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房门被推开, 莫貅单手托盘大剌剌进屋，全然没有破坏氛围的自觉。

    “给，莲子粥。”莫貅将托盘放下, 看戚宴还用内力帮鹿明茶烘头发，忍不住撇了撇嘴, 嘀咕道,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前辈就是差别待遇！”

    戚宴眼皮都不抬, 专注于手中的头发，摸着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松开布巾，仔细地散开发丝。

    ……

    两日后。

    大堂里, 零星坐着几位食客。

    遮挡的角落里，坐着一位雪发青年, 还有一个厮。

    “戚宴姑娘和莫貅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厮，也就是休息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的汤余安, 起身朝着窗外张望两眼, “不是只是去府衙附近听听消息吗？这都去了一个多时辰了，却还没有一个人回来。”

    鹿明茶也有些心不在焉，摩挲着手中的竹杖不知在想什么。

    “话我怎么觉得今日店中的食客格外少呢？往常这个时间应该快坐满人了才是。”汤余安四处张望一圈，看着不同前两日那般热闹, 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中年男子的大堂，不由冒出疑惑。

    “诶，两位客官不知道吗？”旁边, 正在擦桌子的二听到汤余安的问题，抬起头。

    汤余安一愣：“知道什么？”

    “看来两位不是咱们崤州附近的人呀，”二笑了笑, 随即热情解释道，“咱崤州可是大殷有名的花城，百花仙子的传就起源于崤州，为了纪念百花仙子，崤州每年都会举办一次花缘节。”

    “今儿就是咱崤州的花缘节，百姓们都去赏花凑热闹去了，所以来这儿的才人少了不少。”

    汤余安了然地点了点头：“哦哦，赏花大会啊。”

    “嗨，是赏花大会，也不全是。”二听了，又摇了摇头，笑着问道，“你看这大堂里的客人，可多是年纪比较大的中年人？”

    “那是因为，年轻人都去花会过节去了。”

    不等汤余安问，二便笑眯眯解释：“这花缘节最开始确实是单纯的赏花大会，只是流传至今嘛，已经成了年轻男女的节日了，所以不少有情人都会在今天出门，趁此机会同倾慕之人表明心迹，甚至求亲呢。”

    到求亲，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跟你们一块住进来的那位年轻哥，今天一大早便买了两盆芍药，就一刻钟之前，刚抱着芍药出门去了，听就是算趁着节日同人求亲。”

    汤余安惊讶：“他去求亲了？！”

    “你们不是一起的吗，也不知道吗？”看汤余安目瞪口呆的样子，二茫然地挠挠头，“他没告诉你们的话，估计是想等成功了再把好消息告诉你们吧……”

    一旁，原本沉默走神的鹿明茶听到，亦是一愣。

    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腾得站起身，握着盲杖抬脚就要往外走，动作匆忙，带了几分着急。

    “哎，公子，公子，你去哪？”汤余安愣愣跟上。

    “你可知道他去哪了？”走出两步，鹿明茶忽而偏头问二。

    “不、不知道，”似乎被鹿明茶异常迫切的语气吓了一跳，二懵了懵，才道，“可能去中央大街的姻缘树或者双宿桥那边了吧，一般去那些地方的人比较多……”

    听罢，鹿明茶沉声道：“汤余安，去中央大街，快！”清冽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焦急。

    “呃，哦！公子稍等，我这就去牵马。”汤余安匆匆跑走。

    越是靠近中央大街，街上的行人和马车越多，随着逐渐接近，道路变得格外拥挤，人头攒动，马车挪动宛如乌龟。

    “汤余安，下车！”一想到莫貅很可能是算同戚宴求亲，鹿明茶根本坐不住，等不及，直接掀开帘子走出来。

    “公子你这么着急去找莫貅做什么？”汤余安不解，扶着鹿明茶，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穿梭前行。

    鹿明茶抿唇不语，紧抓着汤余安，也顾不得用盲杖，脚下匆忙。

    然而，眼睛失明，人群密集，他再快也快不起来，甚至因为太过着急，接二连三撞到人和东西，不得不一路道歉。

    “公子，前面人实在太多了，我一个人跑过去更快一些，不如您先在这边等一下，我去双宿桥那边帮您找找？”

    心知他跟着算是拖后腿，鹿明茶只得压下内心的焦躁点了点头：“你去吧。”

    “公子放心，我很快回来！”将鹿明茶领到一旁的树荫下，汤余安转身便朝着双宿桥跑去。

    等待的时间，每一个瞬间都变得十分漫长，喧闹的人声不断钻入耳中，吵得心里愈发乱。

    莫貅会不会已经开始了？

    莫貅那般缠人能会道，又是如此环境，花言巧语之下……戚宴会不会被他的表象迷惑了一时脑热……

    心中满是焦躁，眼睛时不时传来一阵的胀痛，扯得太阳穴都突突发疼。

    “听姻缘树那边有人正在求亲呢，走走走，一起去凑个热闹见证一番沾沾喜气！”

    “哈哈哈，还没看到结果你怎就知道一定能沾喜气？”

    “嗨，连续多少年了，但凡是在姻缘树下求的姻缘，就没一对不成的，今儿这对也绝对是天定良缘，必定能成！”

    那人的声音逐渐远去，却清晰地在鹿明茶脑中回荡。

    攥紧了手中竹杖，鹿明茶下意识顺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出步子。

    “哎哎哎——”

    “抱歉。”鹿明茶悬在身侧撑开护身空间的手蜷缩，默默收回些许距离。

    “我你这人怎么看路的，长眼没——”气汹汹的骂声在看到鹿明茶手中的盲杖和摸索虚空的手后戛然而止，最终晦气地拂袖走开，“原来是个瞎子！瞎子乱走什么走。”

    黑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混入川流不息的行人中，就连来时的方向都难以找回，或远或近的嘈杂声音，混淆了黑暗中的时间与方向，扩大的心中不安。

    不知被挤撞到何处，或是过了一刻钟，又或者只是过了短暂的一瞬间，他就像一个无头蚊蝇，碰得头晕眼花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握着竹杖的手指绷得发僵，眼睛胀疼得厉害，刺激得神经都在痛，难以遏制地流出眼泪。

    “快，去姻缘树那边。”身前有人走过。

    “请等一下！”他突然伸出手，在黑暗中一抓，抓住了一个手臂。

    “你们可是去姻缘树那边，可否捎带我一段路程？”他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干涩沙哑。

    “哎？你看不见还过去凑什么热闹。”那人似乎不太情愿。

    “麻烦你了，”鹿明茶从腰间摘下钱袋，“我有急事，需要马上过去。”

    “哎，好吧，那就帮你一程。”那人拿过钱袋，拽着他的袖子，拉着他朝拥挤的人流中走去。

    “到了，我已经把你送到了，不管你了啊，走了。”引路的力道消失，再次坠入辨不清四周的混沌。

    “兄弟，别光送花呀，直接拿出定情信物啊！”带着笑意与祝福的喊声冲破嘈杂，直直传入耳中。

    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走了一步。

    “别挤了，都撞到人了啊！”

    “抱歉。”

    前面是寻不到空隙的人墙，听不到，更看不到姻缘树下的情况。

    焦急之中，眼睛却是胀痛得愈发厉害，惹得眼泪不断往外冒。

    “姑娘，你就同意了他吧！这位公子一表人才，如今又是这般有诚意，一腔真情，莫要错过了啊！”

    他想张口，嗓子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他想冲上前，陷入黑暗沼泽的他寻不到出路。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怨憎自己失明。

    “兄弟，赶紧亲手给姑娘戴上玉簪啊！”近在咫尺的喊声，刺激得胸腔中的压抑急切变得躁动不安，像急欲挣脱牢笼的野兽。

    胸腔鼓噪，眼睛胀痛酸涩，眼泪流得愈发汹涌，模糊了视野。

    视野……隐隐约约的白色在一瞬间扩散变大，变成刺眼的白光。酸涩胀痛中，黑暗的面纱被撕破，生动的色彩争先恐后重新跃入眼中！

    顾不得惊喜，顾不得君子礼仪，脑中只有一个上前阻止的念头。他伸出手，欲挤开人群上前。

    “恭喜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

    声音涌入耳中的瞬间，脑中一空，步伐一滞，心跳骤停，鹿明茶抬手猛地掀掉遮挡视线的帷帽，凤眸睁大，不敢相信的目光穿过攒动人头，径直看去。

    微微一滞。

    女主人公的模样映入他眼中。

    不是她！

    不是她。

    方才压抑的泪水涌出，再次模糊了视野，紧绷的唇线不自觉松缓，勾起似笑似哭的弧度。

    “这人怎么个情况？咋还看哭了呢，不是大好喜事吗！”

    “谁知道，可能羡慕呗。”

    热闹看完，人群逐渐散开。鹿明茶恍然想起来此的目的，连忙擦掉眼泪，往四周扫去。

    人影交错中，有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鹿明茶连忙循着背影追去，突然复明又被日光刺激流泪的眼睛时不时模糊了视线，差点将人看丢。

    “前辈前辈！这里！”

    戚宴走过去：“什么大事还要到这里？你听到的消息呢，怎么样？”

    “前辈，先别那些，这两盆花送给您。”莫貅左右托着一盆芍药，递到戚宴面前，“这可是我仔细挑选了一早挑出的最鲜艳最好看的两盆。”

    戚宴拧眉，看着眨巴眼睛笑容讨好的莫貅，直觉不妙，没接。

    “前辈，今天是花缘节，以花系缘，这两盆芍药绝对带着我满满的诚意满满的崇敬！前辈，求求您了，您就收下我吧。”莫貅高举两盆花，大喊。

    “求您啦，我也真的愿意入赘，只要您不嫌弃——”

    “不行！”一道冷冽强硬却难掩急切的声音突兀响起，又一次断了莫貅的卖身学艺计划。

    鹿明茶快步走来，目光直直看着戚宴。

    对上戚宴看过来的眼神，又偏头下意识一避，随之，方才的气势消弭，声音里的冷硬融化，唯有执拗尚存，声音低低的：“不要答应他。”

    “诶？凭什么啊，你不行就不行？”莫貅不满，抱着两盆花就要上来理论。

    “公子，我可算找到你了！哎，戚宴姑娘？莫貅？”汤余安在拐角出现，看到里面的情形，愣了下。

    “我年轻有为长相俊朗善解人意吃苦耐劳，怎么就不能入赘了？前辈喜欢就行嘛！”莫貅嚷道。

    “我不行就不行。”鹿明茶转头盯着莫貅，微微抿唇，又是一副冷硬态度，却是不敢看一眼戚宴。

    汤余安眼珠一转，很快反应过来，忙拉住莫貅快步往外走：“我跟你，刚才有个姑娘找你，是对你一见钟情，非要在双宿桥那边等你回去。”

    “哎哎哎，什么姑娘，我又不认识，你别拉我！心我的花！”莫貅嘴上嚷着，却也没怎么反抗，转眼就被汤余安拉着离开，消失在了拐角。

    一时间，花海的此处角落只剩下了戚宴和鹿明茶。

    戚宴一眼便注意到那双恢复神采的凤眸，心中惊喜翻涌，走上前：“先生的眼睛可是恢复了？”

    鹿明茶手指攥紧，慢慢转回头，目光落回戚宴脸颊，待真切而清晰地看到日思夜想，萦绕心间的那张脸，一瞬间，眼眶不由一热。

    “……嗯。”原本蓄积在眼眶里的泪水眨眼流下，清冷的声音变得有些闷闷的，似透着浓浓委屈。

    感觉到脸上的湿润，鹿明茶慌忙转身，手忙脚乱想要擦干净。

    戚宴站在一米外，安静且耐心地将时间留给鹿明茶。默默看着前方的背影，心中似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唇角无意识地轻轻勾起些许。

    半晌，鹿明茶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却没有回过身，身侧修长的手不自觉勾住衣服，攥出了一团褶皱。

    “我们……去找他们吧。”他低着头急匆匆完，头也不回，抬脚便要走。

    “先生急着走做什么？”戚宴比鹿明茶更早收拾好心情，方才的事情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思绪翻涌间情绪也异样浮动。此时见鹿明茶想逃，想也不想，长腿一迈，转瞬拦住了他的去路。

    鹿明茶下意识后退一步，眼圈红红的，愣愣看着戚宴，眼里闪过慌乱。

    “先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戚宴噙笑，温声询问着，缓缓走近。

    鹿明茶连退几步，垂着眸子，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喉结滑动。

    “方才，先生为什么不行？”戚宴又缓缓上前半步，逼近几分，面上却仍是温和的笑容，似乎当真只是单纯的疑惑。

    长睫颤动，鹿明茶动了动唇：“我……”

    “我不想……”

    “不想？不想什么？”戚宴全然没有简单放过的意思，又微微逼近几分距离，声音却仍旧温柔，“为什么不想？”

    鹿明茶睫毛颤动，似是良久，唇瓣都抿得发白了，忽而闭眼，似豁出去，鼓起勇气，道：“我倾慕你，所以不想你同他人在一起！”音落，耳朵已经红了一片。

    戚宴眼底划过笑意，凤眸微眯，弯起些许弧度，又无声无息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紧压着笑，贴近鹿明茶，用一副不解的语气，温声问道：“先生喜欢的……不应当是我阿兄吗？”

    浓密纤长的眼帘惊慌掀起，突然间发现两人距离如此近，不知是慌的还是吓的，身体本能地微微后仰，脚下往后一退，手中帷帽惊落，跌进花丛。

    然而，地上恰有凸起的不规则虬根。

    突兀被绊，身子不稳，慌张往后跌去，后面是坚硬的石墙，脑袋撞上磕不破也要疼。

    戚宴手疾眼快伸手，右手拉住鹿明茶左手，紧紧扣住，力道轻巧往回一带。

    在戚宴的力道帮助下，鹿明茶退跌半步站稳，后背却也抵到粗糙不平的墙壁。

    他还没回过神，左手被柔软的五指桎梏住，又一只纤细手臂紧随着撑在他的右侧墙上，明明是比他纤瘦许多的人，却轻松将他整个人禁锢在狭的空间中。

    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戚宴目光扫过已经红霞遍布的面庞，落到染红的耳垂，眸中笑意冉冉。她缓缓俯身，空间急剧缩，红唇最终停于他的左耳畔。

    “不知，先生喜欢的，究竟是戚淮阑呢……还是我戚宴？”中间拖长了音节，藏着笑意，似存了逗弄之意。

    耳畔热息拂过，戚宴独有的淡香在周身缭绕，鹿明茶凤眸睁大，脸颊上的绯红瞬间染深一片，也不知是羞还是恼。

    他结结巴巴，声音低弱微哑：“只、只有你……”

    “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呢？”她低声轻喃，咬字缓慢，温和的嗓音隐隐缱绻。

    “我左思右想，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是在何处露了马脚，”戚宴似是苦恼，缓缓罢，微微仰头，看着鹿明茶白皙如玉的侧脸，“所以，杳之到底是如何发现的呢？”

    “……香，”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鹿明茶神经绷紧，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就连脑袋都被热气烧成了空白，像落在蛛网上的飞蛾，被蛊惑着，低喃着出深藏心底的秘密。

    “你身上，有很好闻的香气。”

    香气？戚宴微微一愣。

    “只有你有，也只闻到过你的。”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急忙补充一句，待对上戚宴蕴藏笑意的眼睛，唇瓣抿起，红意晕染。

    戚宴忽然不再好奇什么所谓香气，眼眸微弯，紧扣着青年修长玉手的右手抬起，白皙纤细的手指就那么亲密交握着，在他面前晃了晃。

    低声轻笑：“如此看来，怎样也逃不掉的人……”

    “似乎是我啊。”

    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凤眸倏忽睁大，白玉面庞上，霎时流霞飞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