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送棺入陵
“哐啷——”鹿宅书房忽然传出一声茶碗翻的异响。
案桌后, 正在誊抄药方的鹿明茶匆匆起身,急忙将药方拿开,确认药方无事后, 方才扶起茶碗,从一旁拿过废纸去擦不心翻的茶水。
不知为何, 从清醒来, 心里就有种心慌又压抑的感觉,眼皮一直在跳, 扰得他心神不安。
鹿明茶拧眉,合眼,轻轻揉着额头两侧。
“公子公子!我刚看到戚府门前停了戚公子的马车,好像是戚公子他们回来了!”汤余安的声音大老远就传进书房。
鹿明茶手指一停, 猛然睁开眼,思念与喜悦犹如泄洪, 自胸口奔涌上心头,蔓延身心。
“哐啷——”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 推开身后木椅, 长腿匆匆迈开,衣袂翻飞,转眼人已错过迎上来的汤余安,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诶, 公子?”瞧着风似的跑走的身影,汤余安不由懵了懵。
快步走到戚府,踏入大门的脚, 在看到眼眶微红情绪异样的青岩青风等人时,蓦然顿了顿。
似是察觉气氛的不对劲,唇角扬起的弧度缓缓消失。心跳在无察觉的角落变得异常强烈, 怦怦的鼓噪,十分突兀地响彻在耳中。
心神一瞬间紧绷,不祥的阴云遮在心头,难言的恐惧悄然蔓延。鹿明茶猛然回神,跨过门槛,向着院内奔去。
还未赶到正厅,便撞见红着眼睛提着香烛篮子往另一条路走的红豆。
直觉般,鹿明茶跟上了红豆。
站到祠堂前,看着不知何时挂上白布的门匾,鹿明茶脑子瞬间空白,只剩身体本能一般,木木地挪动视线,看向祠堂之内。
映入眼帘的一幕,仿若重锤,狠狠砸在了心头,砸得他心神震荡,如坠冰窟。
一刹那,哪还有什么芝兰玉树君子仪态,脸色煞白,神色仓皇,四肢僵硬仿若没了知觉,每挪动的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身形晃荡,步伐踉跄。
祠堂中的女子好似没听到来人的声音,仍伏着身子紧紧抱着一个青灰色的坛子,低声抽泣。
“平疆侯……戚束。”青坛后方,高立的牌位之上,熟悉的字眼清晰映入眼帘。每一个字眼都刺得他双目剧痛,心神震荡。
怎么……可能……明明,去云州之前还好好的。鹿明茶满心的不敢置信,脑中空白,心脏万针绞刺般疼得渗出层层冷汗,全然失了思考能力。
“夫人……您要振作,您还要主持老爷身后事……”红豆抽噎着上前,劝着夏倾玦。
“阿束……呜呜呜……”夏倾玦低声呜咽着不愿松手。
“夫人……”
“阿束,你怎的如此狠心,呜呜……”夏倾玦许是哭了很久,嗓音沙哑,眼睛红肿得厉害,原本俏丽的脸庞也只剩苍白,好似换了一个人,憔悴得吓人。
受夏倾玦感染,一旁压抑着的家仆也再忍不住,跟着夏倾玦抽噎起来。
耳边哭声此起彼伏,鹿明茶只觉心神恍惚,整个人仿若掉进了腊月寒潭,与世界隔了模糊知觉的水流,只能感知到刺骨的寒意,冻得血液都好似凝固。
良久,身体都僵硬站不稳,鹿明茶恍惚回神,看着案上不过刚好可以捧进怀中的青坛,满面湿润。
为何……连尸身都不曾留下,只留一份青坛!鹿明茶终于崩溃一般,身形震颤,蓦地踉跄在地,墨发披散,失态至极。
“鹿先生,鹿先生。”许久,青风声唤着宛若雕塑的鹿明茶。
僵硬的身影动了动,似缓和良久,他踉跄撑起身子。凤眸茫然四顾,好似不曾注意到身边的青风,如失了魂的行尸走肉,怔怔走近案桌,默默注视良久,颤着伸出指尖,想要触碰青坛却又唯恐惊扰那人一般,细细抚着虚空之处。
身边来往匆匆的仆从端着设置灵堂之物,尽管情绪低落,手脚却也麻利,转眼将灵堂布置出来。
直到有人抬进来一口棺材,鹿明茶的眸光方才移动些许。当看到棺内空无一物时,有一瞬间,心中生出一股不上是荒唐还是荒凉的酸楚。
缘何……连个尸身也无。
夏倾玦哭着将一套衣袍放进棺中,捧着装有骨灰的青坛轻轻放入棺中,在棺木闭合的刹那,失态地趴于棺盖之上,呜咽起来。
鹿明茶就那么僵立在一旁。
一时间竟分不清此时是一场荒唐至极的梦境还是……比梦境更加荒谬的现实。
涔月无相熟,无人登门,无人关怀,无人询问,自灵堂设好,一切宛如剧本一般,按照既定的环节一步步走下去。三日守灵,冷凄得只让人感觉荒诞得麻木。
三日一过便是扶棺入陵。
一大早,天还昏暗,戚府内便准备好了送葬队伍。
一道骑马匆匆赶来的身影停在戚府大门,翻身下马似风一般,进了戚府。
撞见来人的仆从,都纷纷不由愣了愣,瞪大眼睛好似撞了鬼一般。
“我要见戚府夫人夏倾玦,麻烦通禀一声,戚宴来迟。”来人背着一柄长剑,一身劲装,一根简单的发带束起马尾,一副江湖侠客的飒爽模样。
青风看着眼前与戚束相差无几的容貌,瞪圆了眼睛。如果此人不是女子,他还以为自家老爷显灵了!
见青风发愣,戚宴拧眉,眼风肃杀,冷冷一暼:“还不快去?”
青风了个哆嗦,瞬间回过神,心中不免嘀咕,这人乍一看与他家老爷宛若一个人,一话,便一点都不像了。
戚宴的到来没有几人看到,看到的人虽然惊异戚宴与戚束的相似,也很快从夏倾玦口中得知,来人是戚府主人的亲妹妹。
兄妹两个几年前闹灾荒时失散,往后几年一直杳无音讯,直到前段时间戚束夫妇二人回云州,才从邻里口中得到了一点消息重新联系上戚宴。
只是不曾想,这终于联系上,得知的却是一方的死讯。
戚宴在夏倾玦屋中卸剑换上白衣,披上白麻,又随着夏倾玦前往停灵处。
戚宴一路冷着一张脸,经过挂满白帆的厅堂,好似没什么触动。然而若是细看,便可瞧见那双寒眸泛着盈盈泪光,唇瓣抿得发白,显然只是不善表达情感。
送葬队伍中本就没有熟识之人,队列里多了一道身披白麻的身影也无人注意。唯一的熟识鹿明茶似沉浸在无人的世界,眼中只有棺木,对外界变化的一切毫无反应。
戚宴站在与鹿明茶相对的另一侧,隔着棺木,她抬头扫了眼神色浑噩宛若木偶人的鹿明茶,眉心轻轻蹙了蹙。
吉时一到,队伍抬棺出府,缓缓向着陵墓所在的归灵山前进。
待队伍抵达归灵山,便开始行下葬之礼。
戚宴作为下葬者有血缘的亲人,与夏倾玦并列在最前方一同祭天祭亡者。
此时,鹿明茶似乎方才注意到队伍里多了一道身影。不甚在意地,眸光淡淡地瞥过侧前方的白衣女子,收回目光的刹那,行礼的白衣女子直起上身,遮于脸侧的白麻轻轻荡开些许,露出半张容颜。
鹿明茶瞳孔微缩,霎时一怔,想要细看时,那女子转身,白麻垂落重新遮住脸庞,只能看到她提起酒坛,倾斜坛口,低声念起悼词。
声音哀婉,显然是一副女子声音。
心绪霎时沉落,回归沉寂。鹿明茶冷淡垂眸,不再探寻。
白日生幻,他这脑子许是当真不清醒了,他在心中轻轻嗤了一声。
礼罢,抬棺人将棺木送进墓室中央的棺台,再行过封墓之礼,丧葬队伍方才陆续下山。
走出没多远,戚宴忽然注意到队伍中少了一人,心下略微思索,果断跟夏倾玦了一声,悄悄离开了队伍,沿着方才的路返回陵墓附近。
如她所料,那人正伫立在墓碑前。
他不曾出声,只安静地站在那里,默默看着碑文。良久,他缓缓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舒展些许,轻轻落于墓碑之上,心翼翼地抚过碑石,偶尔停滞,便是一点一点细致至极地拂去飘落到上面的纸灰。
他在碑前站了许久,甚至于让人怀疑他算一直站在这里。直到汤余安寻上山来,劝了半天,他方才离开。
鹿明茶离开,戚宴从树上落下,望着鹿明茶消失的方向,隐隐有些头痛。
人死如灯灭。而今戚束已死,他再也不需要费心研制解药,也该回京城了罢。
……
鹿明茶一回宅邸便进了书房。
“公子,您先喝点粥吧。”汤余安轻声关心道,“我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您也不该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再这样下去,您身子可撑不住啊。”
鹿明茶听若无闻,铺开一张画纸,兀自磨起了墨。
汤余安无奈,放下餐盘,上前接过磨墨的活。
随着鹿明茶笔下勾勒,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这是……戚公子?”汤余安微愣,看向垂眸沉浸在作画中的鹿明茶。
鹿明茶手下不停,然而,在勾勒出五官的刹那,他忽的停笔,看着画,眉心紧蹙。
随即,他重新抽出一张画纸。
时间悄然流逝,候在一旁的汤余安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却忽然发现,书房中已然不见了自家公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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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你看到我家公子了吗?我家公子今日可有来你们府上?”汤余安匆匆敲响戚府大门,语气焦急询问道。
“鹿先生?没看到,”青岩摇了摇头,疑惑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我家公子不见了!”
“什么?鹿先生不见了?”青岩神色惊讶,“怎么回事?昨日清不还随着送葬队伍一起去过归灵山吗?怎么会突然不见了?”
“我,我也不知道。”汤余安急的语无伦次,恨不得用手指比划,“昨日从归灵山回来没多久,公子就不见了,我、我……”
“发生了何事?”就在汤余安急的不知如何解释时,一道女声兀的响起。
“我家公子不见了!”汤余安下意识回道,“就在昨天从归灵山回来没多久。”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又道:“可有去归灵山找找?”
“我去找过了,但那里根本没有人。”汤余安着,循着女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一眼,汤余安便愣住了,仿佛受到极大惊吓,眼睛瞪圆,张大了嘴,将话忘了个彻底。
“没有人?”戚宴无视汤余安的目光,微微拧眉,又问道,“你家公子什么时候不见的,失踪之前可有什么异常行为?”
汤余安还没从见到戚宴这张脸的震惊中回过神,只呆呆地答道:“公子是昨日清从归灵山回来没多久就不见了的,他失踪之前……就一直待在书房作画。”
“作画?”
“对,就是……画戚公子……一直在画戚公子,”汤余安渐渐回神,悄悄看着眼前与戚束相貌格外相似的女子,心中好奇,却记挂着自家公子,还是继续回忆,“不过,公子好像一直都不满意,所以重复画了好多张。”
“我就是那个时候,不心睡着了……这几日没怎么休息一下子放松实在没撑住。”汤余安不免懊恼,“等我醒过来,公子就已经不在书房。”
“起初,我以为公子只是出门散散心往远处走走,晚上就能回来,可谁曾想,公子一夜未归!之后我便去公子常去的地方找了几圈,甚至去街市听了一圈,可直到现在,我也没找到公子,公子也不曾回来。”
汤余安着,声音又带了焦急的哭腔。
戚宴皱眉。昨日从归灵山回来没多久人就不见了,失踪之前一直在书房画肖像……
蓦地,脑中浮现出鹿明茶站在墓碑前的画面。那时,她便感觉鹿明茶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鹿明茶也许会就那样永远守在那里……
不会……
戚宴忽然想到什么,心中微惊,转身便往夏倾玦那里赶去。
“倾玦,你可知入墓的机关暗道?或者手上可有机关图?”找到夏倾玦,戚宴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入墓的机关暗道?”夏倾玦愣了下,摇摇头,“图稿太复杂我没记住,不过机关图应该放在了书房,我随你去拿。”
“好。”
顺利从书房翻出机关图,记下机关暗道开启方式后,戚宴匆匆从侧门牵出马匹,翻身上马,朝着归灵山赶去。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她有种不上来的直觉。
鹿明茶,也许进了墓室!
此时,墓室之内。
一道身影正在棺椁旁伏首作画。
他的身边凌乱铺散着一幅幅画像。
画中的人,或是身穿盔甲骑在马上侧头与人谈笑,或是懒懒倚靠在桌边支着脑袋慵懒憩,或是身披风雪手执长|枪笑得肆意,亦或者持着一把油纸伞看着画外笑意温润胜过春风……
若是有旁观者,便可以发现,即便是被他所丢弃的画作,画中人物亦是栩栩如生。
不知是否是执笔作画太久,他的手隐约有些颤抖,甚至出现了落笔不稳的情况。
最后一笔堪堪稳住。
画中人扛着鱼竿,提着鱼篓,眉梢轻挑,逆着光,对他招手,好像在笑着:“哎,鹿杳之,几根草有什么看头,你又不是兔子,走啊,我们垂钓去。”
如昔笑颜,不过又是白日生幻。
“呵……”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嗤。
喉咙突兀涌上一股猩甜,来不及抬手压下,带着强烈的刺激与冲击,猛地从口中喷出。
眼前倏忽陷入黑暗,光明消逝意识模糊的最后一霎那,他下意识伸手去护手边画。
“淮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