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看着地上的土坑一点点被堵实, 鬼新娘被固定住的嘴角疯狂地向上弯去,整张脸处于半哭半笑的癫狂,她恨不能把所有欺负过她的人, 都以这样的方式, 杀之而后快。
但很快女鬼又掩面痛哭, 斑斑血泪一滴滴掉落,她唯一放不下的, 就是那个被拐来这里前肚中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作为孤魂野鬼几十载,她最后悔的就是一时赌气踏上离家出走的班车,从此,最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 只有每日炼狱般的生活。
想至此, 她又将一腔怒火,发泄到秦蔓身上, 站在活埋秦蔓的坟冢上,愤愤地跺脚。
‘塔塔’
在她再一次落脚时,脚踝被沾满泥土的手死命抓住, 接着整个身子陷进土坑里, 仿若身陷沼泽一般, 她尖声嘶喊,脸上的表情跟着变得扭曲惊恐。
仅仅持续几秒钟, 女鬼闹出的一切声音就被漆黑的夜色尽数吞噬,徒留下乱葬岗中一抹孤影。
秦蔓满是泥土,就连发丝也蒙着一层层厚厚的尘土,手持卷轴, 没有眼白的瞳孔轻蔑地垂视着埋在污泥中的半截红衣, 用手背轻轻拭去嘴角微不可见的血丝。
“难怪他喜欢吃鬼, 味道确实不错。”
她走到不远处白色棺材旁,将卷轴随手一扔,眸子微眯,
“我可真仁慈,让你跟你孩子还能同棺。”
语气顿了顿,随即勾唇浅笑,“不过你临死都不知道你孩子的下落,同棺你也不认识。”
她转身离开,眸子里的墨色逐渐褪去,身后的白色棺材霎时间四崩五裂,化成木屑四散。
回到村口时,她脚步渐缓,看着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魂魄,收敛周身的阴冷气息,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挂上一抹淡淡的浅笑。
“聆音,回家。”
透明色的灵体像是懵懂的孩童,睁着眼睛,并无动作。
“我带你找沐白,一起回家。”
她的语气极低极柔,一字一句都像是轻飘飘的羽毛,怕伤及她分毫。
当灵体听见‘沐白’的时候,身形微微动了动,缓缓抬起头。
秦蔓见她有反应,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还有自主意识。
一般飘荡久的生魂,会逐渐忘记自己的身份,到最后彻底恍惚,化作无主孤魂,消逝于天地间。
“走吧。”
她耐心地将手伸到严聆音面前,等待着她的反应。
透明的灵体似是下定了决心,幽幽地飘起来,乖巧地跟在她身后,但却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秦蔓尴尬地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无奈地苦笑,纵使极力收敛,但她身上残留的阴煞气息还是到了连鬼怪都畏惧的地步。
她走了几步,回头望了眼严聆音,似是那轻飘飘的灵体感受到她的视线,竟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但依旧紧跟着,没有走丢。
一人一鬼,走了约莫几分钟,便停在一座破烂的房子前,门口的石凳上躺着一个姑娘。
她身上的衣物已经肮脏不堪,正睡意朦胧地晒着太阳,甚至不顾及自身形象,用手抓了抓屁股。
秦蔓用脚尖踢了踢她,声音压得极低,隐约间周身晕开黑色的薄雾,
“起来。”
“严聆音”揉揉眼睛,纤长微翘的睫毛黏在一起,还挂着淡黄色的颗粒。
她似乎感受到身旁人的压迫,起身就想跑,去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像是灌了石铅一样,挪不动半分。
“是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秦蔓不耐烦地。
“严聆音”也看到她身侧透明的灵体,瞬间明了,竟然仰了仰脖子,
“夺舍这事向来各凭本事,不要仗着自己有几分阴气,就为非作歹,爷我也不是吃素的。”
一阵恶臭味扑鼻,秦蔓皱起眉头,是碎肉腐烂形成的瘴气。
若是寻常人,吸入后,肯定会大病一场。
就算秦蔓野神的身份还没拿回来,但至少也是积怨百年的厉鬼,这点瘴气除了惹她心烦,别无他用。
她闷哼一声,伸手掐住“严聆音”的脖子,将她从石凳上单手拎了起来,瞳孔也变成诡异的纯黑,微微轻阖。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严聆音” 就从刚开始狂妄变得惊恐,七窍冒出缕缕黑烟。
那些细密的烟雾仿佛有生命一般,迫不及待地向外逃去,却被秦蔓四周飘荡的煞气尽数吞噬。
待气息散去,她不顾身侧灵体的反抗,稍一用力,就将她推进了那副不动弹的躯壳内。
半晌,严聆音才悠悠转醒,她倚着秦蔓的臂弯,懵懂地盯着她的的下颌。
“醒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生魂离体数日,终究会给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严聆音点点头,轻嗯了一声,喃喃:“秦蔓姐?”
面容虽然未曾改变,但是却让她不自觉地感到些许陌生。
“沐白等你很久啦,”
秦蔓淡笑着,轻轻弹了她的额头,尝试用这种方式,化解她心中的猜忌。
“向着这个方向,走约莫四五家,门上被白纸包着,那家就是我们临时住的,你先去找他吧。”
严聆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又回过头,“不一起回去吗?”
“我还有事要处理,出去的金光会在二十分钟后开在村口。”
“嗯,你自己心。”
“我能有什么事?”
秦蔓本想摸她的头,但布满油脂属实下不了手,站起身就算离开,但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
“蔓蔓!”
仇辰风尘仆仆,满脸着急。
身后跟着的是沐白,当他看清严聆音的身影,不由地惊呼出声:“音音!”
严聆音飞快地扑进他怀里。
不顾她满身污秽,沐白狠狠将她揉进怀里,按着她的后脑,紧紧相拥。
嗅到熟悉的檀香气息,秦蔓摊开掌心,露出一片金灿灿的鱼鳞。
但很快的鱼鳞便失去光泽,在她手心化作尘土,随风散去。
她心中苦楚万分,果然,她不配拥有任何人的祝福。
随着鱼鳞的散去,顾淮的身影显露出来。
“你都知道了?”
秦蔓故作轻松道:“重新体会了一下,被活埋的感觉确实不爽呢,所以我算把全村人都杀光,你还要像之前那样拦着我吗?”
“已经杀完了…”
秦蔓有些吃惊,随即反应过来,“我就她一个厉鬼怎么敢在祖宗祠堂里杀人,合着是你帮她喽?还有靠夺舍往生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他们强加给你的,我一并还给他们…我要让他们供着你,以为现在的苟延残喘都是你的施舍!”
顾淮越越激动,眼睛不自觉地染上漆黑,一双鬼眼与秦蔓的别无二致。
“顾淮…”
她轻轻一挥手,挡在二人之间的雾气消散而去。
顾淮因此抱住心心念念的人。
“对不起,让你替我守了这么久…”
秦蔓任由他抱着,冰冷的身躯倚在他的怀里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我们的承诺,你怎么不遵守了?”
“第一次见面时,就想提醒你,期限到了,但当我在酒店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时,就产生了一直替你守下去的念头,后来因为你的一个吻,便坚定了那个想法。”
“所以你连佛心都不要了?”
“我自出生就在被庙里的和尚收养,天生悬着一颗佛心。
替你变成山鬼的百年,不断被怨气侵蚀,起初自以为能坚守本心,后来见到你时,看你对别人好,脾性大乱,才意识到佛心早已所剩不多。
你离开副本后,我便对着你的石像,一遍又一遍地念诵清心咒,你猜怎么着?”
“怎么?”
“念着念着,便成了你的名字。
我用二十年想明白一件事,耗尽百年呵护出来的人,只能属于我,哪怕是不要那颗佛心,哪怕是永坠恶鬼道,都想守着你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
顾淮的指尖轻轻覆上秦蔓漆黑的鬼眼,心翼翼,却又透着无奈与不甘。
“只可惜你还是想起来了。你现在的样子跟我初见你时一模一样。”
“你当时还一个,对着我脑袋就是一法杖。”
顾淮被她的话逗乐,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这么记仇?”
“顾淮,谢谢你…可是你对我的爱意,也许被侵蚀后的执念,所以那个东西还给我吧。”
忽然,狂风大作,秦蔓禁锢住他,仰起头吻上他的唇瓣,冰冷的冷气顺着顾淮的口鼻钻进她的身体。
“蔓蔓,不要!”
但他无法挣开她,束缚他的桎梏如之前他施加给她的一般。
“仇辰!…阻止她!”
声音被她柔软的唇堵的严严实实,化作喉头咕噜噜的闷哼。
然而,秦蔓在被他抱住那一刻,就将仇辰等人隔绝在外,他们不清楚黑雾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许久,顾淮的鬼眼重新变回金色,隐约间还能看清眼底的一朵淡金色莲花。
而秦蔓一双鬼眼妖冶至极,从胸口爬上来的黑色纹身,彷若是上古的密文,诡异神秘。
“你的眼睛真好看。”
顾淮清冷地垂眸望着她,一张脸上无悲无喜,出落地如同不沾半点淤泥的睡莲,身上氤氲着檀香味,“喜欢吗?”
“?”秦蔓没想到他会这么,但也是配合地点点头,“喜欢,如果是你自己的样子就更喜欢了!”
“闭眼。”
许久,才又听见他开口:“好了。”
秦蔓再睁开眼,只见他一头墨色的长发及腰,随意地披散在肩,鬓前几缕发丝随风而动。
熟悉的面容,就连眼尾的泪痣都丝毫未变,只是有些陌生,他少了几分阴鸷纨绔,却又多了几分悲天悯人。
一时间,她鼻头泛酸,意识到那个曾经那个一直护她爱她的顾疯子一去不复返,眼前的只有这个心怀大爱,敢以身饲虎的水隹。
她将头扭向一边,向后退了几步,“按照约定,你替我百年,我心甘情愿地呆在这牢笼里,顾淮,我不怨他们了。”
“当真不怨了?”顾淮勾起她的下颌,“那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对上他的佛眼,秦蔓只觉就差当场被超度,紧咬着下唇不做声。
“我看你哪有不怨?倒是不甘的很。”
“你看错了…你看村口的金光都亮起来了。”
“是吗?”
秦蔓只觉唇上触碰到一瓣温热,本来下唇刚刚被咬出伤口,又被他蛮狠地撕咬,津液交换之际,甜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他低沉嘶哑的声音兀自响起,“我可是不甘心的很。”
“无欲无求不是你们做和尚的操守吗?”
“和尚?戒律清规为你全破,我还配吗?”
“你是着了我这妖魔的道,佛祖会原谅你的,而且你还有一戒未破,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哪戒?”
“色戒”
顾淮清冷的样子彻底维系不住,“真是伶牙俐齿,好的很。”
他本就松松垮垮套着僧袍,稍一动,衣服从肩头滑落,露出他坚实的腹肌。
“水隹,现在回头来得及。”
秦蔓替他拉上僧袍,却被他扣住手腕。
“叫我顾淮,蔓蔓,我只想要你,现在的我很清醒,没有任何意识强加给我,不是什么情侣牌,更不是什么怨气侵蚀,你到底哪里不懂?!”
“可是…我嫁人了,与山神的婚契还在。”
秦蔓举起手,手背上的黑色纹身隐隐在动。
紧接着,从她身体里抽出千丝万缕的黑色线条,向着身后的大山奔去。
她像是大山里套着枷锁的囚犯,永远也摆脱不了那黑漆漆的山头。
顾淮看着蔓延而出的丝线,眼神从难以置信变为绝望,无力地松开抱她的手,那一刻,他的灵魂被抽空,整个人仿佛一个提线木偶。
“回去吧,我在万鬼塔里会乖的…”
秦蔓语气顿了顿,思虑半晌才幽幽,
“替我照顾好仇辰…”
黑烟散去,秦蔓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满身颓丧、失魂落魄的顾淮站在原地。
仇辰着急地揪住他的衣领,丝毫未察觉到他模样的改变,“秦蔓呢!我问你秦蔓去哪了!!”
震耳欲聋的嘶吼,却没能喊醒他,顾淮瘫软在地,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出口在村口。”
“她人呢!”
仇辰心中有了猜测,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顾淮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望着烟云密布的山头。
正在此时,严聆音惊呼出声,“顾淮,你身侧那些黑线是什么!”