管?”

    两位大人一向对他们都很和煦,这次却冷厉极了,没有一丝迟疑地嘱咐他们:“今日之事,若有乱议者,格杀勿论。”

    完两人也跟着匆匆进宫,只给他们留下一串不出的迷惑。

    *******

    一人一马闯进明和宫的时候,满宫的人都在尖叫,尖叫之后便是下饺子一样的扑通跪拜。

    然而秦岁晏根本感觉不到有人存在。

    他翻遍了整个明和宫,每一处都找过,连最的厨房柴房都没有放过。

    琼瑰最常待的寝殿窗前,最喜欢躺着看书的槐树下......哪里都没有。

    到处都是空荡荡,冷风从看不见的地方一阵阵地灌来,仿佛要将人溺毙。

    “皇后在哪?”他朝着没有人的虚空发问。

    一片沉寂。没人敢给出答案。

    他便又继续找了起来,将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统统都碎,期待能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突然出现,听到她软糯的嗓音,对他一句:“我只是,我开了个玩笑呀......”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失了耐心,无论他怎么找,还是看不见她。

    她是被人带走了吗?!

    一定是被人劫走——就像之前在万佛寺那次一样,自己只是一个不注意,离了她片刻,她便被贼人带走......

    就像在温泉院里一样,有人要暗杀他,丝毫不顾及她也在。

    一定是这样!

    现在,她一定也在什么地方,不定正等着他去救——

    可是,那些人究竟把她藏在了什么地方!

    秦岁晏猛地挥了一鞭子,眼里一片血红,看向跪着的那片宫人,语气暴戾阴鸷:“再不告诉朕皇后在哪,朕,便将这里整个夷为平地,将你们一一活埋。”

    宫人连忙告罪求饶,吓得痛哭流涕。

    这些声音听在秦岁晏耳中,却令人心烦。

    他挥起一鞭子,将旁边博山炉里的一个玉瓷瓶砸的粉身碎骨。

    终于有个声音绝望泣道:“陛下,娘娘她崩了。她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秦岁晏只感觉所有血液顷刻间聚集到了头顶,径直将人踹出了殿门,重重摔倒走廊里。

    同时对着那个口出妄言的人暴怒吼道:“闭嘴!拖下去杖毙!”

    芩知和木岫赶来,便看见燕儿挣扎着,吐出一口血来。

    旁边的侍卫正预备将人拖出去。

    芩知望着那个疯狂到几乎失去了理智的君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陛下,娘娘在翊寿堂,她......正在翊寿堂等您。是臣亲自接她过去的,臣来给您带路。”

    这句话像是仙药般有效,秦岁晏手臂上扭曲的青筋竟慢慢消下去,嘴里喃喃道:“这样才对......”

    很快,那位陛下又有些迟疑地看过来,问他道:“朕这样过去见她,是否不妥?”

    芩知只觉心内被不知名的力量撕扯,他竭力稳定情绪,安抚道:“娘娘,等了您很久。”

    这句话一,秦岁晏几乎是瞬间便掠到他身边,坚定道:“马上给朕带路,去翊寿堂。”

    芩知起身,和木岫一前一后,引着秦岁晏向放着琼瑰遗体的翊寿堂去。

    一路上,秦岁晏没有过一句话。

    他步履稳健,好像又恢复成那个俾睨天下的君主,从容淡静,哪怕天塌下来了,也不能让他有所震动。

    然而当他们走进翊寿堂的院子,芩知感觉到身侧的身躯强烈颤了颤,脚步也跟着踉跄起来。

    他抬起头,秦岁晏已经从他身边挪过,向那只一眼便能看到的、正堂众多白烛中间摆着的一口冰棺挪去。

    那里面隐约躺着的一个人影。

    芩知和木岫悄悄站在门口,不敢离去。

    秦岁晏进了正堂,没用多久便走到了冰棺前。

    他怔怔地盯着冰棺里那个闭眼恬静的女人看了许久,才缓缓取下了自己的银质面具。

    近处冰块雾化的寒气缭绕,将他的面容掩的隐约模糊。

    芩知和木岫都看不清那张瘦削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芩知和木岫两人轮值,日夜不离地守在门口。

    看着他独自对着那口冰棺,整整三天三夜,没有移开过位置,仿佛生根的树桩一样,长在皇后灵前。

    不话也没有动作。

    或许,从进来那一刻起,从看到躺在棺中那个女孩起,秦岁晏失去的,不止是表情,还有灵魂。

    第四日半夜,芩知被一阵鸟鸣所惊,正盯着庭中一棵槐树,看枝杈上鸟儿跳来跳去忙忙碌碌筑着巢。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喑哑低沉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芩知猛地转身,对上秦岁晏的视线,忍不住凄然叫了声:“陛下!”

    秦岁晏瞳孔微缩,目光慢慢从他脸上转向外面的浅碧青空,极轻地问:“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芩知望着他年轻憔悴的面容,和那一头浸在月光里泛着淡银色泽的头发,眼眶不禁濡湿。

    他喉间仿佛哽着一块鱼刺,吐不出来又去除不了。

    “娘娘,她回家了。”

    秦岁晏仿佛愣住一般,静静将视线移回到芩知身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回家了?”

    那双眼睛空洞漠然,像冰棱一般锐利刺骨,叫人不敢对视。

    芩知低下头去,狠下心点点头。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低极幽微的轻笑。

    仿佛自嘲一般。

    片刻后,芩知便看到秦岁晏猛地俯下身去,吐出一大口鲜血,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血沫溅在褴褛的盔甲上,很快便和之前的血污混在一起,无法分辨。

    芩知连忙扶住他,含了热泪道:“陛下,或许......或许是臣看错了,当时娘娘已经不出话来,一定是臣看错了她要的话!娘娘临去前还曾召见过令云大师和两位质子!”

    也不知秦岁晏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秦岁晏只是定定地看向空中那轮明月。

    过了一会儿,秦岁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扶着他的芩知猛地推开,自己歪歪斜斜地摇晃了一阵,最终站稳了身体。

    他一步一步向翊寿堂院外走去,一如来时那般。

    跨过半尺高的门槛后,秦岁晏顿住了脚步,回身望去。

    眼前缓缓洞开的朱红大门,黄铜兽面铺首反射着清夜月辉,竟也那般刺眼,照得他不由偏了偏头。

    然而那光无论多热烈,也没能照进他心里去,没能驱散一丝阴冷痛苦。

    ******

    芩知再见到秦岁晏,已经是几天之后。

    恭四善领着他经过长长的甬道,路过栗园,步入勤胥殿,进到皇帝的内书房。

    摆着厚厚一沓奏折的书案一端,有个人正端坐着,身影挺拔笔直,凌然若崖间青松。

    恭四善轻轻报了一声,便立在一旁。

    芩知望着那个明黄色身影,确信,现在的秦岁晏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前几日的颓丧的影子。

    纵然,那身明黄月锦九章龙袍显得宽松了不少。

    “你来了。”秦岁晏搁下笔,向后靠到椅背上,淡淡道:“越州刺史送呈上来的盐赋预案,你觉得如何?”

    芩知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

    他以为......

    芩知的目光稍稍抬起,还没触到秦岁晏的神情,就听到他继续问:“朕的意思,这件事不如你亲自去督查,以钦差的身份,相信杜正缂不敢动作过大。”

    芩知不敢再走神,连忙压下心思,认真地回答了秦岁晏。

    半个时辰后,秦岁晏拟定了盐赋预案的督办过程,便让恭四善传其他官员进殿,对芩知只淡淡挥了挥手,示意他跪安。

    然而,芩知却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跪下拜道:“请陛下治臣瞒报之罪。”

    秦岁晏疾书的笔骤然停顿,抬起头,目光却如常平静,“卿何罪之有。”

    芩知再拜,“木统领当夜便想传书圣上告知——告知......一事,但是臣将他拦了下来,臣怕、臣怕影响陛下领兵,便擅自隐瞒下所有事情,待到热尕传信回来,才放木统领去报信,臣有罪!”

    殿中一时寂静,仿佛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声音。

    芩知心如擂鼓,却明白,此事不得不为。

    倏尔,秦岁晏竟轻笑一声,淡淡道:“朕以为是何等样重要的事情,原来竟是为此。”

    不待芩知有所反应,又听到他:“按卿所言,句句有理,以国事为重,心系黎民,朕敕你无罪。”

    “退下吧。”

    听到秦岁晏还是一样的辞,芩知悬着的心猛地坠回了原位。

    君王一言九鼎,在秦岁晏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一点,芩知早就知晓。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经不在乎到底是谁提前给皇帝传了信,让他万里迢迢日夜兼程赶回了京。

    芩知出宫门时,殿外不远处的庑廊柱子后,露出两个的脑袋,那眉眼,赫然便是两位藩王世子。

    方尹和秋昊把头紧紧抵在一起,趴抱在柱子后面,悄悄地看着勤胥殿前来来往往的大臣,轻声聊着。

    “阿昊,你,陛下都回宫半个月了,为什么还不见母妃派人来接我们回去?”

    方尹着,竟像个大人那样长长叹了口气:“我想干娘了,这里没了干娘,就像一个陌生的地方。”

    “嘘。”秋昊对他比了手势,末了忽然想起来,这个噤声的手势,曾看琼瑰做过,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泄气道:“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没有想出来干娘那两句话的意思,也没有找到那两句话有关的典故,陛下因此恼了?”

    “不会吧,陛下恼了吗?”方尹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我昨天才接到母妃的信鸽,信上我们好好待在这里,陛下会善待我们的。”

    “唉,当时就不该马上就将干娘的事情传信告诉母妃她们,”秋昊道:“应该想到了解释再的,这下可好,陛下回来问起来,咱俩除了傻站着,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的。”方尹辩解,“母妃我们报信是对的,她还,她在家中害怕极了,幸好父王想了办法,将此事传去北境,传到了陛下耳中,否则京城混乱还不知何时能结束。”

    两人正得入神,没承想各自脑门都被轻轻拍了一下。

    一个极其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两位世子安好。”

    两人齐齐回头,差点惊叫,待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个俊朗的青年后,才舒了一口气。

    “你是何人?”秋昊将手背到身后,皱着眉问。

    “世子无须害怕,我只是宫中的一名侍卫,因前阵子皇后娘娘的事情受了罚,被主子发来请教两位世子,以求将功折过。”

    青年眉眼英俊,器宇轩昂,姿态又极诚恳。

    两位世子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对方不像是坏人,便问道:“你家主子要你来问什么事情?”

    青年见两人答应,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顿了顿,道:“皇后娘娘,是不是留下了两句话......”

    秋昊很快警惕地看他,但方尹已经一边叹气一边开口道:“是的......娘娘的话,我门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她......”

    秋昊还来不及阻止,方尹就把琼瑰的两句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眼前的青年。

    青年听完后,又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没再受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秋昊和方尹并没有感受到这人有任何恶意,于是也没再追究——毕竟瞧着他的身影是往陛下的勤胥殿去了。

    想必是陛下依旧不肯信他们的话,又派了其他人来探,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不一样的话来。

    “唉,陛下又要失望了。”秋昊摇摇头,一脸感慨。

    勤胥殿,一道身影飞快地自门口掠进内殿,乍停在捧着托盘的恭四善身边,吓了这个可怜人一跳,高声惊呼:“有刺客,快来护驾!”

    结果不仅没人来,还被“刺客”反手一个手刀劈在后劲弄晕了过去。

    “林屿?”

    正凝神批阅奏疏的秦岁晏只是微微偏头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去继续在批注中笔走龙蛇。

    被叫林屿的青年看着他怔了怔,犹豫地跪下,端正行了礼。

    起身后,林屿终究是没有忍住,盯着那一头用玉冠束起的银丝,不可置信地问:“你,你的头发——是因为她才......”

    秦岁晏稳稳写完最后一句,放下笔,这才转过身,正面对他,简简单单吐了一个字。

    “是。”

    林屿眼中浮现出痛色,似乎失了言语。

    反而是秦岁晏形容懒懒,望着他道:“许久未见,你怎么愈发优柔了。”

    “不过是白了头发。”他听到秦岁晏哂笑道,“即便如此,朕依旧比你好看。”

    林屿忍不住露出一个惨笑,许久才道:“你把我困在西番罗港那么久,结果还是没能留住她。”

    秦岁晏不置一词,但唇边笑意却全然消弭,他站起身,亲自给自己和林屿各倒了一杯茶。

    “喝茶若是还不能堵住你的嘴,朕便要下逐客令了。”

    林屿接过那杯茶,放在鼻尖嗅了嗅,一口饮尽。

    秦岁晏看着他,淡淡地吩咐了人拿酒来。

    两人开始还是一杯接一杯,到后来,便成了一壶接一壶。

    直到秦岁晏沉沉闭上眼,仰躺在罗汉榻的扶手上,仿佛安静睡着了一般,林屿从他手里拽过酒壶,将剩下的酒与自己的酒混在一起,一仰脖继续灌了起来。

    最后一滴辛辣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整个人都仿佛在火上炙烤一般,越痛,越痛快。

    林屿想,秦岁晏约莫也是同样的感觉,虽然只看那张脸,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最见不得他那副云淡风轻古井无波的样子,可是,这会儿,看着那头白发,一句年少时读过的酸诗忽然跃上心头。

    当时只道是寻常。

    蒸腾的酒劲很快烧红了眼眶。

    林屿凑过去,对着合眼静躺的秦岁晏轻声起了话。

    “阿晏,我去过陇州,见到了灵云,令云,她根本就回不去。”

    “她当时......已有两个月身孕,只是体质不宜诊出。”

    “她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复生。”

    完这些,他便歪倒在地,手也不知搭在哪里,就那样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仿佛是梦中,有人拖抱着他起身,他仿佛从那人衣领或是胸前的衣服上,摸到了一手湿热潮意。

    ********

    守宫门好像也是个不错的差事,日子久了,除了眼睛容易累,其他倒没什么。

    平佑大道最不缺的就是人,有人的地方就不会缺故事。

    自那天端王爷跪着迎了那位将军进宫,宫门便又恢复了左右侧门常开的常态。

    年轻士兵久久地看着几十丈外重重屋檐,直到眼睛被琉璃瓦上的反光弄得有些想流泪,才收回视线。

    直到许久之后,宫里传出皇后意外崩逝的消息,他才隐隐约约觉得,那天见到的那个人,应该是失去了妻子的皇帝。

    他只是一介守门将,家中也没有人在朝中为官。

    若是没什么意外,凭着资历年龄熬上十几二十几年,最多博得一个校尉,便算是祖先有灵。

    这辈子自然不可能有机会在近处见到皇帝。

    同营的几个好朋友同他的家境都相差无几,因此也没人可以告诉他,这猜想对不对。

    私下在无人处,实在是憋得慌,他就将这些猜想和看到的事,一股脑都告诉这些好兄弟,没想到却被嘲笑个狗血淋头。

    “大洪,你是傻啊?现在京里传的你都没听过吗?”

    “咱们哥几个为什么会突然进了城防营,又突然被调去守这宫门.”

    他愣愣的,也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联系,便声:“前些日子宫里听有人造|反,所以才要加强人手。”

    好兄弟们有的笑着摇头,有的好心,语气神秘地对他进行引导。

    “哼,那五城兵马司那么多人不够加?原来的人怎么一个都不留?”

    这下他完全不懂了。

    “京里都在传,皇后是被扶启的公主杀了,你想啊,扶启国的公主,怎么会在咱们皇宫里?且咱们皇帝为什么要亲自去北边仗?大家都是男人......哪怕皇帝,也首先是个男人啊。据那扶启的公主,早些年便认识了皇上,痴情极了,从北边一直追到了京城里,这份痴情,搁在哪个男人身上,不得受用死?!”

    “再当初娶皇后,那不是因为皇后娘家是大官吗?陆太师,当初多威风,后来还不是被找了个由头进过牢贬了职?上面有心要整你,都是慢慢来的。你看现在,女儿又死了,儿子又远在南边回不来,陆家,啧。恐怕好日子也是到头咯。”

    “那扶启那个公主呢?”

    “嗨,皇后都死了,皇上就算再爱,也不敢将人留下来啊。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起来,若不是当街看到死了匹马,老子还真不敢信,皇上为了从漠疆赶回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跑死了四匹马呢......

    “四匹,少了吧,那漠疆那么远,跟咱们这隔了至少一万里?不过要,咱这皇帝也不是一般人,光是骑马那颠簸,骑上个两时辰,那骨头都能给人颠散架了,他怎么撑得下来。”

    “恐怕是想着回来和痴情公主见一面?哈哈哈哈......再温存温存,再散架的骨头都得给整酥咯......”

    好兄弟们都哼笑起来,彼此看看,都对这流言深信不疑。

    他插不进去嘴,也无法出什么有力的辩驳来,却反复记起那天那个人的眼神。

    可是时间一长,听得多了,他也会想,或许他那天看错了什么。

    ********

    旻正二年七月,皇后陆氏崩,时帝异处北地,闻讯,驰夜奔日,废数马,乃还于京。

    起视后棺,甚哀,孤坐幽室以悼后,未几,以韶龄载华发。

    属卫观其面,大恸,悲托后言,言曰后乃欣然归家。

    帝乃为后建陵,赐名云宫。

    诏达于天下,举国皆服仪。

    越明年,扶启国君乞归女,帝披锐,又赴漠疆,袭取扶启王城。

    扶启国君跪迎,帝弗视,令左右取齑粉掷地,告之曰:“此乃汝所求。”

    ——《雍史.高文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