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丧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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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走得近了, 柳福娘才认出,披头散发的娘子是林三娘,而拉着她的人是她的母亲, 孙氏。

    林三娘显然不想离开,挣扎着要返回食肆, 直到孙氏在她耳边了句什么。林三娘失神片刻, 继而呆呆地跟着孙氏走了。

    柳福娘没敢跟得太紧,隐约听着似乎同许氏的事有关,心下一动, 继续跟了上去。

    林家大宅空荡荡的, 只有胡氏和林老爷子的屋子亮着灯。孙氏担心老两口觉察到什么,匆匆将林三娘关进厢房后便去了主屋。

    因此, 柳福娘得以顺利地溜进林三娘的屋子。

    林三娘正抱着膝盖缩在炕头, 见她进来吓了一跳, “福、福娘嫂嫂怎的来了?你今日不是大回门么?淳表哥呢?”

    “我让他去找郡公了。”柳福娘目光严厉地盯着她, 开门见山, “三娘, 我都听到了。”

    林三娘愣了一瞬, 继而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非要做什么豌豆黄儿……大伯母瞧着天色晚了, 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河边,便陪我一起, 谁知道我竟落了水, 还连累了她……”

    “这么, 许婶婶和林三叔都是为了救你才跳下河的?那他们怎么不实话——”

    柳福娘到一半不由顿住, 她已经想到为什么许氏和林三叔不肯当众出真相了。

    另一边, 孙淳找到了赵惟谨,二人合力很快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三娘之所以会在食肆的人都走光了才偷偷留下来做豌豆黄,是因为这样吃食她是做给一个郎君的。这人便是林大郎的同窗,前不久请媒婆来林家议亲的那个。

    孙氏还没答应这门亲事,郎君却时不时借着林大郎的关系给林三娘传信,把林三娘哄得团团转。

    这日黄昏,许氏发现林三娘独自在河边洗豌豆,一边洗一边走神,正要开口提醒,就瞧见林三娘“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许氏焦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紧跟着跳下去救人。不料,这个时节雨水正多,河流湍急,别救人,许氏入了水自己都找不到北了。幸好林老三听到二人呼救,这才把她们救了上来。

    三人裹着湿哒哒的衣裳进了河沿儿食肆,还没来得及理,就瞧见钱氏领着一大帮男男女女过来了。

    林三娘为了干活方便,穿得十分轻薄,此时布料沾了水紧贴着身子,少女的曲线一览无余。许氏顾及到她的名声,情急之下将她推进了后屋,自己原本也想避一避,不料钱氏已然杀到门口。

    瞧着许氏和林老三浑身湿淋淋、一脸讶然的模样,钱氏登时崩溃了,不管不顾地大闹起来。

    ……

    眼下,查明真相的赵惟谨匆匆赶到食肆,低声告诉了林悠然实情。林悠然这才理解了许氏和林老三的苦心。

    林三娘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娘子,大晚上掉进河里被一个男人捞上来,湿淋淋的身子被瞧了去,一旦传扬出去就别想嫁人了——即便,救她的人是她的亲伯伯。

    与此同时,林家大宅。

    柳福娘一脸不忿,把林三娘一拉,道:“不成,你得跟我去食肆,把话清楚!”

    林三娘哭道:“我会的,但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等到、等到三伯母回来,我会跟她解释,不让她误会大伯母……”

    柳福娘厉声道:“你私下解释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食肆门口,钱氏是如何辱骂许婶婶的?”

    林三娘慌乱地摇摇头,“我阿娘了,就算我冲动之下过去,旁人也未必相信,反倒会辜负了三伯和大伯母的一片苦心……”

    柳福娘知道她的是事实,但还是难掩愤怒,讥讽道:“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林三娘把头埋在膝盖上,哭得更凶了。

    同一时间,河沿儿食肆。

    林悠然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还是选择尊重许氏和林老三的决定。她心疼地将许氏抱住,轻声:“阿娘,咱们回家。”

    许氏点点头,被她和赵惟谨一左一右搀着,虚弱地站起身。

    突然,钱氏阴恻恻地开口:“恐怕,你们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含着十足的怒意:“这是在闹什么!”

    众人扭头一看,瞧见林老爷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身后跟着林家的一干人等。众人的表情要么疑惑不解,要么惊怒交加,唯有林二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今日之事,少不得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自林三娘得了那门好亲事,林二娘就嫉妒得不行,日日鬼鬼祟祟地尾随林三娘,妄想着抓住她的把柄,搅黄她的婚事。

    因此,河边之事她看得一清二楚,眼瞅着许氏解了外衫罩在林三娘身上,一个更为恶毒的计划钻进她脑海——她要毁了许氏,为阿娘报仇!

    当初,她的母亲赵氏害林悠然不成,反倒落得个和离归家的下场,如今在娘家过得凄凄惨惨,和许氏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二娘未必心疼赵氏,她只是嫉妒林悠然,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罢了。

    定主意的林二娘匆匆跑回林家大宅,先是告知钱氏林老三和许氏在河沿儿食肆“偷情”,眼瞅着这边闹起来了,又转而去找林老爷子,借着钱氏的名义吵嚷着开祠堂,目的就是把这件事彻底闹大,让许氏母女三人再也没脸见人!

    眼下,看着许氏等人的模样,林二娘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林老爷子大步走至近前,怒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二娘这丫头吵着要开祠堂?”

    听到“开祠堂”,许氏浑身一震,难掩惊慌。

    林悠然拍拍她的背,道:“不敢惊动祖父,只是误会一场,等人群散了,我自会向三婶解释。”

    “要就现在,让大伙都瞧着,省得你耍些阴谋诡计为你娘亲开脱!”钱氏色厉内荏道。

    许氏颤声道:“三弟妹,我了,会跟你私下解释,你为何这般不依不饶,真要把事情闹大吗?”

    “是,我就是要让大伙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许氏,我要让你这个贱人滚出林家,滚出南山村!”

    “要滚的是你!”向来憨厚老实的林老三彻底绷不住了,冲着钱氏低吼,“我原来只当你脑子糊涂,这才跟着二房搬弄是非,现在算是明白了,是你真坏!坏透了!”

    钱氏闻言,一脸伤心,“我坏?我再坏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再坏也坏不过勾引别家男人的狐狸精!”

    “明媒正娶?”林老三闭了闭眼,疲惫道,“原来这就是你的倚仗……那好,我要休妻,我要休了你。”

    “林老三,你还有没有良心!”钱氏气疯了,“我给你生了三个儿子,为你当牛做马,替你伺候爹娘,你居然要为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休了我?”

    “啪——”

    第二巴掌,林悠然甩得更狠,鲜红的指印顿时浮在钱氏脸上,“我了,你若再敢胡八道,我会死你。”

    “你这个贱货!杂种!”

    “住嘴!都给我住嘴!”林老爷子气得脸色铁青,重重地跺着脚,“丢人啊,丢人!”

    着,突然踉跄两步,“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继而“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倒在地上。

    世界仿佛安静了三秒钟。

    “阿爹!”

    “祖父!”

    “老爷子!”

    众人一拥而上,将林老爷子团团围住。

    ***

    林老爷子没了。

    直到灵堂布置起来,孝衣穿在身上,林悠然还是蒙的。就算她再讨厌林家大宅的人,再厌恶林老爷子的不公,也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会把他活活气死。

    就算再懊恼也晚了,人已经躺在了棺材里。

    林家后辈分成男女两拨,各自披麻戴孝跪在棺材两侧。

    灵堂中一片死寂,谁都没有话。就连前来吊唁的人亦是轻手轻脚,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

    直到赵惟谨的到来。

    他亲自给林老爷子上了三炷香,行的是晚辈礼。林悠然怔怔地看着他。

    赵惟谨瞧见她苍白的脸色,眼底划过一抹心疼,想拥她入怀,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克制地走近两步,低声安慰:“节哀。”

    林悠然瞬间绷不住了,扑到他怀里,闷声哭泣。

    她吓坏了,也自责极了。她觉得,是她的钱氏那一巴掌成了林老爷子急火攻心的导火索。

    林悠然的哭声仿佛开一道闸门,愣怔半晌的林家人一个接一个地哭了起来,从声抽泣到痛哭失声。

    “都怪我,是我自私,是我怯懦,冤枉了三伯和大伯母,还气死了祖父!”林三娘崩溃大哭,终于出了真相。

    “不不不,是我不让三娘的,你们怪我吧,林家要休妻就休我吧!”孙氏亦是泣不成声。

    林三娘和孙氏母女你一句我一句,抽抽噎噎地出了事情的真相。

    钱氏这才知道,她冤枉了许氏,冤枉了自己的丈夫。她怔怔地看看林老三,又看看许氏,眼中满是惊慌。她张张嘴,想什么,然而没有一句话能表达出她此刻的心情。

    最后,还是许氏率先开口:“我知道,你白日里瞧见我屋里有个男人,这才起了疑心,我原想私下跟你解释……我确实有相好,但不是老三……老三心里只有你啊!前日他还预支了工钱想着给你买支银簪当生辰礼。你从前不是一直羡慕二弟妹那根银簪子吗?”

    钱氏早就后悔了,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她宁可少活十年也不想让今日之事发生。

    她胆怯地瞄了一眼林老爷子的棺材,扑通一声跪到林老三跟前,哭求:“是我不好,你我吧,死我都行,只要别和离,我不想和离……我八岁就没了爹娘,跟着同乡四处流浪,直到来到南山村,遇见了你。是你给了我一个窝窝头,是你救了我的命……我钱六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撕心裂肺的一番剖白,却没有动林老三。林老三怔怔地守着林老爷子的棺材,目光空洞,面如死灰。

    钱氏彻底慌了,哭哭啼啼地拉过三个儿子,道:“快,帮娘求求你爹,别让他休了娘……”

    三个子都哭傻了,只仓皇跪在林老三跟前,哭着喊“爹”。

    林老三头靠在棺材上,终于有了反应,嘶哑的声音喃喃念叨着:“我没爹了,我没爹了,我再也瞧不见我爹了……”

    林老二和林老四搭着他的肩膀,兄弟三个哭成一团。前来吊唁的人纷纷红了眼圈。

    屋内,胡氏愣愣地靠坐在炕头,双目无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丢了魂儿似的。

    族中管事瞧她状态不对,下葬的时候原本想着让她留在家里,胡氏却坚持跟着去了。

    林家坟地在村北,村里的伙子们早一步过来,在原配柳氏和林老大的坟茔旁边挖了一个新坑。

    林老二摔了瓦,林老三着幡,林老四扶着林老爷子的棺木送入坑内。一铲铲黄土埋起来,一家人彻底阴阳两隔了。

    林悠然带着三个妹妹在柳氏和林老大的坟前画了个圈,燃起纸钱,边烧边念叨:“祖母,阿爹,祖父来找你们了,记得给他留门啊!”

    胡氏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头磕在柳氏的墓碑上,嘶声哭喊:“姐姐啊!是我黑心,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吧,放过林家,放过孩子们!”

    旁人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蒙了,唯有见多识广的孙婆子,头一个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扯开,斥道:“林家桩桩件件的事皆是你们咎由自取,也有脸栽倒柳姐姐头上?胡氏,我劝你积点德吧!”

    “我悔了,我是真悔了啊!我不该偏心,不该卖了大丫头,这是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啊!”

    胡氏嚎哭着,给柳氏磕了头,又连滚带爬地扑到林老大坟前,继续磕。

    只听“呼”的一声,林老大坟前的纸钱明明已经烧完了,却猛地窜起一人多高的火苗。众人一阵惊呼,胡氏眼睛一翻,吓死过去。

    林悠然怔怔地跪在父亲坟前,恍惚看见里面模模糊糊地出现一个人影……

    当天夜里,林悠然就做起了噩梦。

    有刺耳的刹车声,有孩童的尖叫,温热的血遮住视线,身体很疼,但很快就感觉不到了。睁开眼的时候,她似乎飘在半空,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人从撞得面目全非的车里拖出来,送进急诊室。

    画面一转,轻飘飘的身体出现在病房。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自己,还有床边红肿着眼睛的母亲。

    她想伸手碰一碰,突然耳边传来一个憨厚的嗓音:“吖吖,该回去了。”

    林悠然猛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