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鹧鸪天·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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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湖馆的竹林下,晏亭柔拿着一本从墨香斋买的书翻看着,这日晴空万里,周遭蝉鸣,已入了夏。

    她思量着,因赵拾雨养病,已在庐州耽搁了许多日,该上路往东京赶了。

    “在想我么?”赵拾雨走了过来,坐在石桌前。

    “嗯……”晏亭柔应完才反应过来,忙补到:“想你怎么病还没好?”

    赵拾雨一笑,“你手腕好了么?给我瞧瞧?”

    那笑容如天上艳阳,照的人觉得晃眼,晏亭柔抬起手在自己身前,拨开衣袖看了看,“好了。”

    赵拾雨见她故意躲着不让自己瞧,就偏要看看。他伸手拉了晏亭柔的手腕到眼前,上面留着一道不深的红色伤疤,他有些不悦,“这叫好了?可有上药?”

    “有的,伤罢了,过几日疤就淡下去了。”

    赵拾雨每每总被她气的半死,“旁的世家娘子,若要磕着碰着米粒大,都要哭闹上三日。生怕毁了发肤,留了疤去。你可倒是大气!留了那许多血,就淡淡一句伤?”

    晏亭柔觉得自己没由来被他数落一顿,且这话听着,好似就是旁的女子都娇滴滴,就自己跟铜墙铁壁一般,就嗔怒道:“我可没那些世家娘子的命去,有人愿意听我哭闹上三日!”

    赵拾雨意识到自己话重了,自己对晏亭柔的关心,好似她从不领情,可她今日这句分明就有些旁的意思,他忙收起自己那副心疼她的样子,唤作一副笑颜:“我的意思是,不要仗着我娶定你了,就那般不爱惜自己。我也会心疼柔啊!你若肯哭闹,肯服软,肯唤疼,莫三日,三年都使得,我疼你就是。”

    “我还未同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晏亭柔放下手中的书卷,“你那日胡诌什么官人娘子的,还娶……你,你再胡,我就不理你了!”

    “离开洪州之前,晏三叔收了我的草贴,答应将你许配给我了的。我怎么是胡诌呢?不过是提前换个称呼,让你熟悉下罢了。”

    “你定是趁着爹爹醉酒,套他的话,这不作数!”

    “那你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样的求娶才算数?”

    晏亭柔被他偷梁换柱的问题给迷了神思去,自然而然的回答了起来:“自是三书备齐,六礼备全,以结两姓之好。”

    赵拾雨笑道:“聘书、礼书、婚书是为三书,草贴为聘书,你爹爹在洪州收了,礼书到了东京便奉上,只差婚书,我同官家去求。六礼你更是不必操心,我乃怀王长子,礼仪之事,有太常寺操持。”

    “你无赖!谁同你这些了?”晏亭柔发现赵拾雨这人就是一本正经的耍无赖,她若单靠一张嘴,是无论如何赢不了他的。

    “行,柔什么就是什么!那我就当个无赖呗!”赵拾雨从袖中拿出一只翡翠镯子,趁着晏亭柔不背,拉过她受伤的手腕,套在上头。

    “你干嘛?”一股冰凉滑润的感觉浮在手上,她才要摘下,赵拾雨就举起了自己的手,他的胳膊上竟然系着先前自己编的那根百索。赵拾雨:“收了你的百索,我自要礼尚往来才是。”

    “那百索就算坠了珍珠,才值几贯钱而已,你这镯子价值不菲,换不得!”

    赵拾雨怕她不收,就嫌弃的:“你那手腕太丑了,带着吧!就这东西宽,能挡着疤。”

    “你……”晏亭柔果然被堵的不知些什么了。

    赵拾雨见她不再推辞那镯子,就:“那庐州通判已将事情查明白了,《景德传灯录》的雕版是那个阿昌从你们印坊偷的,在庐州这片寻了个书坊偷偷印了千卷,这事可大可,看你想怎么办?”

    阿昌本就是青萝书斋洪掌柜的妻弟,算个半个自己人,若要自家印坊关起门来,怎么都行了,那就是把事往了整。

    那雕版刻了许久,本就是价值连城了,阿昌还印了千卷,卖了不少钱去,真要把事闹大,让官府以偷盗之名捉他,都不为过。

    晏亭柔想了想,“谢谢拾哥哥,这事我去封信到青萝斋,交给洪掌柜办吧。”

    赵拾雨抬眼,“你要放了他?”

    晏亭柔摇头,“我可没放了他。阿昌是洪掌柜妻弟,我若不知会一声,就让官府捉他,待洪掌柜知晓了,那就是我不仁义了。

    可若让我放过他,我也心有不甘。那不如把这决定权交予洪掌柜。

    他与我爹爹几十年故交,他为人我们是信得过的,这事交予他来办,既公正又不伤我们之间的情谊。”

    赵拾雨很是赏识的笑了笑,“我倒是真没猜到你会这样处置。”

    “阿昌不重要,那套雕版也不重要。这件事里,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洪掌柜。做雕版印刷,开书坊这事,普天之下,找不出比洪掌柜更懂这行当的人了,我不能失了他的心去。人生之中过客多,知己难求。在做书坊这事上,洪掌柜是难求的知己。”晏亭柔完,见赵拾雨托着下巴,望着她笑。“怎么了?”

    赵拾雨一副自己吃了亏的样子,“我帮了你这样的大忙,捉了坏人去。你就一声不吭,过去了?”

    晏亭柔竟然真的忘了同赵拾雨客套一番,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日是他在李记门口救了自己,又是他将阿昌偷雕版的事情查清楚,自己有些失礼了,“我做东,宴请你。”

    “好啊,我这许多天都躺在林湖馆离,还未去领略庐州风物呢。”赵拾雨起身拉了拉衣摆,“单一顿饭可是不行,王爷很难伺候的,吃喝玩乐需得齐了!”

    上次催情香的事情,搞的晏亭柔再不敢再同五探,就特地问了掌柜,知晓庐州城里双兴楼饭菜最是可口,耍玩则要去李家瓦子。

    双兴楼二楼的雅间里,晏亭柔和赵拾雨临窗而坐,两人面对面,中间桌上摆着些茶点。

    “我们双兴楼最是有名就是鳜鱼,「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里头的鳜鱼,郎君和娘子看看是要红烧还是清蒸?”跑堂的哥介绍着菜色。

    赵拾雨见晏亭柔手执一淡青素扇,悠悠扇着,正望向窗外。

    他同那哥:“你看着来吧,楼里的招牌菜色都要尝尝。”又展开自己的折扇,伸手给晏亭柔扇了起来。

    晏亭柔看景看的专心致志,都不曾听见跑堂哥介绍菜色,却被周围一股凉风吹醒了半分,她将手中淡青色的团扇抵在下巴上,“我手里有扇,何须你的?”

    赵拾雨见她,不由的浅浅扬起了唇角,继续给她扇风,问:“在看什么?”

    晏亭柔淡然一笑,“我们到东京时,是不是就入秋了?”

    “嗯,我先前还想着冬天带你回去的。”

    “冬天?”晏亭柔又看了一眼,“带回去?”

    赵拾雨笑了笑:“我本来是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去临川将你求回来的。”

    晏亭柔脸忽就红了,扭过头继续瞧窗外风景。赵拾雨这话的,好似两人从前就有什么一样,自己可一直只是觉得赵拾雨那张脸长得好看,可万没生什么不该有的念想去。

    他这话的,好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中一样,她忽然转头,“赵拾雨,你……”

    她想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可话到嘴边问不出口,就变成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赵拾雨收了折扇,一脸不情愿,“算计?算计么?爱慕吧?”

    “反正是不轨之心。”

    “要爱慕之心,在静夜堂那两年,情窦初开时。”赵拾雨坏笑,“不轨之心嘛,应该是前几日你给我熏些奇奇怪怪的香时。”

    他又拿这事取笑她,晏亭柔拿着团扇就去他,赵拾雨也不躲,伸手拿住了她执扇的手腕,她觉得这动作暧昧异常,竟一时愣住不敢动弹了。只听敲门之声,两人速速松开来。

    房门被开,已有人端着极宽的竹盘走进屋,一一摆下菜肴,介绍了一番,清蒸鳜鱼、笋衣蒸腊肉、白灼河虾、黄汤鸡头米、炒青葑,果然都是时鲜的菜色。

    晏亭柔还红着脸,也不知该什么,就安静下来吃饭,都不好意思抬头看赵拾雨。

    半晌待觉得自己脸上稍凉,才抬头看了赵拾雨一眼,见他面前已剥了一碟子的河虾,初夏的河虾的很,不过半指来长,去了虾头尾、壳须,半指长都不到,她猜今日他没让武同来伺候,只得自己拨虾了,没想着他的癖好这般奇特,要全部剥完才吃。

    赵拾雨将剥好的河虾碟子放到晏亭柔面前,“柔,吃虾。”

    晏亭柔一愣,“我……你给我剥的?”

    “嗯,一百只。我记得你爱吃。”赵拾雨这才拿起筷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一百只……晏亭柔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好似多年前,在东京的一次宴席上,她曾抱怨过,“河虾好吃,奈何壳多,若有人给他剥一百只,一口气吃了才好。”没想到那时无心的一句话,竟让赵拾雨记了这么些年。

    饭罢,两人走着去了勾栏瓦舍逛个热闹,李家瓦子在城中最是有名,前几日听墨香斋的掌柜还过,那里最近有傀儡戏,晏亭柔就想着看一回,也不枉来庐州停这许多日。

    谁知入了李家瓦子里,付了茶水钱,在看台上坐下,戏幕一拉开,竟然是相扑戏。

    晏亭柔一直不觉得两个人抱在一处摔跤有什么意思,可这台上竟然是两个穿着清凉的女子,“咦?这里是女子相扑么?倒是有趣。”

    赵拾雨在东京有个诨号,叫「混世魔王」,勾栏瓦舍里的新花样,没他不知晓的,这是什么他再熟悉不过了。

    坊间起初都是看男子相扑,后来渐渐就生出新的玩法,让两个穿着香艳的女子相比较,看客下赌注博输赢。

    此前司马光先生还曾因此事上了一道折子,批评这种相扑是「妇人裸戏」,「污渎聪明,取讥四远」。他忙:“不是傀儡戏啊,咱们走吧。”

    只见台上两个女子已将上襦除去,单系着抹胸穿着长裙,相对作揖,赵拾雨忙展开折扇,挡在晏亭柔眼前,“不看了,不看了。”

    晏亭柔一脸不解,伸手扒下纸扇,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了看台上露着圆肩头的女子,又看了看赵拾雨尴尬的表情,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推折扇到赵拾雨脸上,一边往外走,一边:“台上是女子,她们有的我都有,她穿的什么,我都知晓啊。为何是遮住我的眼睛呢?该遮你的才是!”

    赵拾雨无奈的看着她,这女子,精明时极聪慧,傻时又极笨,眼下竟然一脸无辜的同他讲这样荒唐的话来。他眉上一松,也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